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俊》
一
岳凯平一家就住在着名的橡树路上,因为其父亲岳贞黎与我岳父往来频繁,所以我们从很早以前就熟悉了。但成为好朋友还是后来,是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凯平小我七岁。他在整个橡树路上都算是一位惹人注目的青年,我相信无论是谁,只要与他有过一面之识,都会在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真的属于让人过目不忘的那种男孩子——难以忽略,时常想起,哪怕是许久未见了,只要一想起来脑海里就会出现一个簇新的形象。
由于他从很小就开始当兵,所以我们以前虽然见面不多,但给我留下的记忆却是奇特而又深刻。我在他十几岁时肯定见过,不过真正难忘的是后来——当我第一眼看到那个穿了少尉军服的年轻人出现在面前时,竟一下子怔住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发出连连惊叹:多么帅气的一位青年军官,真可谓英气『逼』人!瞧他双目黑亮,一对浓眉,中等偏上的个头,强健而紧实,浑身透着一股干练敏捷劲儿。瞧瞧吧,这是橡树路上悄藏的又一个奇迹……单是这副容貌英姿,如果投身演艺界也会名声大噪。在通常的经验里,人的形貌与内心总有一种奇特而细密的对应关系,它作为对人的一条判断法则,从来没有出过问题。当然这里绝不是说一个人只要相貌英俊就一定会有完美的内心,而是指其他,是那种难以言说的更为复杂的对应因素——可能是某种气质的渗流和放『射』,是更多的综合吧——这一切会在悄然不察中注明和昭示着什么,强调和活画出一个生命的内在真实、它的本来质地。总之这在生活中是人人都有的一些体会,是我们谁都不曾否认的一个事实。难的只是怎样具备发现和确认这些的能力。
总之那天我面对岳凯平,马上在心里认定了他是不同凡响的、极为杰出的一个人。我快速回忆了一番这之前的一些事情,回想我们曾经有过的简短过往——我惊异地发现,我和他相识足足有十年的时间了,可惜都忙于各自的事情,再加上年龄差距,几乎连稍稍密切的交往都没有。我的工作单位前后换过几次,后来的几年又在东部平原上来来去去;而对方一直在部队里,只有假期才回家一次,所以我们虽然见过面,却并没有多少机会坐下来交谈。仅有的几次相逢也是匆匆而过,真算是失之交臂。
岳父与他的一家是老相识,两个居所相隔不远,我和他以前毕竟是见过的,所以这次相见并不那么生分。我发现凯平的眼睛不仅是好看,而且有着极为罕见的内容——当它望过来的时候,同时也投『射』出一种清澈的温情,它能很快弥漫开来,将对方包容在其中;一种洞彻的力量、信任的力量,轻轻地、令人难忘地将人击中……我们同时伸出手来。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我们彼此来往得太少了,而两人之间离得多么近啊!
那一次我才知道,凯平已经三十多岁,还没有结婚,没有女朋友。他给人的印象是:橡树路上的一个青年,各方面的条件如此优越,太骄傲太挑剔了。
那次见面不久,他的父亲岳贞黎来岳父这儿,几句话就谈到了儿子。我就在旁边,可岳贞黎并不回避,愤愤地说:“这个不成器的东西!随他去吧,我已经尽了全力。我完全对得起他!我……我是仁至义尽,恨铁不成钢……”他说到这里好像才注意到我在一边,煞住了话头。他由于激动,一只手拍了岳父的肩头一下,脸转到了一边。我心里吃惊的是,岳凯平竟然把父亲惹成了这样——我第一次听到做父亲的这样谈论儿子,并且如此地痛心疾首!而凯平,看上去是多么优秀的一个青年!我凭感觉以为,父亲的愤怒大概多少与婚姻有关——想想看,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条件极其优越却一直独身,这难免让老一辈不安和焦虑。我对岳贞黎一番怒气冲冲的言词惊讶不解,抬头看看岳父,却发现对方是早就习以为常的样子。
一个谜留在了心底。我没法忽略那么优秀的一个青年——他的一切都让我好奇。我隐隐感到这是一个叛逆者——这条着名的街区从来都不缺少叛逆,并且以此闻名;这里几十年来发生了许多叛逆的故事,儿子和老子之间的激烈对抗时有所闻,其中有的极为有趣,有的惊心动魄。岳凯平与父亲的冲突属于哪一类,目前尚不得而知。
岳贞黎曾经是一位高官,地位比岳父还要高,如今也离职休息了。他们都经历过战争,都受过伤,不同的是他伤得更重,建立的战功也更大一些。岳父对岳母一谈到这个人,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就是:“嗬,这人年轻时候脾气大,胆子更大,那可是一员猛将。”他们与他相识几十年了,相互串门,岳贞黎一度还听从岳父的劝导练起了书法,可惜只坚持了几个星期就撂下了,说:“这劳什子,我弄不来!”他的老伴很早就去世了,生活上靠一个炊事员和一个保姆照料。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更希望儿子早日成家。岳母有一次在他走后咕哝说:“凯平啊,最不该伤老人的心!凯平啊,这孩子啊……”我趁机问了几句,岳母还是叹气。
就是那一次,她透『露』了一个秘密:岳凯平不是岳贞黎的亲生儿子。
岳母断断续续讲起来,还叮嘱我:不要对凯平说起这些。我问:“他自己不知道吗?”岳母说:“知道,不过你还是别当面提这个话头……”
凯平的生身父亲姓于,叫于畔,是岳贞黎生死与共的战友。他们入伍前都在一个村子里,是一对少年伙伴。战争年代于畔和岳贞黎有过一段传奇经历——在一次最为残酷的攻坚战役中,身受重伤的岳贞黎倒在前沿无法救回,这边的战友眼睛都急红了。可是什么办法都没有,因为敌人的火力太猛,压得人抬不起头来,眼看就得放弃了。就在这万分危急的生死关头,突然有人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这个人就是于畔。这边尽管全力加强火力掩护,可他背起岳贞黎没有移动多远,还是被击中了。大家明白,这一下两个人全完了。谁知道一阵硝烟过后,他们竟然从弹坑里挣扎出来——于畔硬是驮着这个血淋淋的战友往这边爬、爬……一点点近了,大家这才看到于畔身上全是血污,伤痕无数,一只手按紧了『露』出的肠子……
正因为那次战伤,于畔虽然捡了一条命,但一直处于半休状态。他成婚很晚,爱人又在小凯平出生几个月就去世了。当时岳贞黎是这个城市里的重要首长,工作任务繁重,一有时间却要守在于畔身边。老战友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已经说不出话的于畔把凯平的小手牵住,塞到了岳贞黎的大手里。岳贞黎哭着说:“你放心,这就是我的亲生儿子!”
