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估计得不错。不久,首先是一辆高级轿车开进了他那个小庭院前边的停车场上,接着又是加紧研究他们老年书法家协会怎样参与一些公司工作。
娄萌常常来找岳父,有时还要中断谈话,手持便携电话去大门外哇啦哇啦讲一会儿。马光总是尾随着娄萌,也变成这个庭院的常客。岳父这儿热闹多了,便携电话和桌上的座机交错响起。他再也没有多少时间写写画画了。各种各样的人在这儿来往,把个可爱的小院搅得乌烟瘴气。我决定以后每个月里来这儿不超过一两次,而且主要是去看岳母、小鹿和小阿苔。那个硬邦邦的老人非但不需要我,而且从一开始就厌恶我。他周围大概一辈子也没有过这么多靓男丽女,其中起码还夹杂了两成『骚』货。他现在真有点朝气蓬勃,出人意料地焕发了青春。
这期间我好好打量了一下娄萌,发现比起往日,最突出的就是那羞涩的眼神和火热的面庞了。好像她又一次陷入了某种『性』质的爱恋之中,有一种冒险的狂热、满足、尝试和放松的幸福,兴高采烈。她简直什么都不顾了。她那么勇敢,甚至要与我一起去找凯平,一起去东部。当然只是说说而已,一时还难以成行。她大概非常清楚我和凯平深刻复杂、源远流长的友谊。我怀疑岳父把帆帆与农场、岳家各种各样的纠葛也如数告诉了她,这才引起她的浓烈兴趣——“我听说帆帆姿『色』过人,你在这方面是很有品位的,你怎么看呢?”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答:“她吗?其实和你都是一样的……”
她立刻把身子探过来一截:“怎么说呢?”
“是这样,你们都是数一数二的漂亮,聪明过人。”
娄萌的脸红了,却更加兴奋:“咱的年纪大了,现在不能那样讲了……”
“其实是各有利弊的,你的成熟和经验超过了一般人,这方面她怎么也没法和你比的。”
“这算什么……反正,有一天我要去看看她——只有看了,才能明白她一个乡下孩子是怎么『迷』倒了飞行员的……”
“凯平是最优秀的小伙子,那才叫英俊!”
“听说了。还有,他的家庭条件——嗯,你们是不讲这个的;那样一个小伙子,真可惜呀!我有时琢磨……时代真的变了……”
娄萌搓着手,像害冷,又像叹息焦急。我开了一个玩笑,说:“如果倒退一些年,你和他才是最合适的一对儿呢!那会是多么轰轰烈烈的一场啊,你们两个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才貌双全,一个赛似一个,天底下的人都该嫉妒你们了……”
娄萌听得眼都直了,只一会儿眼圈就红了。她终于急急摆手:“停停,别说了别说了,玩笑开大了……”
二
她走了。梅子看出了什么,说:“你还恋恋不舍呢!”
“是。和她一块儿谈话倒是愉快。”
“那你回来得晚了。现在城里不是过去,让你愉快的地方还多着呢。你该到大街上的那些地方转转去——你愿意吗?”
我没有接过话头。我已经变得无心无绪了。这一段时间心里『乱』到了极点。
“你该想法做点什么了,你不回杂志社我也赞成,可是现在失业的人多,用人的地方也多,大家都动起来了,你东边的事儿反正已经过去了,也不能这样干等吧。”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赶上『潮』流,不要被『潮』流抛在后边,你害怕跟我饿肚子……”
“反正总得找点事儿做,像父亲他们老同志不也动起来了吗?”
是的,他们动起来了,正像报上说的,“闻鸡起舞”。不过我觉得一个人上了年纪,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一听到鸡叫就起舞,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滑稽。有一次岳父以嫉羡的口气谈到了凯平的职业,我既忍不住,又想故意逗他,就说:
“不管怎么说,革命至今,我们还是要对那些大资产阶级有足够的警惕。”
他马上提高了声音:“革命不等于贫困!”
“可是革命也不是为了自己当个老财吧。”
“致富光荣!”
他硬撅撅的目光看着我,挑衅意味十足。
“致富要讲究方法,不能像有的人那样下流……”
他马上接答:“逆历史『潮』流而动,就是下流!”
我噎住了!这个命题过于晦涩甚至深奥,让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我张大了嘴巴看着他,对他的反应敏捷有着无法掩饰的惊讶。
与岳父的那场对话让我一直没能忘怀。我总是在想该怎样回应那个具有哲学意味的命题。我甚至认为,哪怕要有一个稍稍像样的论述,起码也要写成厚厚的一本书……
天仍然阴着,雪还是不能酣畅淋漓地落下。天冷得出奇,倒霉的是暖气又坏了。那个大锅炉一年中只使用一个冬季,可是差不多每个冬天都要坏上两三次。简直没有一点顺心的地方。再不就是停水停电。有水有电又有暖气,那么就是各种各样的嘈杂,是从窗缝门缝挤进的尘埃。不知为什么,楼与楼之间总要围上一帮吵架的人,再不就是一拨接一拨收破烂的人——他们的呼叫声直到午夜还在响个不停。
我一辈子也搞不明白的是:我们这座城市里到底有多少“破烂”?
