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书轩hbcjlp.com

繁体版 简体版
聚书轩 > 耽美小说 > 你在高原 > 第148章

第148章(2 / 2)

 推荐阅读: 在你的世界安度余生 开局就有系统 赠你一袭婚纱 你给的圈套和毒药 带着微信购物坐江山 快穿:宿主有点不正常 斗破之异火情缘 非魂 新水浒之心 全职厨师
最新网址:hbcjlp.com

一阵长长的沉默。我想凯平未必不担心岳贞黎的身体,可他没有办法。我没有把老人得病的原因告诉他,没有讲那个夜晚岳贞黎做的那个噩梦。我只小心地问他:

“你知道这期间你父亲来过这儿吗?”

“知道。那时候他已经病了,他是挣扎着来的……”

我愣了一下:“这么说你知道父亲病了?”

凯平在窗前走动:“他害怕身体不行了,要来看看她——其实是来这里下一道最后通牒的。”

“什么通牒?”

“就是让她保证不和我走到一起!”

我盯着黑影里的凯平。这么顽梗的老人,这可能吗?这到底为什么?“有没有可能是你的误解?他也可能只是想念自己的干女儿,想来看看这片大农场……”

凯平冷笑,这笑声让我心里发凉。他长时间趴在窗上,像要极力看清外面的景物似的,一边说着:“那一天他和帆帆打起来了,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老人家拖着一副病身子赶了来,照理说帆帆该好好接待他啊,可你猜怎么着?”

他转过脸看着我:“她把老人关在了大门外,这是真的,她暗中叮嘱了工人,说主人不在,不放他进来!老人暴跳如雷,大骂,喊着帆帆……最后她害怕了,才放进来。想想吧老宁,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她怕他是肯定的,可是从那一次我才知道,她更恨他!就是这样,一个人霸道惯了,所有人都怕都恨,可又惹不起!不过怕他的人一旦脱离了那座大院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要说我,就连帆帆都想把他关在门外!我知道了以后简直不敢相信!可这是真的!她把他关到门外了,她不认他了……”

我真的不敢相信。我脱口而出:“可不要忘了,这个大农场是岳贞黎出钱为她办起来的,没有他就没有今天……”

凯平声音放低了:“问题就在这里。这也是他对她的杀手锏——所以最后就起了作用——她放他进门是心软了,那还用不着这个杀手锏;我是指他给她下最后通牒的时候,是它起了作用!他命令她:再也不让凯平进这个门,不允许有任何来往——如果违背了这个指令,他就将收回农场的所有投资,他要说到做到……”

“是你的估计,还真是这样?”

“真是。这是帆帆哭着告诉我的——她在求我,求我再也不要来了,一次也不要——‘你如果真对我好,凯平,你就饶了我吧,我没有这个农场,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哭着求我。我当时告诉她:你能等吗?再不要一年两年,我就会把所有的钱全都还给他!不就是几个臭钱吗?我们不要怕,帆帆,他是用这个来要挟你;再说我来这儿他也不会知道的。帆帆浑身发抖,一提到父亲的名字她就这样,她说这儿的事情什么都瞒不了他,他就像有千里眼顺风耳似的,能知道这里的一举一动……老头子在农场只住了一夜,一夜都是搂着小阿贝睡的……”

“他在这里一定安『插』了眼线。他(她)会是谁呢?帆帆知道吗?”

凯平摇头,“这么多人,她也说不准……”

夜真静啊。凯平停止叙说时,这里一片沉寂。

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什么?一个往死里爱着,一个往死里阻挡。天快亮了,我说睡吧凯平,明天再说。凯平说不,他在这儿只有一天的时间,天一亮他想和帆帆说话——哪怕真的只是最后一次交谈,他也要全说出来。他要再次告诉她:就为了还上父亲的钱,他才在古堡里工作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她只要轻轻说一句“回来吧”,他就立马离开那儿——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帆帆。

我的心里有些热烫。由此我又想到了庆连和荷荷。我说:“他们正在海岛上——我上次说过的那个疯了的姑娘。庆连一步都不敢离开,生怕她走丢……”

凯平一听到她的名字,神情变得沮丧万分。他说:“老板正在让人从国外弄回那个人来,引渡十分困难。现在胆大妄为的人太多了,他们不计后果,铤而走险……”

“你们的公司真是一只无恶不作的‘大鸟’!小时候听了那么多大鸟精灵的传说,想不到今天真的让我们遇上了——你们公司以‘大鸟’做标志,当地人都叫你们‘大鸟’——这该不是一种巧合吧?”

