“我是说,他蠢得像头猪……”
小冷吐了吐舌头:“呀,你在说黄老呀!”
“他还没有老出个模样来……”
小冷不满地瞥我一眼,坐下。她撅着嘴。这个姑娘无论如何是单纯的,而单纯的姑娘迁就的东西总是太多。我不知她的父母对她寄托了怎样一种希望。我问起了她的老人。
“还是那样。自从我们家被那些人抄了以后,我弟弟就不回家了。”
“那样家里的担子就落在你一个人身上了。”
“可不怎么!我还得忙协会的事儿;我真想给俺爸俺妈雇个保姆,可惜没钱……”
她给黄老做保姆,却要给自己家雇一个保姆……她说:“如果那幅画能卖掉就好了。我就是为这幅画来的——你该不是为了这画才离开这么久吧?你找的那个老头子是谁?他又怎么说呢?你这次离开该不是连画也带上了吧?”
我真是惊讶到了极点。她想得太歪了。我赶忙打开抽屉,把那幅画取出。
小冷两眼放光,一下抱到怀里。
“哎呀,天哪,它怎么在这儿啦?怎么在这儿?”
“老画家刚刚差人送来,很可惜……”
“怎么?”
“它是假的。”
小冷手一松,画落在了地上。她害怕一样看着,没有去捡。我替她捡到桌上。小冷捂着脸,长时间没有抬头。
“天哪,这不是一幅画,这是俺家的灾星,俺跟着它全毁了,这罪还没有头呢……像藏块金子似的藏,想不到是这么块狗东西。天哪,那个老教授也不是好东西,俺爸俺妈没拿他当外人,临走他就给了这么块假货骗人!”
“你别哭,哭也没用。也不要骂那个老教授。”
“不骂他怎么?他给假画骗人,还文化人呢!他的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啦?这么祸害平民百姓?”
“不要这样讲。这幅画也不一定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再说他又不是专家。就连那个着名的老画家一开始也说是真的。我相信老教授当时完全是好心好意。”
小冷抹着眼睛:“我真倒霉啊,我们家真倒霉啊!”
我安慰她:尽管这是一张假画,但无论如何还是一张挺好的画。我把画递给她,小冷却怎么也不拿了。她看着那张画,像看一条毒蛇,眼光尖利,连连后退。
小冷走了。我把那幅画挂在了静思庵的墙壁上。
四
她的来而复去好像提醒了我:我还是那个营养协会的人呢!我的顶头上司叫黄科长,我被指派到这个静思庵是为了改写和扩充他的那本“自传”!
我搓搓手,把案几收拾干净。一切该有个交代,有个着落了——什么结局不知道,但我知道该有个着落了。
我把订得整整齐齐、用牛皮纸做了封面的三大册拿出:《我的放牧生涯》《学医大事记》和《游击考》。这些文字隔了一段时间没看,今天看来竟然又一次大放异彩。多么有趣啊,这使我陡然理解了一些静思庵主和小冷,明白他们为何一口一个“黄老”叫着。原来这种崇拜是自然而然的。瞧这字里行间处处闪『露』着一种邪恶的活力,真不像一个六七十岁的人写下的。看着这些文字,脑海里一再浮现的是他的形象:不太高的个子,稀疏的头发,翘翘的门牙,红扑扑的脸膛,活络的双目——如此生动可爱。他竟然可以把荒郊野外的放牧写得妙趣横生,起伏跌宕;他不厌其烦地考察『乳』猪与种猪,考察猪身上那几道竖纹与『性』格的奇怪对应关系;还有,他追逐奔逃的猪猡与后来参加革命的关系;他早年练就的技能与游击战争中的应用情况……他真的生了一副奇怪的脑瓜。而在《学医大事记》和《游击考》中,这些优长简直发挥得淋漓尽致。我渐渐觉得这是一个“异人”。
既然如此,我余下来的工作只能是听命于他,老老实实做一个“知识苦力”,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下机械而勤奋地工作。我要像一个梦游症患者一样,应答自如按部就班。
我翻动它们,不断被精妙绝伦的思路给震惊。真是叹为观止。尽管如此,我还是把它们一下推到了地上。
随着噼啪几声,地上拍打出一股尘土。我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认真拾掇背囊,里面全是从那个平原和山区带回的各种东西。时间不早了,该回家了……我把背囊里的东西再三整理,一件件放好。