打架的人明显增多,显而易见,这个时候人们的火气比过去增加了许多倍,动不动就抄刀子。有一天就在我们居住的楼下响起一阵狂呼,打开窗子一看,一个人已经躺在地上,身边是一摊血……
没有暖气的夜晚才会知道这座城市的干冷和严厉。我尽管盖了厚厚的被子,还是冻得瑟瑟发抖。这个冬天非把人冻死不可。
这对我们、对许多人都是一个残酷的冬天。这样的冬天只有某一类人才有好日子过,他们这时候只在恒温室里盖着鸭绒被子舒服。这样的天气最让人担心——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些人。
天亮了。邻居告诉,昨天晚上立交桥下又冻死了两个:一个老人,一个小孩。当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不知多久。
梅子瞪着眼睛,手一松,碗掉在地上跌碎了。
到底谁来管管他们——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些人?
梅子好长时间不能平静。我相信人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一床被子,所有的打工者和流浪汉都能够挣到这床被子。我说:“肯定是有人把他们的被子从身上揪掉了!”
梅子大惊:“谁揪掉了他们的被子?”
“说不准。可能是马光他们那一伙吧!”
梅子唉声叹气。她当然不信。
寒冷的夜晚我睡不着。想得很多,又想到了那片被毁的东部平原,想到了那拨朋友:凯平,庆连和荷荷,还有其他一些人。一个个面庞在眼前闪动。真想他们。我羡慕帆帆那样的大玉米地,那是让人垂涎的一片啊。我知道凯平心里也有那样一片田园,他的战友已经先行一步去了高原,就因为那里地广人稀……一个人没有了土地没有了家园,只好从东方走到西方,从乡村走到城市——哪儿都不属于他,哪儿迟早都要赶开他——到了那一天再走向哪里?梅子……我无法忍受,天太冷了。我终于附在梅子耳旁小声说:
“我在这儿待不下去了,我快忍不住了……真的,这儿真太冷了……”
梅子抚『摸』我脸上的胡茬:“你这样的人,在哪儿都待不住……”
“不,很早以前……我那时就待得很好……”
梅子再不吭声。她大概在想“很早以前”是什么时候。黑影里,停了半晌她吐出一句:“你在做梦……”
我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我只想解释“很早以前”是什么时候。我在怀念很早以前……即便在梦境里,我也懂得恐惧和仇恨与绝望是两回事儿。梅子淡淡的一句话真是击中了什么。梦想,是的,梦寐以求。我真的不能怀念以前?没了这样的资格?那么我是谁?我是什么人?我这样的人究竟属于昨天还是今天?
这个夜晚我才发现,我哪儿也不属于。梅子仿佛在这个寒夜里提醒了我:我的赤脚奔波,我的那些煎熬,饱含血泪的挣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还要怀念以前怀念昨天!你怀念什么?天哪,这样一个人还在怀念,还在抱怨甚至诅咒今天……你在怀念凄风苦雨中,一家人围在一块儿,因恐惧而不停颤抖的没有尽头的长夜吗?
你敢怀念那样的夜晚——大李子树下的小茅屋在狂风怒吼中打颤……不知有多少李子树枝被折断卷走,茅顶也快掀光。如果这时候下雨,我们的茅屋一定会漏下倾盆大雨。还好,只有沙子扬进来。屋后依然有吭吭咳嗽声,这咳嗽声使我们一家人一动不动。那是一些在寒夜里站岗的人。他们在盯视这个茅屋,背着枪。这些人个个都有高超的点烟本事,竟然能在这样怒吼的狂风里划亮火柴把烟点着。他们穿了羊皮大衣,尽管冻得不停跺脚,或围着屋子走来走去,但仍要忠于职守。他们的枪上『插』着生了锈的刺刀。父亲刚刚放回来不久,瘦骨嶙峋,皮包骨头,脸『色』焦黄,眼看就活不久了。可是一到了白天他们还是把他牵出去,像牵一个动物那样牵到工地上。到了晚上父亲脚步踉跄回到茅屋,一头拱在炕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就是在那样的一个日子,有一次我在林边玩——那儿有一些做活的人,他们大多不认识我。我听他们一边干活一边闲扯。有一个说:
“听说北边有一个县,人家已经开始了!”
我留心他们的话,不敢喘气听着。
另一个问:“是吗?”
“是的!开始了……”
我全都听明白了。他们说的大意是:已经开始了,那个地方正把当地的坏人一个个拖出来“干掉”,有时一天晚上就要打死好几户人家,要让坏家伙们全都“绝根”。有的是刚刚三四岁的娃娃,有的是八十多岁的老人……全都拖出来打死了。从此以后那里就全是好人了……
说话的人当中有一个吓得浑身哆嗦。另一个说:“反正都是些坏东西,留着也是浪费粮食,还不如这样好些……大概咱这地方也快了!”
整整一天我都吓得一动不动。我趴在一棵灌木下边。我相信自己离死不会太远了。傍黑时我设法溜回了家,大约是借着一片灰暗。在家里我不停地抖,牙齿都碰响了。妈妈问我,外祖母也问我。她们说:“孩子,孩子你怎么了?你害病了吗?你怎么了?”