凯平摇头,他仍旧为自己的老板辩护:“也许他真是一只‘大鸟’,不过他是一只好鸟。他得知下边一些人的胡作非为之后,一口气撤掉了那么多人。有些吓人的细节,那些前去调查的小组也不敢告诉他,他身边的人更不敢吱声……”

我返回了小院。谢天谢地,一家三口都在。他们一家人把我当成了这里的“第四口”:一个远行的家庭成员。我最关注的还是荷荷,是她现在的状态。我发现她不像过去那样亢奋,而是有些蔫,也不再像过去那样胖。她消瘦了一点之后,身形就变得像从前那样轻盈、苗条和柔韧,只是离得近一些才会发现脸庞略显憔悴,眼睛也不再清纯明亮。她微笑着看人,嘴角翕动了一下。

“宁哥,我们想你,总说你快回了,就快了!”庆连声音里充满了欢快。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可见仍然没有消除一路的疲惫。他时不时地咳嗽,说:“吹了海风——岛上的风硬啊!岛上的湿气真大……”

老母亲疼惜地看着儿子,却要握住荷荷的手,拍打着,抚『摸』着。我想任何人,无论他(她)有多少忧烦和焦躁,都会在这样的慈爱之中消化和融解吧。

庆连单独和我在一起时谈到了荷荷,不住地吐着长气:“她像飞一样,谁也追不上——她真像长了翅膀一样……”

“你是说她一路飞跑?”

“我是说她一到了另一些地方,到了人多的地方,我就追不上她了!她在人空里三蹭两钻就没了影子,我想她有时是故意为了甩开我。她不愿让我跟上,像个孩子一样想躲开我,那样好干点淘气的事儿……”

“那可不是一般的‘淘气’啊,那要出大事的!”我差一点就把那个叛逃的家伙说出来。

“她在一个集市上真的把我甩了,怎么也找不到人影,急得我头上快冒烟了!我坐在地上,满头大汗,心想这一下让她走丢了可就麻烦了——天一黑她再不回来,这一夜怎么过啊?我一直等到集市散了场,还是不敢动,怕她想找也找不到我……就这么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半夜。我又饿又累两手抱头那么坐着,突然有人从后面勒住了我的脖子,还嘻嘻笑呢!是她,手里提着两瓶啤酒几根红肠,说:‘喝,吃,干杯!’我哪有心思啊,我问你跑哪去了?你再不回来我就急死了!她笑眯眯的,说不过是想起了一个熟悉人——是从人群中的背影上看到了一个熟人,然后就一直追他,还是追丢了!‘你不是把我也追丢了吗?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呢?’听听,她还满嘴是理呢!我问她追那个人干什么?她说没大事,不过是个熟人——有一次在‘大鸟会’上认识的……”

“大鸟会”三个字引起了我的警觉。我打断他:“是‘大鸟会’?你听清了?”

“没错,就是这么说的——老说‘大鸟’,我都听得耳朵起老茧了,她把我当成了孩子,总想逗我。原先我以为她病得没治了,后来才明白——我和她一天到晚在一起,什么都清楚,她调皮着呢,总是和我动心眼,把我看成不懂事的小孩儿,寻开心,想糊弄我。我有时真的识不破她的诡计……”

“她觉得自己聪明?”

“嗯。她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人,她说的话,一大半是逗我玩的,不能当真的……”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逗你?”