“老岳说到做到,他对凯平好极了。他们没有生育,两口子把这个孩子当成了心头肉。他们怎样呵护疼爱这个孩子,在整个橡树路上都有名。大家都记得凯平七八岁了,老岳出门时还要把他扛在肩上……”
“为什么父子俩现在闹这么僵?代沟?”
“也许是吧。不管男孩还是女孩,一到了快结婚的年龄就开始出问题,家长伤心啊……”
我听着,不由得泛起一个疑问:这大概也包括你自己的女儿吧?因为我很容易想起自己与梅子初恋时的那场波澜。在这儿,橡树路,现代权贵的汇集之地,我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那股劲头追着梅子,现在看是多么冒失!由自己再想到凯平,他引起的诸多懊恼倒有可能是逆向的——比如一览众山小的孤傲?门第差异?还有恣意纵情或桀骜不驯?凭感觉他可能不会是个浪『荡』子,而只是过分的矜持和挑剔……在岳母停息的一段时间里,我赞叹一句:“多么英俊的小伙子啊!不知会有多少姑娘喜欢他呢……”
“是啊,太英俊了——无论男女,只要是长得太出眼了,就会格外招惹是非……”
二
“别的不说,单说橡树路上吧,就有多少水光溜滑的好姑娘啊!凯平入伍以后又遇到多少女兵——干文艺的坐科室的,什么样的没有,真是百里挑一!有一回,那还是老岳老伴去世前的事,她领来一个穿军装的小姑娘到我们家玩,我一下就明白是做母亲的相中了。那女孩啊,脸儿真像桃花似的,大眼一忽闪一忽闪,还会写诗呢。原来是个文艺兵。再问一下家庭,是某军分区司令员的孩子。女孩怎么看怎么像画上走下来的,不要说凯平妈了,就是我看了都挪不开眼。我心里想这年头俊俏姑娘再多,这么好看的也不多见吧,就让他们家遇上了,凯平真是有福!当然他也是万里挑一的男孩子,无论从模样还是其他方面。有一天我在街上遇见了他,乍一看穿了军装的小伙子差点没认出来,真是帅气啊!我就想,那个姑娘和他真是太般配了,怎么看都是一对儿。谁知道长辈人的心思就是这么不靠谱,后来问了串门的老岳,他脸沉着,说哪里啊,这小崽子眼都不瞧人家一下!还有一个机关上的女科员,也是出了名的美女,是千人想万人追的姑娘,人家也在千方百计接近他,他同样和人家疏远……他妈去世前和我拉呱儿,最『操』心的就是儿子的婚事,说自己最想望的一件事,就是合眼前能看见儿子领回一个媳『妇』。老岳『性』格粗一些,说到儿子就没好声气,可笑的是有一次听信了一位刚从国外回来的医生,人家一说又想到别处去了。原来那人知道凯平总是躲着漂亮姑娘,就说‘要从生理上查一查才行’,结果老岳真的让这位医生那么办了——那人找到凯平,没有一会儿两人就吵起来了,凯平最后差点没给那个医生一个耳光……自从出了这事儿以后,父子两人的关系也就恶化了。”
我听着,心里滋生出一种幽默感。我在想那位医生是怎样在凯平面前表述的,越发觉得有趣。
“凯平是一个优秀的飞行员,后来又当了副大队长,这些都该让岳贞黎高兴才是。可就因为婚姻问题处理不好,让老岳很生气。有时候我们觉得老岳为儿子的终身大事想得太多,『操』心太过,没有这个必要——我和你爸都这样认为。有一次老岳又为这个唉声叹气,我就劝起他来。我的意思是这种事勉强不得,下一代一旦打定主意也就麻烦,我还给他举了例子……嗯,反正想让他放平和一些。可能是人在更年期容易发火,脾气大得吓人。没办法,权高位重了一辈子,说一不二惯了。谁知道我这次把他给惹着了,他拍起了桌子,把我也吓了一跳。他呼呼喘,脸涨得通红,末了才告诉了我一个实情……老天,原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老岳如果不说谁也不会知道,他是一个劲儿忍住了,最后憋在心里受不了,这才说出来——原来凯平一直恋着家里的保姆!你想想,难怪老岳发那么大的火呢!我问他这事有多久了,老岳说准确时间他也不清楚,只是这两年才发现的。我问那个保姆愿意吗?他说她有什么愿不愿意的,好在她懂得这是‘纪律’,也没有走多么远——‘她不敢’,他说。我想了想,当时就给他出了个主意,话一出口又后悔了——我建议他把那个保姆辞掉得了,免得惹出更大麻烦。谁知老岳叹气摇头,说好生生的一个女孩儿家,人家一点错都没有,怎么好就这么辞了呢?他不同意。他说这事说到底一点都不怨这个女孩子,是自己儿子混蛋——‘这是个混蛋家伙!如果是亲生的,我会毙了他!’老岳的火气真是大啊。他走了我想,老一辈为儿女的事真是『操』碎了心。不过说实话,老岳快气疯了……”
“那个保姆一定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要不凯平不会看上的。您见过?”
“怎么没见呢。是漂亮——那还用说!她叫帆帆,当初下边见老岳老伴去世了,身边需要有人照顾,就专门为他从东部——喏,就是你老家那一围遭,找来挑去领了一个回来。你们那儿自古出美女嘛,谁家的保姆也没她俊。在城里养这几年就更不得了,衣裳打扮也变了,走到街上尽是回头的,最后老岳都不敢让她一个人上街了,买什么东西都让炊事员田连连去——最起码让两个人一起。就这样帆帆做了好几年,老岳待她像亲生孩子一样,后来就认做了干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岳生了一儿一女呢!这个家庭谁看了不羡慕啊,哪知道烦心事儿藏在暗处,真是一家不知一家。”岳母摇着头,为岳贞黎一家焦心,“可能就是恋上保姆这一段吧,凯平在部队上也不顺。男人在婚姻大事上一出问题,事业没有不受影响的……这不,眼瞅着是个大队长的料儿,飞行记录一直保持得那么好,上上下下都喜欢,谁知道偏偏和首长闹起了别扭。要知道岳贞黎是带兵的出身,对儿子要求严极了,这种事情根本见不得,只要儿子回来就没好脸『色』,拍桌子瞪眼的。父子俩关系完全坏掉了,生分了,要不是因为那个帆帆牵着,他大概一年里都不会回家一次。真可惜,一个多好的青年啊,就这样消沉下去了……”
我一直没有吱声。我想到了其他——如果当家长的能换一个角度想问题,如果他们能够体谅一下年轻人的心,转而支持凯平的选择呢?要知道老一辈在这种事情上的干涉,无论如何都是粗暴的,其后果的严重『性』有时比想象的要大得多。我于是说:“也许,这事应该由凯平自己决定吧。”
岳母马上否定说:“这不成的。”
“为什么就不成?大概是门第观念吧,这也太腐朽了……”
岳母缓缓摇头:“也不是门第——主要不是这个……事情麻烦着呢,你就不想想两个人的经历和环境、接受的教育,各方面差异那么大,以后生活起来麻烦才多呢!两个人要过一辈子,那不是一天两天,要风风雨雨走下来,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儿啊!年轻人可不管这些,心上一热,冲动起来怎么都行,谁知等热乎劲儿过去了,冷下来了,各种差别和矛盾就都出来了——两口子间所有的问题都是这样造成的,这方面的教训太多了,悲剧太多了……”
“可是,因为长辈干涉造成的悲剧更多!”