我怎么也没法把听到的告诉她们。我只把这个秘密藏着,暗暗等待。我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就是这狂风怒吼的夜晚,外边的每一声咳嗽,每一个弄出的响动,都会让我全身发抖。
后来,大约就是在那样的恐惧中,我被送到了南山,从此也就离开了这个茅屋。我相信父母在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一定也像我一样,听到了那样的传言,只是没有说出。我似乎这一生都能听到他们两人在暗影里的小声商量:“放孩子一条活路吧……”
我顺着那条活路往南,向着朦胧的山影逃去。从此我就成了一个孤儿,只把小茅屋和大李子树留在了心中。
三
很久之后,我在他人控诉和回忆当年的各种文字中,终于找到了佐证,证明树林边人们交谈的内容并非虚妄。有关那一类事情的报道资料,多次证明了我当年听到的议论一点不假。当时南南北北都发生过打杀“四类分子及其子弟”的事件——而我的父亲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我们在当地人眼中属于十恶不赦的人,当那种打杀的狂『潮』卷到南部和东部平原的时候,我们就一定没有生存的希望。这蘸着鲜血和眼泪的关于当年恶『性』事件的报道,竟然在今天还会使我长时间地发抖。我一夜连一夜失眠。那种恐惧像在眼前,成了不能消失的噩梦。我躲闪着,回避着。我觉得这个世界总有一个角落可以远远离开这个噩梦。
我的一生都在四处奔波,都在寻找一个安全的角落。我咀嚼恐惧之后存留的一丝轻松和甘美。深夜,当我偎在梅子身边,嗅着她温暖的气息,总是一次次把热泪咽在肚里。
那时候我想:终于寻到了一个安全的住所,这是真的吗?
我一遍又一遍在心里感激她,感激她的一家。是他们给了我这种安慰和安全。可是他们并不知道我离这种恐惧多么遥远又多么切近!出于一种特殊的敏感、羞涩和自卑,我一直没有把心中装着的那些恐惧、我听到的那些议论以及后来所看到的报道,告诉我最亲近的人。它们好像是关于我一生的不祥的咒语,我只把它作为训诫,长存心中。
可是这一切又常常没法逃过她那一双眼睛。她的眼睛一度是那么纯洁无私,只要望着我,就把我心中的阴霾赶得无影无踪。有时她就这么定定地看我一会儿,问:
“你有什么事情?你怎么了?”
“哦……”我愣一下,赶紧调整思绪,说一句:“没有……”
“又在想过去的女朋友吧?”
这揶揄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你的手指『揉』动我的头发,从浓黑『揉』到银白,从浓密『揉』到稀疏。世上只有一个人不讨厌我深深的皱纹和干枯的双目。我是指母亲消失之后,我的孩子的母亲。为了报答你的宽容,我将夜行千里,为你采来谷地上的马兰和最后的一束桃花。我把这轻薄而洁净的礼物『插』进晶莹的水瓶,放在你的床头。啊,我留意了你安睡的样子,想起了羔羊和鸽子。那个时刻,我眼前却是愈涨愈高的水浪,一层层涌起,将我和你覆盖。我感激这温柔的水,它在我胸中一直『荡』漾了四十年。
而此刻,我却要感激你的提醒。多么重要的提醒,只是我仍要怀念。我是怀念那一束紫『色』的马兰花,还有大李子树铺天盖地的『药』香味儿……
这寒冷的夜晚哪,我们多么孤寂。孩子睡去了,他轻轻的呼吸多少给人以安慰。梅子怕他被冻醒,又加了一床被子。记得不久以前,仿佛就在昨天,我们的屋里还有一对日夜吵闹打架的龙虾,有一个小狗丽丽。丽丽通红的鼻孔,像绒线做成的一个玩具似的跳跳跃跃。纯洁的双目,金『色』的眼睫『毛』。一个精灵,憨厚的不晓世事的娃娃。它给人无限想象。注视着它的眼睛,先要设法忍住什么。好好看一看,看看怎样才能对得住这个小小的生灵……现在它是没有了,它被这个不值得留恋的世界给绞杀了。丽丽的死,与我很早以前那个狂风怒吼的夜晚恐惧的因由竟是同一个,那就是:杀戮。
一个三岁的娃娃,一个八十岁的老人,被一帮不问青红皂白的人在寒夜里拖出,生生杀掉……
我相信那种残暴的力量像脱缰野马,一会儿窜到世界的这一端,一会儿又窜到世界的那一端,并从昨天窜到今天。不过它们有时也会改变面目。在今天,就是同一种残暴的力量在毁坏这个世界,在使这个午夜变得如此寒冷。寒冷的冬夜呀,还有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寒冷的冬夜……
我庆幸自己在这个时刻的辨析和归结。
时间一天天流逝。梅子照例忙着上班,小宁背着他的双背带大书包来往于学校和小窝之间。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无所事事。这个世界把我撇开了,我也不敢走进这个世界。我好像仍旧是一个人在荒原上,无边地游『荡』,从肉体到灵魂。“在大浪滔滔的既往与未来合流之中在永恒的现在之中我总看到一个‘我’像奇迹似的孤苦伶仃四下巡行”……
我眼见得变得越来越焦躁,双目焦干。每天一到了中午我就望着窗外,盼着响起宁子欢快的脚步声,还有梅子那熟悉的脚步声。
梅子一再说:“你总得找点事情做。人的心不能太大太远——无论怎么还是得解决眼前的事儿——先求‘生存’,再图发展。现在是好好‘生存’……”
“我们也有权谈‘生存’吗?”