“可能就为了好玩吧!她躺在炕上,有时说‘外面下雨了’,我起身看窗子她就哈哈笑;我离开的一会儿,她会把炕上的被子塞上一些东西,看上去就像里面躺了一个人——我回来时她就装作害怕的样子,用手使劲护住了鼓鼓的被子,哀求我说:‘求求你放了他吧,他再也不来了!’我还真以为有个男人钻到被子下边哩,猛一扯开才知道是逗我。她笑出了眼泪。你看,她这样的脾『性』,心眼多得麻袋都装不下,怎么会害脑子病呢?”

我反问一句:“那你是说林泉诊断得不对?那她赤『裸』身体往外跑怎么解释?”

想不到一句话让庆连的脸『色』变了,他有些恼怒:“那是另一回事!那只是一会儿的事情,那会儿她急了……”

“现在呢?比如说她这会儿?”

庆连往一旁望望,低声说:“告诉你吧,她有时狂躁一点是真的;不过她平时真的没有病——她只是太聪明太调皮了,也太任『性』,就像个孩子一样淘气。她没事了就难受,闲得慌,就会给你编一大堆瞎话儿,说得没头没尾没边没沿,你要信了她的话麻烦大了!哪有什么‘大鸟’‘大鸟会’,都是她编了玩的……”

我可不敢苟同。因为那个公司真的就以大鸟作标志,这可不是她编的。我想多了解这一路的事情,就问起来。

庆连显然被折腾坏了,但不愿说得太多。我终于发现与过去不同的是,他正在极力维护荷荷的某种尊严、小心翼翼地遮掩她的精神缺陷。这多么不可思议,然而这是真实的感受。他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这让人感动又让人焦急。因为这时候的任何一丝虚荣都会害人的。想到这里我不得不告诉他:

“她顽皮,这是肯定的,这是她的『性』格;再就是,一般越是漂亮的女孩子,越会将顽皮保留更长的时间。但她精神错『乱』是真的,这一点可不能存有侥幸啊,我的老弟!我们要让她按时吃『药』——她骗你,就会设法把『药』藏下来……”

庆连皱眉了:“这个,嗯,她这样做过。她像变戏法一样拍拍手就把『药』片滑到袖口里去了……”

“她说过‘大鸟会’是怎么一回事?就算是编故事吧,她编得有趣吗?”

庆连脸上立刻严肃起来:“怎么说呢?那真的是闹着玩儿!哪有那种事儿啊……我们就算是老赶,也不会上这个当吧。我见她夜里睡不着,就哄她,‘讲一个吧,讲一个吧’,她就胡『乱』编起来。她干这个是一把好手呢……”

“那两个海岛可不是她编出来的吧?它们是真实存在的。”

“我们坐船去了……粟米岛近一点,『毛』锛岛太远了。那天有风浪,我在甲板上差点呕吐起来,不敢站。荷荷倒不怕,她挣着到船舷那儿,被溅起的海浪打湿了衣服。最后船舷边只有她一个了,船上工作人员硬是把她拽开。海鸥追着船飞,她往天上扔东西喂它们,笑,喊,甲板上的人都看她。她一见海就来了兴头,也不再听话了……”

“你们去她原来工作的地方了吗?”

“看门人不让她进,她就闹。最后穿制服的保卫来了,她一见他们就跑——她怕他们。我们后来是作为游客才进了旅游区的,她一直走在前边,给那些男男女女讲解,惹得一帮人老是笑。这会儿我明白她是想起了过去,大概她就干过解说这一行。我没有办法。我知道她给解雇了……我替荷荷难过……”

“可能是因为精神方面的问题吧……总之该离这儿远些——我们没有必要再来这里纠缠了,那不是适合她的地方。”

“是啊,那个地方很怪——我总觉得像电影,我见过什么电影——是外国电影——演过这儿!那些房子、沙滩和人,树和草,都是电影上的……”

“就是啊!那本来就是仿照电影上弄出来的,就像舞台上的布景。只要是布景,有一天就要撤掉,所以说在那儿工作从长远来看也并不牢靠。”