“不不,这可不一样……岳贞黎不是那样的人。”
“怎么不一样?”
“你想想看,和自己家的保姆暗中好上了,这是资产阶级大少爷才干的丑事儿,老同志的家庭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这当然不可能同意的,这让老岳说不出口……”
我简直无言以对。可笑的类比——允许自己有资产阶级大老爷的等级观念,却又要用更堂皇的理由扼杀两个年轻人的爱情。我一阵气愤,一句话脱口而出:
“如果是我,说不定会领上帆帆逃开的,逃得越远越好!”
岳母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随之口气变得冷肃了:“我相信。不过好在帆帆听话,别人领不走她——老岳身边的人谁也领不走!”
“如果是铭心刻骨的爱,最后谁也挡不住!”
“岳贞黎是战火里钻进钻出的人,和你爸一样,死都不怕,别说这点家务事儿……”
这场谈话就这样结束了。整个过程中,我内心里一直有个强烈的感受,就是在橡树路上,一些人超乎寻常的顽梗;还有,就是我一直站在岳凯平的立场上,为他深深地鸣不平。我完全能够想象他此刻的处境,他的痛苦与愤怒,还有无法言喻的那些哀伤。我在想他驾驭飞机在高空盘旋的时候,俯瞰大地的那一刻会想些什么。那时他是一只雄鹰,他在展翅高飞啊。是啊,一个在蓝天上翱翔的生命,怎么会忍受这样的羁绊。
三
不久即发生了一件让岳贞黎痛心不已的事情,就是岳凯平的复员退伍。本来是蒸蒸日上的军旅生涯,就这么突兀地终止了,给岳贞黎来了个措手不及。儿子的决定事前并没有与父亲商量过——事后岳贞黎了解一下才知道,部队首长已经百般挽留,但儿子态度极为坚决,简直无法通融。他在儿子身上寄托了多少希望啊,一个优秀的飞行员,马上就要接任大队长的前夕,却自作主张离队!他的未来突然变得不堪设想——很长时间父子两人几乎不再说话,更不讨论这个问题。退一步讲,岳凯平退伍后进一个大机关还差强人意,可奇怪的是他从部队回来就待着,颇为悠闲地和一帮朋友来来往往。岳贞黎终于忍不住,问他将来准备干什么?儿子的回答是:“我还没有想好。我会自己解决的——早晚找一个职业糊口。”
梅子一家几乎无一例外地为岳凯平感到痛心。他们显而易见与岳贞黎持同一观点。“听听,‘找个职业糊口’,这个混蛋!”岳父竟然骂了起来,这出乎我的预料。岳母说:“这个凯平让老一辈太失望了,他这是破罐子破摔。”梅子与他们的认识稍有不同,她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她认为没有任何东西比爱情更值得珍惜,只不敢在父母面前公开表『露』这种观点。她暗地里对我说:“他那么爱她,爱不成,其他当然也就无所谓了!”一个如此的爱情至上主义者,真对我的胃口啊。是的,看来我当年苦苦追求的人,就是拥有特别的质地啊,这在一个实用主义盛行的时代,是多么少见的一种美质。
也就是凯平在橡树路上游游『荡』『荡』的日子里,我们之间开始了一段密切的接触。他好像主动地接近我,我也到他那儿去。他们家住在一个大院的边缘,属于院中院。那儿有全城为数不多的大橡树,有一块大得令人吃惊的空地,不知是主人故意保持环境的原生状态,还是疏于管理,反正这块很大的空地上杂草灌木丛生,只在中间踏出几条小径。一些城里少见的翠鸟竟然落在石榴树的枝条上,让我一阵阵好奇。院内有一座三层灰『色』楼房,样式一看就知道出于很早以前的洋人手笔,如今稍稍陈旧的样子不仅没有颓败感,反而更加显示出主人的优越生活。离它五十多米远处是一座小了许多的配楼,它的颜『色』偏向浅黄。当我站在空地上端量的时候,正好从那座小楼里出来一个女子,她朝这边瞥了一眼就转到楼的另一边去了。那个俏丽的背影马上让我想到了帆帆。
这座独体楼因为体量大而居住的人口太少,再加上四周树木高大,总给人一种阴阴的感觉。整个的一楼除了接待厅之外,主要就属于岳凯平一个人——除了卧室起居室,还有自己的一间不大的书房。岳贞黎的活动空间在二楼以上,那里有他的办公间、书房和不大的个人会客室。二楼光线好一些。那个书房里的书比一楼的少多了,二者品种差异明显:二楼的主要是政治经典,人物传记,历史书籍之类;而一楼的极为丰富斑驳,杂七杂八简直什么都有。我没有上过三楼,据说那里是秘书室——实际上秘书只在一二楼止步,三楼严格来讲只有帆帆可以上去,她在那儿整理一下资料,顺便打扫一下卫生。只要是凯平回家帆帆就很少来主楼了,除非是岳贞黎叫她来。一只又肥又大的狸花猫懒洋洋地从配楼出来,站在空地上看了一会儿两只追逐的蝴蝶,然后就往这边走来了。
岳凯平也许闲得有些寂寞吧,我每次到来他都显得十分高兴,热情地招呼我喝茶,然后又一起到书房去。看得出他有多么喜欢这间书房。这儿有一套精装的地质学家传记,它让我爱不释手——“这是你的专业啊,我记起来了;你如果喜欢,就送你好了。”他真是慷慨。我赶紧谢绝了。我发现凯平的居室和四周的一切仍然充溢着军人气息:被子叠得四四方方,一切物品都极为规整。我喜欢这样的作风。在我以前的那段野外地质生涯中,已经多少养成了一种军人的干练风格,我甚至想:如果我们一起到野外去搞地质考察,两个人一定合得来。我当即邀请他去东部平原,并向他讲了自己出生地的一些情况。谁知他的神情一下变了,转脸望向窗户,两眼在配楼那儿一闪又慌慌地移开。我这才记起,帆帆就来自东部啊。
有一次来这儿,虽然提前约定了,进门时凯平却不在。这让我与岳贞黎不期而遇。说心里话,我对这一辈人总有一种特殊的心结,在他们面前颇不自然。他给我某种强大的压力,这来自心理上或其他方面。在他看来我是儿子的朋友,于是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另一边的人。这令他不安,他的不无敌视的目光让我一下就感觉到了。一米八以上的个头,稍稍发胖,威严难以消除的额头和下巴。头发白了一多半,但整个人保养得很好,一种过人的体能和意志掺在一起,让人很容易就感受得到。长期以来权力给予的过分自信,还有令人厌恶的自我中心主义,弥漫在四周的空气中。他抚着胡茬观察我,没有一丝长辈的慈祥。我相信他平时就是以这样的目光看着凯平的。
“你岳父,哦,一个了不起的同志啊!”