梅子用怪异的眼神盯住我,好像在问:“怎么没有?谁妨碍我们了?”
“是的,”我在心里回答,“我已经失去了这种权利;不仅是我,还有你,很多很多人都失去了这个权利……”
奇怪的是,正是我们这些人生出了眼障,竟然对那一切视而不见。当你看见像河水一样涌进城里的打工者、流浪汉,看到在桥洞下生生冻死的人;还有,东部平原上、山区褶缝里那些挣扎者,你能说自己还有权利奢谈“生存”吗?没有,在他们面前我们大概失去了这种权利。我不认为我们大家投入的这场游戏是道德的,我们也没有谈论“生存”的权利。也许我的下半截命运已经不允许自己再去选择其他了,我的命运已然规定。
人天生就是不同的,人就是分成了很多类,而我自知自己属于另一些人。总之我将以个人的某种方式,加入他们的行列。没有人明确地告诉我必须这样做,但却是我四十余年的感悟。它是冥冥中的一道命令,它已不容更改,只让我忘记一切去服从吧。梅子说那件事已经过去,不,我在心里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永远都被追逐着……“我在这里活不好,我再也不能在这座城市转来转去的了。我还是得离开……”
这句话让她害怕起来。
“这儿不属于我,这儿直到最后也不会收留我。”
“那是你自己太倔……”梅子声音低低,“你知道有人欢迎你回去工作!安下心做吧,大家都在忙……”
是的,都在忙……这其中有不少人是在忙着做一个真正的坏蛋,一个丧尽天良的“成功者”。多少人试过要做一个“诚实”和“道德”的富翁,可是几乎没有人能够如愿以偿。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也就是在同一个星球上,前不久我还参加了那样一个葬礼——一个老人的葬礼。一想到那个场景我心里就有一阵发烫……
《瑟瑟发抖》
一
梅子偶尔要拉我去一个画廊。它隶属于那个公司,马光和娄萌也少不了参与。因为岳父的书画也挂进去两张,所以这个画廊得到了他和他们那一帮老人的大力支持,也成为梅子喜欢的一个地方。
这个冬天最冷的时候还没有过去,接下来的日子都在盼一场雪。天阴着,但是没有情况。那种晦暗的天气让人更加难以忍受。
马光因为画廊的事似乎有了新的理由,时不时地来这儿一趟,不过他很少谈绘画,因为压根儿就不懂。他告诉,他原来估计得不足——原以为只是一件雅事,是做做样子而已,同时可以与艺术家有点来往,商场上也需要用画打通关节——谁知道这直接就是一笔大买卖!“你可能不明白,只要橡树路上的老头们把字画往这儿一摆,肯掏钱的还真不少。”
我真的不明白。
“是这样,”马光从基本原理讲起,“那些需要老头子们办事的人直接送钱是不行的,那就是行贿;再说老同志也根本不会要的。买他们的作品总可以了吧?他们的东西标价不低,再高也买——你敢卖我就敢买,就这样把价钱炒上去了,最后两边都高兴……”
我听明白了:“这不等于是一种‘洗钱’的方法吗?”
马光拍拍我的肩膀:“还行,反应不慢。这下子你知道画廊的妙处了吧?告诉你,娄萌这娘儿们一点都不笨。刚开始我还以为她只想帮帮老头子们呢,后来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大了!唉,不过也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告诉我有一天画廊里去了两个年轻人,一律戴着黑眼镜和黑皮手套,所谓这个城市里新兴的“飞车族”。“这样的人我们当然惹不起!”马光说他当时赶紧把他们让到里屋,给他们端上咖啡,好好招待一番。“刚开始还以为他们要来骗几张画,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后来才弄明白,他们原来是冲着我们那个年轻女店员来的。那个小不点儿你见过。”马光用手比画着。
我想起其中的一个女店员很漂亮,长得过于娇小,一双眼睛奇怪地往上吊着,让人看了很难忘记。“坏就坏在她那一双眼睛上。消息传得飞快,结果就招来了这么两个恶棍……他们毫无廉耻地把我的咖啡杯子往边上推了推,说:‘有话直说,我们就是冲着她来的。’我一听恨不得给他们一拳,但还是咬咬牙忍了。他们说,‘我们的条件很优厚,怎么样伙计?让一让吧!’我不知道他们要做到什么地步。我说这是我们的雇员,我们通过劳动介绍所,手续也是完备的……飞车族说:‘你得了吧,你那一套我们还不知道?俗话说见了面分一半嘛!你该懂点礼貌……’”
马光说当时他真想抓起咖啡杯砸到他们脸上。他一直忍着。“他们要把那个小姑娘劫走。就在下边,他们有个歌厅,就是西边大街上从东数第二个挂满了彩灯的地方。他们觍着脸嚷叫:‘换一换吧,她在你这儿是旧的,到了我们那儿就是新的了,买卖人鬼精明,都是在场面上混的,吃喝不分家……’说着还硬往我嘴里塞了一支香烟,用打火机给我点上。我把香烟取下扔在一旁……他们走的时候丢下一句话:‘两天以后就来领人了!’……”
马光说那天直到摩托的轰鸣声消失了,他才想起去商量一下那个小女店员。他本来有点担心,担心说出这句话之后她会“哇”一声哭出来。谁知道他刚试着说出半句,女店员就笑嘻嘻地看着他,还问:“这是真的吗?”