庆连这一次由衷地点了点头。

《大鸟会》

这是一个隐而不宣的秘密:来这里的人都是大鸟闪化的,就是说它们是大鸟的精灵。它们来到人间就得化成人形,使用人语。这没有办法,因为这是人的世界。它们手里的钱是在人间挣来的,经商或干别的。如果不能和人们比试商场上的心眼儿赢,『逼』急了它们就得偷。在这方面它们的确是有一手的。最常见的是在白天看好了一个地方,入夜后就设法将窗户啄一个洞,拔了『插』销进去,那就想拿什么拿什么。它们的翅膀一夹可以抱走很大的东西,大老爷们儿、小孩,甚至是衣柜、电视机,只要它们看好了都能搬走。它们还会在山上或海岛一带寻找一些彩『色』的石头卖给人,价格高得吓人。这要看大鸟的本事和眼力,看能不能找到这些石头。它们住的地方千奇百怪,有的是水鸟,有的是沙漠鸟,有的是高山鸟。『性』情也不一样,有的凶狠,有的猛烈,有的笑『吟』『吟』的,有的哭丧着脸。个别大鸟在『淫』『荡』方面是出了名的,一天到晚捣鼓那事儿,睡着醒着都琢磨那事儿——虽然一般来说『淫』『荡』的鸟儿心眼并不坏,可是它们既要干那事儿,也就千方百计,生出一些极坏的点子。

大鸟们无一例外地喜欢热闹,这因为它们都住在一些偏僻地方,在那里一代一代寂寞着。想起很早以前的繁华岁月,也就心有不甘。热闹地方都被人类占据了,以海边为例吧,这里以前全是大鸟的世界,走上一天一夜也不见几个人影;现在呢?一座座高楼盖起来,人像河水一样日夜涌流,就没有给大鸟留下一寸的光阴。当年大鸟想赶个会,一扑棱翅膀就成,一群群飞了来,翅膀花的绿的,纯一『色』儿黑的,带红边儿的,反正什么物件都有。这一伙儿吵闹个十天半月,雌鸟儿一口气怀上身孕,雄鸟儿找遍了佳丽。那些赶会的日子数不胜数,好东西多得大子儿不花一个,差不多是白吃白喝,到时候吃饱喝足一抹嘴就走,哪里还有个付钱交款的说法?现在倒好,人类把持了一切关隘要道,进门要卡子,买东西要使钱。所谓的“钱”也是一时一变,有时是贝壳——那倒好办,那鸡巴玩艺儿咱有的是;后来又使金属块儿,这就难了;再后来使花花绿绿的纸片儿——这东西咱上哪儿弄去?

大鸟设法弄钱也是被『逼』无奈:要赶会就需要钱,怀里没有几个子儿,到了会上就白跑一趟,没有哪个鸟儿会理你。想热闹热闹吗?对不起,拿钱来!没有钱,谁认识你是老几?现在的鸟儿跟人类相处日久,也学会了他们的不少『毛』病,当然还有一些礼道:见面握手、贴脸儿亲嘴儿、打敬礼、拄文明棍——那种光溜溜的木头棍子镶金缀银,上面打出一个弯儿,挂在胳膊上,人就神气了。人会打鼾、打嗝儿、打挺儿,还会放屁——这种气体在我们大鸟中毕竟罕见;这是一种能够使鸟儿一瞬间现形的、有毒的气体,更有甚者让好生生的一只鸟儿——它正像人那样抽着一根雪茄呢,突然气体袭来两腿一伸倒在地上!这时那些人就会像看一个怪物一样围上来,这儿掐掐那儿捏捏,如果它绷住了神儿还好,绷不住显出原形,就会让人把两爪一提抓了去,命运好的关进动物园,命运不好的给开水烫『毛』儿煮了吃——就像他们做白斩鸡一样,切了,倒上黑『色』的酱油……