他话语不多,一开口却赞扬起了另一个人,一个离我好像十分遥远的人。他分明知道我与岳父的不睦,我们之间的争执——他是我们家的常客,当然什么都了解的。但我不知他是否想听听我对一个棘手问题的意见,而且我那么乐于痛快淋漓地说出来。我不能容忍一切在两『性』情感方面强加于人的威权。我厌恶这种威权。
“战争年代……根本没有想过还有今天。唉,一转眼的工夫,你们都长大了……”
我等于被再次提醒,进一步注意到与对方之间巨大的、不可消除的鸿沟。这可不仅仅是什么代沟——是什么,我暂时还找不到合适的比喻。只觉得有一种少见的愤懑在心底泛起,这情形与岳父在一起也曾经出现过。我克制着,因为我不便表『露』什么。
正这会儿,一个苗条的身影出现了,她故意侧着身子,想飞快地从客厅这儿闪过,但岳贞黎却将她叫住了。啊,她回过身来了!我看到的姑娘满脸羞红,两只眼睛像星星,又大又亮。是的,我只得拾起一个最蹩脚的比喻,因为当时真的想到了夜空里明亮的星辰。这是一个让人一眼就可以记住的女子,从身材到面庞再到气韵,一切都非同凡响。无须再说什么了,我一下知道了她就是帆帆,也明白了岳凯平的选择。同时我在这一刻里还预感到,这个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决不会简单了结的。
“这是凯平的朋友,也住在橡树路。”岳贞黎向她介绍我。
“不,我岳父住在这儿,我自己的家在城东边一点……”
这种解释在我看来并不多余,它非常必要。我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想要强调,我不属于这个地方。我还想说自己来自东部,就像帆帆一样:你也是我们东部的人啊,瞧你多么漂亮!你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你是海边上的、东部平原上的人。
我和岳贞黎、帆帆正在客厅里,门响了一下。凯平回来了。他在门口往里瞥了一眼,“唔”一声就转身走开了。脚步声消失在走廊一端,我知道他进了那间书房。接下来都没有话了。帆帆的脸『色』更红了。岳贞黎轻轻咳着,离开了。我问她:“老家还有什么人?”她脸上的红晕立刻褪掉了,回答的声音很沉:“只有一个『奶』『奶』,去年去世了……”
我不再吱声。一个孤单的女孩,被人从更孤单的老『奶』『奶』身边领到了这里——来陪伴一个权高位重的男人。老『奶』『奶』在最后的时刻见到了自己的孙女吗?我没有再问……
凯平还在书房里等我。
进门时凯平放下手里的书,一抬头,让我看到了焦灼的眼睛和满脸倦容。这是烤灼的结果。这儿离心火爱火苦思之火太近了。果然,他已经难以承受了,接下去告诉我的一件事就是:他正在找一个住处,昨天终于找到了,可惜房子太小,这么多书摆不下……
“搬走?”
他点头——除了搬离这里,还有工作的问题,凯平说他的一个战友正为自己联系一个公司,也许一切很快就会安顿下来。他的口气里有一块石头落地的放松感。看得出来,这一段时间他都在忙这些事情。
我还是问了一句:“你父亲同意吗?工作的事儿,还有——搬走?”
“他不说什么。起码我搬出这里他是高兴的。”
“他放心?”
“我在这儿他不放心。”
“你准备放弃了?”
凯平犀利的目光掠过我的脸庞,转向窗外配楼的方向。他再次回头看着我,那目光让我一下就读懂了:永不放弃。
《闹市孤屋》
一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不相信这个锦衣玉食的家伙会住进这样一个地方。太简陋了,地段也差极了。几乎可以说是贫民窟。这是城东棚户区内的一座小小的青瓦平房,只有两间半,院子小得顶多有二十平方米,其实只是一个过道而已。可他对这个环境特别满意,说他就是相中了这个围墙小院的,多么安静啊。是的,我这才注意到这里真的没什么嘈杂,死寂无声。不,仔细些听,会听到远处有收破烂的叫声传过来。但总的看这里还好,像是一个隐居之地。没有人会找到这儿,就是告诉别人一个详细的地址,要找来也相当困难。他把许多书籍拿过来了,这是他最喜欢的东西。他有相当充实的阅读生活,这一点我们一样,无论怎么忙『乱』都离不开这种日子。简单至极的行李,就那么几床绿军被,脸盆茶缸等洗涮用具,像生活在帐篷里。这种生活气息也让我喜欢。
“你父亲来过吗?”
“怎么会呢。”
“你不准备告诉他住在这里?”
“暂时不想,他也不感兴趣。”
他沉默着,掏出一支烟吸上,还递给我一支。他过去是讨厌这种嗜好的,如今自己却沾上了。我早就戒掉了,这会儿愿意陪他吸上一支。“你可能也察觉了,有一阵我想跟你到平原上去,和你一块儿干——你不是去那儿搞了一片园子嘛;后来知道你遇到了麻烦,这才改了主意。”他大口吸烟,被呛得咳嗽,就『揉』掉了。是的,我以前还想过,他可能就是为了去东部才与我主动接触的,但后来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现在看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倒因为他的这个打算而格外感动,因为他的所有选择都不会是简单的冲动,他愿意和我在同一片土地上劳作,这也算是一种极大的信任。我说:“可惜那里正在结束……不过总还有别的办法。我不会长期闷在城里的。一个人在外边做惯了,就很难在城里待下去。”
凯平一阵感慨:“我早就该走开了。可惜等明白过来已经这么大了。时间给白白地浪费了……真可怕!”