马光说当时他懊丧极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知道不必再挽留了……就这样,两天之后那些家伙来甩下一沓票子,扯着那个小姑娘的手就走了。马光说那一天他把票子远远掷过去,飞车族哈哈大笑:“一个蛮子。说不定还是一个阳痿……”那个小姑娘就在两个人中间扭扭捏捏,回头看了看,尽量装出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两个家伙扳着她的肩膀亲亲热热,像兄妹仨似的,踏踏踏走下楼梯……马光说到这儿长长叹息:
“从那时起,我们的画廊就冷清了不少。当然我们又重新雇了一个。现在雇人特别难,稍微上点样子的女孩和小伙子在这一溜大街上很快都派了用场。你要找一个像样的可真难。我们现在找到的是一个镶了金牙的老处女,是刚刚从机关上辞职的。哪儿都好,就是太懒,有时能一整天坐在那儿不动一动,顾客来了她都不站一下;而且一闲下来就缠着我们讲这讲那,都是一些天方夜谭。实际上她比所有过来人都开放得多,讲起她原来那个机关上的顶头上司就没个完,数叨那个老处长的种种『毛』病,‘他喘气就像牛一样,’最后还加上一句:‘他的身体可真好啊!’……一说起自己的婚姻就慷慨陈词,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不结婚的女子当中,只有她的理由最为充分。为什么?就因为她与原来一个副部长的孩子谈过恋爱——他们谈得那个缠绵啊,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互相之间滚烫烫的信件来往了足有两大箱子——可是这种‘光说不练’是要付出代价的。结果呢?在那个可怕的令人诅咒的春天里,有一天她到他们家去了,她热恋中的人不在,只有副部长一个人在家。在她心目中他早就是自己的公爹了。她说:‘我向他问好,手里提着好吃的东西,一下举起来——这是晚辈的一片孝心哪。哪有这样的长辈,拍拍打打,『摸』我的头发。我知道他把我当成了孩子。可是啊,他的手伸这儿伸那儿,就这样,有了这么一场,我还怎么有脸见我的那一位啊……我苦熬到现在,也算是问心无愧!’……”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有了她,我们的画廊简直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了。可是我们又没有那么硬的心,不知该怎么解雇她。一看她喋喋不休的嘴和闪闪发光的几颗金牙,我就觉得那个画廊是个晦气地方!”
我几乎脱口而出:“我看也是。”
我问了岳父的作品行情,马光说“蛮好”:“已经卖掉五张了,价钱都不低。本来可以卖得更好,可惜你岳父这个人太厚道……”
“什么意思?”
“是这样,他把自己那些老朋友老同事闲了没事描画的东西都搬来了,这会冲击画廊生意的……最可笑的是他把凯平他老爸也领了来,现身说法,让那个家伙也学着描上两笔……”
我的眼睛瞪大了:“他干了这行?”
“想干吧,干不成了——两只手老要哆嗦,可能害了什么大病。”
这倒是一个新情况。我想那不是美尼尔综合征,就是中风之类的『毛』病。这很不幸。凯平没有说过,可能也不一定知道。但我一想起这个老人哆嗦着一路去寻帆帆,心里还是有点感动。我想什么时候真的应该去看看老人。
二
我不到岳父家去,岳母就经常来了。她一来就帮助料理家务,做饭,打扫卫生。我劝她停一会儿,她好像干得更起劲儿了。她是疼惜梅子,一举一动都包含着无声的指责。她觉得女儿太亏了。现实的情况是,梅子在外边上班养活我,而我一天天只是这么闲逛。我好像听到了她心里的长叹:怎么办呢?一个中年人天天晃来晃去,剩下的日子可怎么办啊……
这也的确是个『逼』到眼前的问题。
最让我高兴的时候就是小鹿领着小阿苔来了。他们热恋的状态、青春的气息,都在感染我。这不能不引起我诸多回忆。在大学里我曾像一个刚刚放飞的鸟儿,那种愉悦和亢奋心情到现在想起来还让我激动和神往……他们两个手扯手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蹦跳,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他们差不多天天在一起,这会儿还一定要手扯手。小鹿毫无羞涩地亲着小阿苔,小阿苔要吻他的时候却要用力跷起双脚。一会儿小鹿就把小阿苔抱在怀里,有一次甚至还把她搁在了写字台上。这样搬上拿下像取一只小猫。我觉得这个小阿苔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品,是人世间所能找到的最好的有生命的玩具。她几乎没有一点忧愁,不会生气,从来都不曾沉着脸。黝黑的面庞,紧绷的皮肤,像描出来的生气勃勃的眉梢,还有那双分得很开的大眼睛——梅子在年轻时也有这样一双眼睛,不过那双眼睛从一开始就比小阿苔成熟得多。
他们在那儿商量给我取一个外号,一口气取了十几个,仍不如意,后来就说算了算了。他们又建议我在屋里养一盆花:“看,爸爸妈妈那儿有多少花,你们一盆也没有!”