没有赶会的地方,这就『逼』得它们到处找。最好是一个人迹罕至之处。在那样的地方,大鸟数量上占绝对优势,这就好办了。这就是咱鸟儿的天下了。这其中夹杂一些人儿是最好不过了,他们也就得人咱的乡随咱的俗了,咱一扑棱翅膀他们就得倒下,乖乖地就范。咱说正步走,他们就得正步走;咱说卧倒,他们立马就得趴下;咱说睡,他们就要赶紧解裤子——话说回来,有的人儿也是颇能讨好咱鸟儿的,学咱一样扑棱翅膀,咕咕叫呱呱叫,雌的还想下蛋。有时候真的见过人也下蛋,那种肉蛋一般来说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他们探头一看就吓得脸『色』煞白,说一声“主凶”,抬腿就跑……就为了和人混在一块儿,也为了不让这个赶会的地方太惹眼,咱们大鸟儿还是要闪化成人的模样,大模大样地去赶会。秃头的老鹰戴上一顶帽子,后脑那儿还是要『露』出秃斑。头上长冠子的用一束马兰草扎了,装外国朋克。长腿大鹳穿上皮裤,就像潜水的蛙人。老乌鸦索『性』披了长袍,人间也有这种打扮。红嘴鸟儿就是美少女,让人间的粗暴少年扛上『乱』跑,成就一段耸人听闻的打劫案。反正只要是赶会,热闹事儿准多了去了,横竖都是咱大鸟的理,人在这里是不占优势的。

会上也要印出一些证件,因为现在一切按人间的规矩办理。见面时一掏证件,一比画,蛮像那么回事。其实不交证件也可以,咱不过是做个样子。他们人类要不知就里来赴咱的会,那就有了热闹看了。他们男男女女一入了咱的围,咱就调理起他们来看。咱们高兴了就突然换上鸟语跟他们说话,他们一个个急得蒙头转向的时候,咱就捂着嘴笑。咱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是没商量,而是他们听不懂。时间不等人,听得懂的要执行,听不懂的也要执行——这是他们人间的一个规定,所以那就执行吧。咱骗他们的钱、成他们的亲、找他们的乐子,一切都随咱的便。要不说大鸟就急着赶会吗。赶会这种事儿很容易上瘾,大鸟上瘾,人也上瘾。他们上了瘾更要命,一天到晚不干别的,只想着赶会那些事儿。

“赶会了赶会了!”一些鸟在天上聒噪着,相互传递这样的好消息。他们人听不明白,那是咱的小信使在忙呢。每一个会上都有一个头儿,它是老主坐庄,或是新手出道,反正都不是善茬儿,一个必有一个的好本事好身手,那可都是打出来的。从早地来的老鸟儿『毛』儿不多,那是被寒风吹的、沙子打的,这些家伙别看模样不怎么好,可是一入了海边闻到腥气就发了大力,野『性』呼啦一下焕发出来。岛上的大鸟是孤王一个,它们占岛为王的日子过惯了,养成了说一不二的脾气,霸道是肯定了。大山顶上来的鸟儿耐风寒,有气度,一副高瞻远瞩的模样,谁也得罪不起。还有一些纯粹的水鸟,这些鸟儿脾气怪异,喜欢一天到晚洗澡儿,身上不湿腿脚湿,腥歪歪的,长了一双尖眼,雄的是『色』痨,雌的是花痴。被水鸟打劫的海边人一年到头都有,所以它们的名声不好。还有一种洞『穴』鸟,就是一天到晚趴在石头洞里的那些家伙,它们一般来说是十分阴险的,这从眼神上一看就知道。在鸟群中,它们独来独往的时候多,狠,盘算别的鸟儿,外号阴谋家。

大鸟的劲儿越来越大了。在一年春天的赶会当中,一只比狗大不了多少的鸟儿,竟然将一个十八岁的大闺女给掳了来。大闺女哭啊哭啊,最后她妈找来了。大鸟闪化的人形儿是一个戴瓜皮帽的中年人,这让人家做母亲的一看就烦了,呵斥道:“你也不看看自己这副模样!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原来这鸟儿是从偏远地区来的,不太知道人世间的消息,它还比照着大清年间的人变化呢!这就是土老赶了!那些懂得窍门的,想骗人家闺女的,一般都是闪化成穿牛仔裤的、戴黑眼镜的、头上染一溜黄『毛』的。这样的男子姑娘喜欢,她会用眼角儿瞅个不停,你上前搭话她也愿接。最起码也要闪化成一个留背头的胖子,手上戴了戒指,脖子上挂一块玉。这样的男子也算走俏。

爱喝酒的,就算找着地方了。会上什么美酒都有,一瓶瓶摆了一大桌子。这是酒的河流肉的山岭,只要你肚子够大就行。不过吃的时候要小心,绝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老鸟儿经验多,它们每一样都品咂一点,这样到赶会结束时,也就吃个肚儿圆。吃完了就去水池里泡一泡,不过这时你得小心着点儿,水池里最多的还是水鸟儿,这没有办法。它们专门找你下手哩,在水里『乱』『摸』『乱』抓,雄雌一样。

如果不在赶会期间摽上一个好姑娘,那真是亏呀!