“我们羡慕的是你能在天上飞,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啊!你现在还想飞吗?”
“有时候想。不过我飞得再高,还是有一根线牵在老爹手里——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其实我不是一只鹰,我不过是一只风筝。他在地上控制我,想让我飞多高就飞多高,想让我往哪里飞就往哪里飞——有时候我急得硬是要拽断这根线,恨不能一头栽下来。你能想到我当时的心情有多么恶劣……”
我知道他又在想帆帆。是的,梅子说得对,当一个人无法去爱一个人时,其他的一切也就算完了。破罐子破摔?算是说对了。摔,摔个稀里哗啦。就是这样一个可怕的结局。可是没有办法。摔,摔个粉碎。我心里对凯平无比怜惜。
我一直忍住了没有问的一个问题,就是他与帆帆在多大程度上取得了默契?我们知道,这种爱不可能是单向的,但这里面同样有个对方的回应深度——我百思不解的是,如果帆帆像他一样坚决和孤注一掷,为什么就不能采取更为果决的方式呢?比如说——你们要到哪里去?东部吗?是的,那里是一个广阔的天地,你们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我和帆帆都是在那里出生的,那里的粗茶淡饭足以养活你这个橡树路上的小子!问题是你和她的决心有多大……我终于试着问道:
“帆帆愿意你搬出来吗?”
“她?当然!她怎么会眼看着我在老鹰爪子下边挣扎呢……”
“也就是说,她也下了铁定的决心?”
凯平眼里立刻泛起一层若有若无的泪光:“你说呢?”
“我……说不好。我总觉得,只要她的决心足够大,一切也就不成问题了。”我这会儿甚至想从头诉说我与梅子当年经历的那场波折。人世间有什么会比爱的力量更大?它将冲决一切,什么都不在话下。还亏了是一个战士、一个在天上飞翔的人呢。可是我没有把这种疑『惑』说出来。
“你以为我为什么搬到这儿?就为了等她!我要在这里等她,两个人在这里会合,然后再一起远走高飞。我的一个战友在西部有片农场,我们要去他那里!这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自从得知你那儿不行了时,我们就在作这个准备,打另外一个谱。这是我们俩最大的秘密,你千万可不要透『露』出去——特别不要跟梅子一家说,他们会告诉我父亲的……”
原来是这样!这有点出乎预料,不过也并不特别让我吃惊。也许这与我内心里的那种倔劲儿更为吻合。早该这样干了。我心里为他们高兴,并认为这一天一定不远。“帆帆能和你这样合计,我真高兴。她在老家没有亲人了,正好可以跟上你远走高飞。只要她的决心足够大……她离得开那个大院吗?”
“我们早就说好了。我在这儿等她。一些必要的东西会一点点挪到这儿来,我父亲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我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没什么破绽。如果暴『露』了也就麻烦了,以我老爹的能量和脾气来看,他会想出各种办法阻止我们,他有这个能力……”
我暗暗想了一下凯平的整个计划,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彻底背叛养父。把老人一个人扔下,这稍稍有些残酷了。可又没有任何办法。显而易见的是,父子两人从情感上完全破裂了,破镜已经无法重圆。这肯定是一个缓缓积累的过程,一个一点点完成的家庭悲剧。我可以想象作为一个父亲,一个对儿子倾注了多半生心血的老人,将来会走入怎样的苦境。他没有其他的儿女,他的爱是没有杂质的。
“我在等她。已经等了这么久,再等一年两年,时间再长也不怕。我会等下去……”
“既然要走,为什么不早一点?这样拖下去只会是一种折磨!”
“当然是折磨。可是没有办法!那就折磨吧!老宁……”
凯平望着我,嗓子有些沙哑地喊了几声。我这次分明看到他的眼膜上有一层泪花。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时觉得他所面临的一切,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
二
从凯平的孤屋离开,我的眼前总是闪动着那张激越的脸庞。“那个小崽子搬走了!”岳贞黎很快对岳父一家说。梅子回来叙述了那个愤愤的场面,然后说:“很怪,好像岳伯伯像掉了一块心病似的,只生气,不难过。”我说:“你说得对,生气和难过并不完全是一回事。”梅子问:“凯平去了哪里?他没有找你告别吗?”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摇摇头:“没,他也许找了个差事吧,以后会知道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梅子在橡树路的一个超市里看到了帆帆——当时她正和另一个小伙子在一起买东西,那是岳家的炊事员田连连,他介绍了帆帆。梅子回来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呢。真的可爱,多漂亮的姑娘!怪不得啊,她和凯平倒真的像一对儿,他们一起再合适没有了——岳伯伯怎么那么固执呢?这一来要毁了两个年轻人。我看出帆帆并不愉快……”
她说这些的时候,我心里正想着那个身居孤屋的英俊青年,想着他望眼欲穿的等待、他心中那个大胆的计划。这是一个出逃的计划,同样是一次飞翔的计划。人哪,有的一生都在窝里蜷着,直到终老;有的却要冲天一飞。对任何人来说,这都需要不少的勇气。这种飞翔是极具危险的,但却不能没有……我从那座地质所走开,进而离开那个杂志社,在许多人眼里都是足够冒险的行为,今天看一切正在接近岳父不祥的预言。但我需要为此而愧疚吗?这不可能。