我告诉他们原来有的,就因为太忙了,经常不在家,它们就死了。
小鹿提起当年我们养的小狗丽丽,眉飞『色』舞——悲痛业已淡化,这时剩下的只有愉快的回忆。
小阿苔说:“可惜我没有看到。我如果看到,一定会抱着好好亲它。”
想象一下那个『毛』茸茸的小嘴巴印在她嘴巴上的样子,会是最有趣的事情。她和小狗丽丽接吻的那个镜头实际上可以囊括和折『射』人间所有的幸福。那样真好。
小阿苔直接称呼我为“大哥”,脆生生的“大哥大哥”的声音从这间屋里追到那间屋里,问这问那,问读过的书、走过的地方和听过的故事。好像她小小的脑瓜里有永远装不满的空间。有一次她还提到了出国的问题,说:“我如果有这个机会就不回来,”说着看一眼小鹿,“不过得我们一块儿才行。”
小鹿说:“那当然了。听说我们有好几个队友在国外定居了。”小鹿说得很随便,像谈一件很小的事情。
我告诉他:在那儿居住应该看自己合适不合适。我总觉得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还是留在他们身边现实一点儿;而且你们走了,我和梅子也会想念呢。
小鹿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算了吧,也不能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就失去那么好的机会呀!”
我默然了。在他们看来手足之情父母之情都是“鸡『毛』蒜皮”,他们可以不顾一切去追求个人幸福。这就是新的一代。他们从来不觉得自己亏欠了别人,好像他们打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等着别人偿还,而且没完没了。他们耗掉了自己的那一份,又接上耗别人的,最后拔腿一走也就算完结了。
小阿苔甚至不解地问我:你前些年到国外去过,为什么还要一次次回来?
我反问:“梅子和小宁呢?”
小鹿说:“你真笨,先在那儿待下,混个绿卡再把他们接过去就是了!”
“我太笨了……”
“你这么笨,那就得在这儿熬了。让我姐姐也跟着你一块儿熬。”小鹿说得很快,笑嘻嘻的。他一点也不明白这句话会多么深地刺伤我。
看着他徐徐扬起的两道眉『毛』,觉得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小伙子。可惜这只是一个壳子。看他那两条结结实实的圆腿,我又想起那次开运动会,我去看他参加长跑的那一次。那时他穿了一条深蓝『色』小短裤,两条漂亮的腿在跑道上弹来弹去。我和梅子的目光一直追在他的身上。我们心里对他充满了疼爱。那时候我真的一再感到了所谓的“亲情暖意”,所谓的“温柔”和“爱”。我告诉小宁:你看到了吗?那个人是你舅舅,你看,他跑得多快!小宁笑出了两个酒窝,酒窝里盛满了自豪。
就是这样一双漂亮的长腿,却要一直跑出自己的土地。他的标准太生硬,太独特,也太粗陋了。他甚至正用这个标准来衡量一切。正因为我没有像他一样使用那个标准,没有逃开和躲开,他就为自己的姐姐愤愤不平了……也许将来他作为一个倔犟的东方人会踏上那片土地的,那时候他就会设法忍住什么。不仅仅是思乡,也不是寄人篱下的冷寂。反正是自己曾经厌恶和憎恨的巨形蜂巢,会一次次压上心头,压得人不得安眠。什么彬彬有礼的姑娘小伙子呀,什么洁净得像洗过一样的天空呀,一切都弥补不了另一种东西。你的自尊和敏感只会帮你的倒忙。我不知道谁才会在那儿过得愉快。我遇到不止一位朋友,他们两手空空地归来,装满了一腔愤懑。那儿是另一片荒原,那儿长出的疯狂的树林,玻璃和金属结构的摩天大楼,找不到放牧的草地和洁白的羊群。
娄萌和马光对我的打扰越来越频繁。我甚至怀疑岳父也在后面怂恿他们。他是想让这一对男女把我早些拖下水吧。当娄萌终于明明白白向我提出,让我在东部留意那些走私汽车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了。但我故作糊涂绕来绕去。娄萌高兴了。她说:
“现在呀不是过去,现在没人把走私什么的看得那么重了。经济要发展,有时就得这样。我们反正也不是把钱装到自己腰包——你别看我们现在干得红火,我自己还是个穷光蛋呢!”
我心里想:好一个穷光蛋,长得肥墩墩的。“而我见到的‘穷光蛋’,都很瘦。”
娄萌快活大笑。她捏了捏我的鼻子,“那些汽车进来很难,运出去也很难,中间得有个联络人;而且一路上的安全由我们这边保障。这中间只要把价钱谈妥,把当地的事情解决好,也就没有问题了。我还可以给你派个助手”。
“我不是不愿意干,而是他们的条件太苛刻了。我原来一直不好意思跟你讲,实际上我什么都清楚……”
娄萌的眼睛一亮:“是什么?你快讲讲看!”
“是这样,在东边的城市里,现在所有的走私车差不多都让一个胖家伙给控制了。他们的条件太苛刻。他们知道只要这一批车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就不愁让它们飞走。”
“那未免太乐观了吧?”