让我暂且回到自己的小窝,回到妻子和孩子身旁吧。
在营养协会、还有那烂成一坨的猪狗不如的生活,大概也将从此结束了。只有这时我才猛然意识到:庄周在许多年前已经解决的问题,在我这儿才刚刚开始呢。还好,人人都必会有一个开始,或迟或早。道理也就这么简单:人活着就要不停地撞墙,或者把墙撞倒,或者把自己撞碎。
我到大炕上取出早就整理好的背囊,将背带穿在胳膊上——这立刻就变成一个身负背囊的男人了。
我往外走去,头也不回。
我一直往前,穿过生满了荠菜花的院子,打开院门……
五
进门时刚刚接近中午。家里正冒出了熟悉的气味,小厨房涌出一股淡淡的烟气。我敲门,叫了一声。我马上听出自己的嗓子低哑。可是小宁最先听到了,呀一声跑出来。他抱住了我的腿。
我抚着他圆圆的额头。儿子好像又长高了一点。我把他抱起来。“爸爸!爸爸!”他大声呼喊,梅子当啷一声扔掉手里的炊具,从厨房奔出来。
她扎了围裙,她瘦了。
“你可回来了!”
梅子撩起围裙去擦眼睛,再不说话。
“好多人到我们家来了。阳子领着你那些老朋友……”
梅子把我的背囊取下来,“多沉哪,”她咕哝着,“黄科长他们也来问,我告诉他,只要回来就会到单位报到的……”
我苦笑:“梅子,我不会去了……”
“什么?”
“真的。”
厨房里有一股焦煳味,她赶紧跑走了。
小宁问:“爸爸为什么不去了?”
“爸爸失业了。”
“失业了。”他重复着,声音很低,小小眉头皱起来。
我一直牵着孩子的手。“爸爸,妈妈说你又到山里、到海边上去‘窜’了。”
“因为爸爸要急着找一个朋友。”
“找到了吗?”
“没有。”
“他是谁?”
“一个撞墙的人。”
“撞墙?”
“撞得头破血流……”
梅子重新进屋,站在我们身边。她穿了一双漂亮的红拖鞋。我又记起了我们俩刚刚相处的日子,她穿一双红拖鞋在屋里一挪一挪走动的样子。那时她真像个孩子,常常依偎着不愿离开。时间啊,仿佛只一转眼两人都四十多岁了。真想骂一句粗话。这会儿小宁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我的身上。我把他俩紧紧搂住。我搂住了一个家庭。
这个夜晚,梅子发现了我浑身的伤疤。疤痕的颜『色』竟那么深;有的还在往外渗血。梅子叫了起来,后来哭了:
“天哪!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到底去了哪里?”
我告诉她:我在大山里寻那个朋友,一不小心就跌到了崖下。当然要折腾一些日子。不过这不算什么。我不是又整个儿回到家里了嘛。
“天哪,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她的泪水流在了我的身上:“你折腾不完了……你知道自己四十多岁了吗?你到现在还没有学会过日子,一点也没有!”
我点点头承认:“是的……不过正因为这样,我一路上都在想:时候到了,咱们再也不能耽搁了。梅子,我们真该把日子从头弄一弄了。”
梅子重复着我的话,后来睁大了眼睛:
“‘弄一弄’?‘弄一弄’是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挺复杂的,三言两语怕也说不好。简单点讲就是要像个男子汉那样横下一条心——彻底地、从根上收拾一下。”
她还是没有听懂,两眼圆睁。这是一双杏眼,眼角开始有了淡淡的皱纹。多么漂亮的眼睛啊。我一直盯着她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拳成了两拳。我多么爱她。可是今夜我的手指关节握得咔咔响。我说:“我们俩的年纪真的不小了,咱们一定得从根上收拾一下了。人嘛,或早或迟,必会有一个开始……”
“开始什么?”
“开始收拾一下。”
“‘收拾一下’?”
“嗯,从头来吧,好好收拾一下。”
1992年3月初稿于龙口
1997年5月二稿于济南
2009年6月五稿于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