一个中年人必有这样的经历:打扫欲望的灰尘,『裸』『露』出冷却的内质。那儿没有热情,无动于衷,最后连自己也变得陌生起来。厌恶自己,厌恶这种狂妄和自傲,厌恶寻寻觅觅和晃来晃去的那么一股劲儿。
我在城里曾有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他在作出重大抉择的沉重时刻,竟然未透一点口风:突然离去而且再也没有归来。另一个大学的朋友曾经和一伙人带上背囊结伴远行,历尽艰辛,至少在外面度过了两个徒步行走的冬天。他们经历的那些奇怪故事,绝大多数城里人闻所未闻——这些人的行为除了在自己的亲属和朋友之间引起一阵惊诧之外,其他人连看都不看,而且根本就不想知道。这个城市早已度过了事事好奇的年代,习惯了冷漠。别说走开了几个『毛』头小子,就是再大的事儿也不理不睬:闹市区的一条马路上轧伤了一个女孩,血流不止,她的同伴捧着受伤的头,长时间跪着恳求过往车辆帮她把伤者送往医院……
那几个朋友跋涉归来的那个下午,我第一眼见到他们的场景至今难忘:几个人扎在地铺上,远看就像一堆又破又脏的布。他们和背囊挤在一块儿酣睡,流出了口水。据说他们要寻觅“苦难”,这一回真的是如愿以偿了。一路的疾病、贫困和寒冷加在一块儿,把他们折磨得够惨的,真有九死一生之慨。
这个城市有着各种各样的角落,相互之间简直是天壤之别。就在我看过旅途上归来的朋友不久,还随当时所在的杂志社朋友光顾了另一个聚会。那个晚上踏入一个门厅时,立刻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人间幻境。这儿奢华吓人,狂生美女相携,鲜花美酒堆成了山。我在这座城市里二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夜晚。一个恶少结着一条古里古怪的领带,手上的白金戒指闪闪发光,挽住一个红『毛』姑娘,踉踉跄跄奔过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个土里巴叽的城市还有这样一群无耻的家伙。他们每个人都想嘲笑世界,却忘记了自己才是地道的小丑。男子手掌翻飞,口若悬河;女子扭扭捏捏,嗲得可怕。他们都想学外国人,一会儿耸肩一会儿摊手,英语单词说得磕磕巴巴。一个弓着身子走路的家伙不无自豪地说:“瞧我长了个欧洲小驼背……”这儿是浅薄鬼得势的地方,他们模仿西方人,连举止都要抄袭。一位小个头男子端着香槟一路旋来,那模样就像一个急于『性』交的公狗。他搽了浓重的发蜡,头发出奇地光顺,像套了一顶又小又圆的黑丝帽——整整一晚上他都想与杂志社的头儿娄萌搭话,不断地瞥着她身边的多『毛』青年马光——今晚就是马光把我们领到这个鬼地方来的……
在这个疯癫的角落,个个自命不凡,连发育不全的人也在斜眼看人。几个人在一旁讨论“海滨松林别墅”、“私人游艇”、“石头音箱”……只听他们谈话,还以为个个拥有亿万家财呢,实际上只是一些寄生虫。锱铢必较的年头已然过去,贫穷的时代却远远没有结束。这就是我们糟糕的、令人尴尬的现实。
对照一下那些因为出走而弄得满身肮脏的朋友吧:他们正幻想以肉身的折磨来抵御精神的痛苦,并长久以来为自己苍白的经历和狭窄的视野而感到焦虑。他们崇尚苦行,无情地磨损自己。我对他们难以苟同,却笑不出来。这个城市已经没人理睬他们,他们自己专注地盯着这个不幸的世界。
就在这帮苦行僧当中,一个倔气的家伙与我发生了激烈的冲撞。
说实话,这个人令我充满诧异又颇为好奇,但绝不想引为同调——我知道自己的辞职、我的东部之行与他们完全不同。我已经没有了他们那一伙的热烈和高蹈,只不过想找一个地方好好劳动。因为我发现自己置身的那一摊子不是劳动,而是死磨,是骇人的浪费。我已经受不了这些,四十岁了,生命不容浪掷。我不过是想让自己活得更充实一些,不再做一些虚无荒谬的事情。比如说我更愿意亲手播种和收割,愿意在院里植起一株木槿,看着它从初夏开到秋末……那个家伙十分刻薄,他对我的辛辣挖苦简直随口就来。他做得太过了,甚至在我与梅子一家闹着别扭时,给予了致命的中伤。他的花言巧语一度说服了梅子——像这样一个读书破万卷的家伙做到这一点并不难!他说:
“就有那么一种人——这种人也许是这个时代的特产,也许已经流行了二百年——他们自视甚高却又一事无成,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一肚子埋怨,整天有说不完的厌恶和痛苦,就是不想和老婆好好过!他们的理由就是世界庸俗,谁都不能理解那份鸿鹄之志,骨子里却自私懒惰,还是胆小鬼!说白了他们也并不比天天谴责的对象好到哪里去,也蛮能做些脏事,『乱』搞『妇』女……与一般人不同的是,他们的理由比别人多出一万倍,干了坏事还满嘴是理!说到底这一套都是学来的,是潜移默化中形成的,是另一种概念化的生活对他们的伤害,是一种理念的顺从者和实践者:问题是他们从来不敢承认这一点。所以千万不能听任他们,别看有时候说得很玄,连自己都听不明白……我和你男人,说白了都差不多,都是这样的一群家伙!”
这番谈话造成了严重后果,让梅子深以为然。我事后想象她当时洗耳恭听的样子、瞪着那双可爱的杏眼专注盯视对方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而我作为她的丈夫,却对自己东部的事业给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倒是越发难以说服她和她的一家。我的形象被那个家伙进一步歪曲,他却把自己摆在贬损的对象中,非但不能伤害自己,还显示了深刻解剖的勇气!剩下的答案就是:我才是一个伪君子,一个真正的坏蛋!