哪只老鸟儿没有一个人间闺女和它相好?它来赶会,其实就是和心上人叙叙旧、说说心里话的。说到底,带翅膀的生灵一个个也有情有义的,它们是飞翔的爱情啊。

这就说到了一个老少恋的故事——当然也是人和鸟的故事,赶会的故事。人人都说大鸟坏,浑身鸡粪味儿,动辄就解裤腰带,其实哪是这么回事?它们也像人一样好坏间杂,丑俊不一,心肠不一。有的翻『毛』疵疵脾气怪大,一火起来不管身在何方,长喙啄人生疼,大翅膀一扇就像大巴掌,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要不民间有个说法,叫“翻『毛』疵疵是野物,翅溜羽顺为家禽”,说的就是那些鸟人脾气最大,而一般的真人就和顺多了。不过脾气大是一回事,心肠好是另一回事,它们无论雄雌,一旦和人好起来就实打实的,一丝不苟,尽管有点急三火四的。与它们打过交道的人事后回忆起来都说:它们啊,『性』子直通通的做事快得不行,尽管多少狠了点儿;不过他们雷厉风行的。各种说法都有,真要明白其中的滋味,恐怕还需要亲身经历一下才好。

与大鸟的过往一般都发生在赶会的时候。没有这种大场合,要遇上一只大鸟可太难了,因为它们平时就混在人群里,谁知道谁是鸟儿啊?赶会,这对于鸟和人都一样重要。主动与大鸟打交道,这在过去极少,人们都是躲着它们,觉得它们翻『毛』疵疵精灵古怪,想一想都害怕;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思想解放,敢想敢干,没试过的就要试一试。胆大的人多起来,别说是一只鸟了,就是老虎变成的闺女也敢娶,大熊扮的新郎也敢跟上进洞房。传说中的大鸟慷慨起来无人能比,有人也就跃跃欲试。可见那样的生灵个个腰缠万贯,真要跟了它们,眼里就再也看不上人间那点小钱了。至于说大鸟们,早就过惯了空里来空里去的日子,千里万里来人间寻爱求欢已成平常之事。它们之间是这样评说自己新娘的:“皮儿真滑呀,这和咱们鸟到底不一样,咱们长得再顺溜,也是一身鸡皮疙瘩。”“瞧人家,一身细皮儿就像绸缎,有点『毛』儿也大多长在了头顶,全都是细绒绒,没有一根扁『毛』。”“所以他们都叫咱们‘扁『毛』’,成了骂人的话。”

高山上有一个秃头老鹫带了三个保镖、一口袋银元去赶会,差点没吃了闭门羹。这家伙在当地着实是一霸,势力大得没法说,一提起“老山王”,没有一个不恭恭敬敬。它听说东边有了大鸟会,又听了那里一些花花黧黧的故事,老大年纪也就动了心。到了这一天,它起早打扮一新,穿了灯芯绒长衫,人字呢马褂,脚蹬夹眉靴子,外加一副宽面缨穗腿带子。头上亮了些,就戴一顶瓜皮儿小帽。三个随员也不含糊,全都是崭新的衣裤,脚上一『色』的黑帮鞋白线袜。就这样去赶会了。一进了场子,所有人都侧目而视。因为名头太大,主会的不敢怠慢,低头哈腰迎接,背过身子就笑。他们给老山王备下上好的房间,侍候上等酒菜,前后招呼起来。他们问老山王这回千里赶会想个什么稀罕?是要图个热闹,开开花眼,还是打谱找下一辈子的相好?老山王说什么都要试巴一番,这些年在大山里憋闷得实在不轻,咱要从头来过,你只需一样样领我试上一遍,钱嘛,咱有的是。