“不,只要有一个隐蔽的藏车处,他们总有办法的。”
“那样要压一大笔资金呢!他们受得了吗?”
我佯作内行:“这你太不了解他们了。他们能做成这么一笔大生意,说明他们跟外国人有非同一般的关系。你不了解他们的进价,又不了解他们的付款方式,怎么就知道他们受不了呢?”
娄萌一下给噎住了。她扬着耳朵听下去。我接着就发挥自己的想象力:“那些家伙钱多了,条件也就越来越高,慢慢还有了一些特殊的嗜好——说出来没人信,我也不好意思给你讲,好在我们都是老熟人……”
“就是呀,我们又不是外人,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是这样的……他们太喜欢女人了!”
娄萌愣怔怔地看着我。
“他们喜欢冒险,大把大把摔钱,最后还想……想打你的主意呢!多么荒谬,他知道我做过你的下级,竟然直接提出来……”
我当时肯定是一副很悲伤的样子。
娄萌不动声『色』听着,后来就紧紧咬着嘴角。我知道她多少有点被激怒了。她慌『乱』地坐在那儿,下意识地把头发抚一下。
我说:“那个家伙也太无耻了,简直是无耻透顶……”
娄萌的脸白一阵红一阵,脸都歪扭了。她砰一声砸了一下桌子。我看到她两手发抖,“必要的话,我会去告他们的……敢这样侮辱我!”
她的眼睛渗出了一汪泪水。多么艰难的、难以为继的夫人,一生要忍受多少苦难和诱『惑』。我这时对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后悔了。我开始厌恶自己,对她有些同情。
三
必须去看一下岳贞黎了。这是一个让我无法放下的老人。跨进这座大院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与这个主人好像隔开了一个世纪似的。冬天的橡树路仍然绿蓬蓬的,常绿植物使这儿并不过分冷寂。岳家大院有许多蜀桧和女贞,还有一棵大大的雪松,它们都在严寒中显出了勃勃生气。可能是过于安静了吧,在它们的反衬下,这里却让人想起一座空旷的墓园。我提前与主人联系过,与过去不同的是,接电话的是岳贞黎本人,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焦渴,说十分欢迎我过去一下。
田连连早在主楼前边等我。他还留着光头,因为身体好,大冷天里只穿了很少的衣服。他没有说话,向我点头,引我进屋。门厅里坐着岳贞黎,看来他早已经等在那里了,这会儿一见我就高兴得要站起,田连连赶紧过去扶起他。我发现他的手抖得厉害,一条腿好像也有些跛。难道是害了中风吗?看样子很像。我想问一下又怕唐突,还是忍住了。“你、宁,啊,天很冷!啊,今年冬天……”他的声音很大但不十分清晰,好像也没有表达出完整的意思。我扶住他时,他努力将我推开一下,自己往前走,走得还算可以。
我们在客厅里坐了。这里有一盆君子兰正盛开着,屋里的暖气很热,我只坐了一会儿就不得不脱下外套。可是我发现岳贞黎正在忍住寒冷的样子,瑟瑟发抖,嘴唇都变了『色』。我想这是他长时间待在门厅里的缘故——可那里同样也很热啊。这时田连连从一旁过来,将一个暖水袋塞进他的怀里,然后走开。
“我去了一次,知道你、你也去了!那小子还不死心,这我能、能想到的……你们谈了不少吧?你能告诉我、我,他心里想了些什么、什么?”岳贞黎抬头看看门口,像是确信田连连走开了,这才急急地说起来。他好像要抓紧时间谈些什么。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我怕不小心踩到他的地雷上。在与岳父长期的相处中,我总算多少明白了一个道理:他们这一代毕竟经历了战争年代,比我们更有战略战术意识,哪怕是最平常的生活中、哪怕是与亲人之间,也会自觉不自觉地应用和贯彻这些原则。这虽然从交往中看来是一个问题,但一般来说是并无大错的。我们平时常说“商场如战场”,可见在商场上应用原本没什么错;那么在平时呢?在非商场更非战场的情形之下呢?二十多年前讲“说说笑笑中有阶级斗争”——那时战略和战术的法则也就无处不可以应用。但时过境迁,今天大概早已没有这样的必要了——可这在他们来说,已经成为漫长的斗争环境养成的一个习惯,不斗不行了。我现在模模糊糊觉得,在已经过去的这么多年里,父子两人有许多时间在对峙,在这场漫长的对峙中,凯平算是彻底地失败了——失败者已经从这座大院中逃走了。但他们之间的这场战争还在持续,从大院内蔓延到大院外,甚至是东部平原,它远没有结束。我现在心里自问自答:“这样干值得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可能要等到某一方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吧。”
多么悲观的结论啊。它来自我的预感。
“唔,你、你听到我的话、话了吗?凯平——”
我醒过神来,匆匆应了一句:“啊,是的,是的,我们见面并且好好谈了……他非常挂念您的身体!然而,他离您太远了,工作又忙,这真是……真是很不方便的。您的年纪越来越大了,如果能够和他生活在一起多好啊……”
我因为从近处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岳贞黎的神『色』,所以吓得赶紧收声。他显然是给大大地激怒了,嘴角在抖动,手也抖得厉害。他的手拍一下膝盖:
“他忙?他挂念我?那他为什么不来看、看我?他一头钻到帆帆的农场、农场、农场……狗东西!”