凭这个人的深度与知『性』,还有我们这一代共同经历的痛苦、我们的际遇,他不难体味一个男人的选择、这种行为的全部复杂『性』。可惜他并没有这样做。这种简单和武断伤害了我,也伤害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面对这些辛辣的指控,一直在心里据理力争。我知道他故意混淆视听,是成心要这样干的,只是不明白他的真正目的——为了讨好梅子和她的一家吗?似乎不必;为了进一步增加我的困厄、使我的生活愈加艰难?可这样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时下的凯平就多少面临了类似的困境:被追究被指责,日甚一日,而且还要深陷亲人的围剿之中。
三
我不知道凯平面前还有多少坎坷,他怎样做才能坦然面对那双眸子!我想对他说:时光是这样短促又是这样漫长,只要决定了就快些吧,千万别再耽搁了……我多次想对他讲述与梅子自相识到现在,我与她一家人的冲突、我所忍受的折磨、我们两人所经历的全部故事。未来的一切都没有那么简单,这要等待一种感情慢慢陈旧下来,就像坐等一棵植物从生成到衰老,它的整个过程。你也许会发现,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没有生成,所以也不可能长大,它甚至还不是一株忍受摧折的幼芽。彼此怀疑、质询,让两人之间徒生烦恼。我甚至要告诉你,将来会有许多东西使人不堪忍受。我现在只想说,再一次说:我们所热烈期望的什么也许并没有生成,从一开始就没有生成。我们将要面临的,极可能比预想的这一切还要艰难十倍。
凯平,作为一个过来人,我想告诉你,所谓的“爱”包含了多少冷峻而复杂的内容。当岁月将人一层层剥蚀,彼此『裸』『露』出内质,巨大的差异就会惊人地显现出来。比如我,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丧失了希望的人——到现在才明白,我这种人是不应该将对方拖入这份生活的,这有时真的像是一种折磨,是敷衍……是无穷的遗憾。
想到这里我会觉得亏欠她很多。我会永远为此而责备自己。我和梅子是完全不同的人,她的热烈和纯真,平实和质朴,反而让我觉得可望而不可即。我在漫长的苦难的生存中已经变成了另一种人,许多时候陷入莫名的焦虑和紧张之中。我只想走出这种恐惧,陌生的恐惧。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离开。她属于这座城市,我却丝毫也感受不到这里的温热,最后也没有得到它的收留。我待下去只能忍受无边的煎熬——我实在是挨不下去了。
我从十几岁的时候就想过了死亡这档子事。我差不多没有童年和少年。我至今没有发现一双与我相似的眼睛:没有持久的热情,没有如水的瞳仁。我有过爱,有过引人回忆的一个个时刻;可是我发现它们终结的原因全都一样——从心底泛出一股深长的冷漠,这冷漠销蚀了它。爱是需要热情的。而我是一个过早耗掉了热情的人。我如果早一点明白这个,就不会如此严重地拖累另一个人了。可惜这是慢慢才发现的。我一开始就对她说,我们需要来一次总结了,尽可能心平气和地从头说起,不妨像老年人那样娓娓道来——好像我的全部生活已经过完了似的,身上疤痕累累,稍一触碰即要哗哗流血。我已经走到了最后的时刻——我是指自己那份极有意义的、真实而有情的生命。
我首先想把自己弄明白,同时也把周围弄个明白。我们误解这个世界,首先就是从误解自己开始的。我们应该有勇气回到真实上来,有勇气面对无情的深入的分析。比如说我经历了很多之后,人到中年的身心究竟积累了更多的善还是恶?还有你,在多大程度上继承了自己家族的观念?你愿意承认你的父辈佩戴的是一枚残破的徽章?是的,事到如今,我真正相信的东西已经很少,因为经验里没有它们,尽管我有自己始终坚信不疑的东西。我总想弄明白与身前身后无数生命紧密相连的那一切……就是这些让我烦腻,让朋友们烦腻,让这座城市烦腻。扼杀的时刻就要到来,我要赶在这之前快快逃离,一路背负着你的温柔和怜惜……而所有这一切,最初都是没有想过的。
这不是一个收留孤儿的时代,我又那么自尊。我一旦察觉了危机就要离去,就要走开——它不属于我,既没法儿让我亲近,又没法儿让我跟随。我的心冰冷冰冷。
我走开了,辛苦多年却没有积下多少金钱,没有成为一个富翁。而这个时代是以钱画线的——我没有钱,所以我将被人鄙视,进而还要成为一些人的敌人。对此我已经作好了准备。
我在旅途上、在深夜里,有着无尽的追溯和思虑。我发现那些有恩于我、帮助过我和安慰过我的人,同样有着不能放弃的偏见。我没法儿放弃那么多,放弃我的信守。说到他们,我发现他们也自觉不自觉地充当了毁灭这个世界的力量,是它们的组成部分,一直如此。是的,我要这样说出来,并且不会轻易收回这无情的判断。
我心中一直装了一件爱到极点的宝物,它是我人生最后的一件宝物了,它让我成为自己所从属的那个家族的一员,它是让生命最后一次燃烧的火种。朋友,我一定要告诉你,什么才是我一生的宝物,我为什么要像守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不让其丧失和熄灭。世界又一次显示了它的不可救『药』,它的荒诞、丑恶与无望,还有凶残。有人说一切都有了结局,可是我不相信……
你也许面临着与我相似的选择。你也开始了,你将走进和走出。可是,你真的想过了如山的堆积——横亘在面前的一切?
面对一个即将再次飞翔的朋友,凯平,我的一腔话语究竟从哪里说起呢?
四
当我第二次来到凯平的孤屋时,马上被他一双欢乐的眼睛惊住了。真的,这双眼睛很少如此快乐地燃烧过。他几乎没怎么耽搁就直接告诉:“她来了,她毫不费力就找到了这儿!”
“她在哪里?那你们为什么还不快些离开呢?”
“不,不是马上,还要准备——她要慢慢准备好……”
“慢慢”两个字让我稍稍犹疑了一下,但没有多想。我发现这次暗中聚会已经让他极为幸福和满足了。这使我想到在橡树路上的那个大宅中绝少这样的机会。奇迹一般,他的脸庞放出了光彩,又像一个年轻人那样闪『射』着青春的光泽了。我心里真是高兴。我不是为了窥探隐私,而是为了有助于一个重大的判断:他们之间走了多远?谁知凯平就像猜透了我的心思,嗓子低下来,显得十分羞涩:“我们这么久了,只是拥抱……她连好好吻一下都不敢。这次她的胆子大了一点,这是从没有过的……”
“让我当一次教唆犯吧,伙计,你们早该在一起了。这儿多么僻静,天底下最甜蜜的新房都是简陋的……”
凯平的脸马上红了。他口吃起来:“不会的,我不会她也不会……你不知道她是多么……我们不会有一点逾越的,彼此虽然没有发誓,可是……我第一次抚『摸』她的身体时……她哭了,我再也不敢莽撞……”
他咬着嘴唇,长长的睫『毛』像女孩一样闪动。他的这种羞涩与年龄有点不符。我咕哝了一句:“你们真不像这个时代的人;可是你们真让人羡慕啊……”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顾说下去:“我们这次谈得很多。我告诉她朋友在西部的那片农场有多大,她说我们真该有自己的一片农场啊,我说当然,那当然!我们要在农场里劳动、生孩子、过自己的日子!我们除了干活就是读书——她只有一年就高中毕业了,来城里后又一直坚持自学,现在已经有了相当高的鉴赏水平。我们会有一个大书房,里面各种好书应有尽有!我们还要养『奶』牛、养羊——她多么喜欢羊啊,她说在乡下时,有时会花上很长时间和羊待在一起——还问:你真的好好看过一只羊吗?它真是善良极了也美极了!我对她说,我没有面对面地、离得很近地看过一只羊,但我能想象出来。我相信她的每一句话……”
我被这幸福的语调感染了。我完全沉浸在这种畅想之中。我并不认为这是无法实现的梦幻。但我却没有仅仅与他一起沉醉。自己的一片田园?农场?这谈何容易啊……
“帆帆告诉我,她还记得父亲在世时怎样跟上他去田里劳动、逮蚂蚱——那是多么大的一片玉米地啊,蝈蝈总是在里面唱;还有,玉米地里什么都有,小猫、小兔子、小鹌鹑、小猪和狗……活儿忙完了就去海边打鱼,爸爸和人一起驾船出海,她就在岸上玩沙子,一抬头看见海里的帆,立刻就跳起来喊啊……她说自己这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大片地——她要把它莳弄得像花园一样!我说会的,我们一定会的!”