我无言以对。是的,我的谎言被当场揭破。凯平与他之间并不存在挂念的问题——首先不是这个,而是警觉和提防,还有仇视。
“他到底想怎么办、办呢?”
他单刀直入。我想说:怎么办?当然是仍然要和帆帆生活在一起,最终生活在一起。我还想劝老人一句:行了,你的这种阻挡已经尽力了,该适可而止了;而且最后你是必然要失败的,因为时间是偏向于年轻人的,你管不了身后事。我的这些话如果说出来就显得太过冷酷,因为它们是真实的。我说:
“他最后还是要听帆帆的吧,这说到底取决于她——她的态度并没有什么转变,没有同意他……”
岳贞黎的头一直探过来,花白的眉『毛』抖着,这会儿身子往后一撤,随着叹了一声。他闭上眼睛:“帆帆这孩子,嗯……还算有点主意……”他咕哝着,渐渐又把眼睛睁大,转向我:“你觉得帆帆拉扯着孩子能、能过下去吗?她能、能过下去?”
“她把一个现代化的农场管理得井井有条!我真有点佩服她,这是我想不到的……”我终于畅快地说了起来。刚才我一直像憋着一口气。
“啊啊,她啊,她没白在我身边过、过这几年啊!她会经营的……我想她和孩子——小阿贝!我想啊……”
他的声音哽噎了。
我的心沉了一下。我被一个老人的深情和慈悲深深地打动了。这时候我又想到了那个总是不动声『色』的田连连——作为帆帆以前的丈夫、小阿贝的父亲,他显得太无情太冷酷了——就我所知,在前不久老人踉踉跄跄奔向农场的时候,这小子甚至没有跟在身边!这更像是一个冷血动物……
岳贞黎累了。他的手抖得更厉害,身子大仰在沙发上,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田连连蹑手蹑脚走来,从门缝里看了一眼,又抱来一床『毛』毯盖在他的身上。我们都不再说话,直到听到一阵鼾声,这才小心地退出来。
我和田连连坐到了门厅里。我很想和他一起到外面走走,可他不敢离开这儿时间太长。我发现这段时间里田连连变了不少,脸上的皱纹明显密了深了,眼角也耷了一点,使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死气沉沉的阴冷。这种表情多少接近于岳贞黎,也算近朱者赤吧。我小声问道:“岳伯伯什么病?中风?”
“不,不是的。是夜里受寒……”
“这么好的暖气会受寒?”
“首长老了,打仗时身上又带了伤……那天我床上的电话一响,就知道不好,赶紧披上衣服去了。首长斜倚在床上,全身打抖,脸也青了。我问他怎么回事,这才发现他话也说不清了,伸手指着屋角喊一个人的名字。我好不容易才听清……”
“他在喊谁?”
“于畔……他的老战友!”
我脱口说了一句:“这是凯平的亲生父亲!”
田连连看看客厅的门,确认里面的人还没有醒来,这才说下去:“他原来夜里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又伏在于畔背上,于畔的肠子淌了一地……他喊个不停,谁也不应,醒来后全身冷汗……”
“你进来以后他已经清醒了?”
“只醒了一半,因为他还要往角落里缩,眼看着屋角喊呢!”
“他喊什么?”
“喊‘于畔’‘老于’,喊‘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全身抖得不行了,我一抱他沾了一身汗……”
“这种情况你不应该和他分开睡,起码也要住在同一座楼里。”
“医生也这样说。可首长不同意。他已经习惯这样了,多少年都是自己过夜。”
“当时没有赶紧送医院吗?”
“开始没有,像过去一样,天亮了一群保健医生来到家里。看不出什么,半上午才去医院。在那里住了两天,什么都查了,不是中风,也没发现其他突发病的症状。医生估计是神经紧张或者……就这样拖到现在。吃一些『药』,饮食上规定了新要求。总是害冷,一天到晚冷……其实我知道病根在哪里,自从帆帆离开以后,他就一天不如一天了!没有办法,谁也没有……”
田连连的口气里有一种绝望,这会儿想起什么,猛地刹住了话头。
我紧接上问:“你上次为什么不随老人去一次农场?你真的不想帆帆,也不想孩子吗?”
他有些紧张地看看我,一双手竟然像岳贞黎那样抖瑟起来。他把手背到后面去。这样一会儿他才盯住外面,眼望着副楼的方向说:“我……有任务的;首长让我守在这儿,我就……不能离开。我听首长的,一切都由首长决定……”
我盯住他,这会儿觉得他的脸相是那么憨厚朴直。我压低声音问了句:“给我说句真话,你不准备和帆帆复婚吗?有没有这个可能?”
想不到这一问让他立刻慌『乱』羞怯得不行。他简直是无地自容,抖动的双手从背后拿出,又再次藏起,小声呼喊似的说道:“我,我怎么可能啊!她……你不知道她有多么……多么厉害……这是没有影的事儿啊!她走了也好,她肯定不会回来也不会再和我……她就是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