凯平由于高兴和激动,眼睛里闪动着若有若无的泪花。
我却在想正在沦陷的东部——那里也有我的田园之梦,可惜它正在破灭……我不愿在这个时刻说到它,只是在心里为他们祝福。
“我就在这里等她,等她……”
《惊变》
一
这是一个可怕的初秋,这个季节对于我和凯平一定会格外深刻地被记忆。我又去了一次东部平原,在进入最后挣扎的那片田园旁边待着,就因为听不下阵阵呻『吟』,最后还是归来。我有点落魄,比失败者还要多一层狼狈。我与凯平相似,都面临着重新选择,都需要再次出发。
橡树路同样是我的竭力回避之地。在那个有着一棵大橡树的院落里,以前我会满心欢欣地和岳母一起,蹲在地上寻找跌落的橡实——它们还没有成熟就被阵风吹落了,连同一个『毛』茸茸的假种皮一块儿藏在草丛里。内弟小鹿有时也和我们一起找橡实,这个总是欢天喜地的小伙子不太像这个橡树之家走出来的人。他在少年体工队里打排球,偶尔领来几个吵吵嚷嚷的少男少女。可是这个秋天一阵阵北风刮过,我连是否跌落了橡实都不知道。岳父肯定与杂志社的娄萌女士打过招呼,她竟破例应允我重回原单位去。这是一件多么大的美事,梅子知道了首先激动起来,说看吧,还是父亲啊!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似乎没有想过,在东部平原上,在那片即将失去的田园上,我有多少流散的朋友——他们在寒风里没着没落浪迹的日子里,我能够躲到城里这间热烘烘的小窝里吗?别说是一个人,就是一条懂事的狗都会不安,它将一蹿而起,奔向那片旷野……
我真的像一条狗那样在街头蹿着。我无法停息,无法在一个地方稍稍安歇。小鹿有一天真的捧来了一些剥得光溜溜的橡实,却发现我如此地无心无绪。心无皱褶的少年瞪着那双清澈的大眼,顽皮地伸着舌头,转了几圈就走了。我摇摇晃晃一直走上街头,似乎想也没想就登上了某路公交车,一直向着城市边缘驶去。
这座久违的闹市孤屋啊,仍然住着一位满怀热望的青年,隐下了一个急欲展翅的飞行员吗?小屋静静的,一些落叶在院墙处打旋。门没有关,敲几下,没有回应。当我推门进入时才发现:主人正充满警觉地站在院门一侧,双目炯炯盯着来人。当他看出来人是我,嘴角抖了一下,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臂。我的到来显然出乎他的预料。
这个家伙尝过了孤独的滋味。他这样的年龄完全不适合这样的生活。还有就是,不久前他还是一只翱翔蓝天的雄鹰啊。我发现屋内有一本本夹了纸条的书,到处是散落的烟蒂。一望而知,这儿是沉『迷』的阅读,是无人光顾的单身生活。他看着我,好像在问:去了哪里?这么久?我想从他疲倦的眉宇间看到一点令人振奋的东西,没有。我一路上还想:如果这个孤屋换了主人,我一点都不会惊讶。但是没有,这儿一切如旧——像已经存在了一百年那样陈旧,毫无生气。
这种等待有点可怕,让任何人都无法消受。我想问:老伙计,我们分开的这段时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怎么还羁留在这里?
他没有多少话,好像再也不愿抖搂心事,只忙着为我煮茶:他开始尝试一种老茶,用一个军用小铝锅煎了很久,直煎得颜『色』发黑。我们一人一大杯。初饮有一种旧衣服的味道,慢慢香气出来了,直抵心底。“啊,真浓!”他终于叹出一声,砰一声放下杯子。
我揩了揩额上细小的汗珠,直通通地问了句:“绊住了?”
“不知道。”
很怪的回答。我看着他,发现这眉『毛』间多了一道深深的竖纹,它成为一个崭新的标记。“你会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又抓起烟来——这时我才看到他的几片指甲是黄的。他吸着,使劲眯着眼,“就快有消息了,我是说,战斗就要打响了……”
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所以不像是一句玩笑。可这让我一点都『摸』不着头脑。
“我给她打过几个电话,没有见面——不管你信不信,我们从那以后一次都没见……我知道她的处境艰难起来,实在放心不下,就打了电话。她要接我的电话很难,因为她的房间没有电话——我要往三楼打,这得算好她去那儿整资料、他又不在才行。我打了几个,总碰不上。有一次我父亲接到了,喂喂几声,我就把电话挂了。他会想到是我,随他去吧。配楼里只有一个电话,那是在田连连房间里——什么都不能让他知道,他是父亲的忠实仆人,死心塌地的那种。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总算让她接了一个。她在那边怕极了,其实我父亲在二楼根本听不到……我问什么她都答不完整,战战兢兢说要到这儿来……结果我差不多等白了头发,还是没见人影。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段日子真难挨,我得找点事情做才好。战友给我联系的一家公司也回话了,可我已经放弃了。就这样,我除了读书,再就是动手为父亲——我是说亲生父亲——写一份生平记事;当然也写母亲。他们真是不幸啊。可惜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默默听着。这就是血缘的力量,它会在后一代身上发酵,这几乎是一个规律。长期以来关于他亲生父母的话题都是一个忌讳,而这会儿是他自己提起来的。
“我知道得太少了,以前想都没有想过还要从头了解他们,说起来真是罪过。我现在的父亲倒也没有瞒过什么,他断断续续讲过一些,我却没有记住多少。我与生身父母没有什么感情,你知道我一直和现在的父母在一起。我没有‘养父’这个概念,只觉得只有这一个父亲——事实上正是他给了我一切,我与他的亲儿子根本就没有一点两样!只有现在,挨到了这段日子,我才想起要从头认识亲生父母,可惜已经有些晚了,我再也不能与现在的父亲细细地说和问了!我们生分成这样,真像做梦一样。可是没有办法,我不会再靠近他了……为了知道一些生身父母的事情,我设法找了他们的老战友,这些人活在世上的也不多了。就这样,我一点点记下来,有时半夜里睡不着,起来看刚写下的这些字,泪水就在眼里打旋……”
“我知道,是你父亲冒着生命危险把岳贞黎救回来,他的命是你父亲给的——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所以他那么爱护你,他只有你一个儿子……”
凯平急急地呼吸,像是害怕窒息一样。他的手不自觉地搭在我的肩头,紧握了一下,咕哝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