老山王在会上住了三天,实在开了眼界。他发现这里酒多菜全,五洲佳肴悉数皆备;嘉宾也多,红『毛』绿脸杂『色』人种全来了;特别出眼的当然还是姑娘,瞧她们一个个嘴唇格外红润,眼波闪闪,手指像嫩葱,屁股翘得正好。老山王一时怀疑她们都是天仙下凡,不是人间产物。侍者将他领到三个姑娘围起的牌桌上,对她们说:“好生侍候老爷,要让老爷欢喜。”她们相互挤眼说:“好哎。”讲好了输牌要喝酒,结果三个姑娘只一会儿就将老山王灌个烂醉,然后叽叽喳喳把人抬到了里间歇息。她们给他换下呕吐的衣衫时,马上发现了兜里全是大个的银元,就惊得一阵议论:“如今这玩艺儿不知还能使不能使?”“老天,这是什么年间的老钱了,不过听说越是老钱越是值钱,说不定咱还发了大财哩!”她们当中的两个一对眼就把这些银元揣了,然后转身想溜。另一个姑娘前去阻拦,被她们一袖子甩开。结果只剩下一个姑娘哭啼啼守着老山王,直到他醒来。

老山王看看自己光溜溜的身子,再一『摸』衣袋,银元全没了。他找一块布条遮住两条瘦腿,然后端量起眼前的姑娘。只见她细干干的,眉眼实在中看。当他看到那对小『乳』房就像秋桃那样伏在胸前,心里顿时有些爱怜生出。他故意问:“银元呢?”姑娘哭声大起来:“老爷,我管不住别人,可我没拿您老一块哩。”“你们该不是一伙的吧?”“不,俺是新来的,俺叫代代,从西边庄里来。”“嗯,这姑牛真不孬!”代代笑了,她笑这个山里老土叫她为“姑牛”。接着老山王说:“都说赶会有上好的姑牛,今儿个咱来看了,有吗也不多,你算一个哩——走吧,跟上咱回府里住些日子,到了那里,看好什么尽管拿哩!”姑娘谢过,说这要跟领班的说过才行,老山王说:“那还不是小事一桩吗?那鸟玩艺儿又算老几?”

老山王领上代代回大山老巢里去了。其实老山王心眼结实,喝酒打牌那会儿是佯装醉酒,目的就是为了看看自己人事不省的时候,这几个姑娘是怎么个摆弄法儿——就这样他挑拣了一个老实的代代。他捋着胡须端量领回的代代,说:“好姑牛不光眉眼好,心眼还好,这两者合到一起才是上好的姑牛。”他嘱咐收拾出最好的房子给她住,又端来最好的山珍,还亲自领她转山看景,高兴了就把她驮在背上,说一声“闭眼”,一纵蹿上高天。代代在他后背上趴着,只觉得两耳全是呼呼的风声,睁眼就是朵朵彩云,那些平时能飞能蹿的鸟儿都在下边了。她说:“哎呀你年纪老大不小,劲头咋就这么大、本事咋就这么高呢?难道你是神人不成?俺村里的老人只你一半年纪,就抄着两手『乱』哼哼了……”老山王一边往前蹿一边说:“啊哼!你村里,你村里那些老头儿还抽烟呢。拿我跟他们比?我是一山之王!”代代在空中抚『摸』着他光秃的头顶,又厌弃又钦敬。后来她一声不吭,只紧紧抵住他的后背,搂紧他的脖颈。

这天半夜里,老山王来她屋里叙话,说到半截声音抖抖,流出了眼泪:“不瞒你说哩好姑牛,咱是相中了你,今儿个要和你成婚哩。”代代低下头:“我知道来了就要有这事儿。你心眼好,钱也富足。可说心里话,你年纪太大了,俺才十九哩,平生这是第一回。还有就是,就是……”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对方鼓励她,她就一口吐出真话:“你光亮亮的头顶、那对圆溜大眼四周一圈儿白『毛』,咱看了怕哩!”老山王沉『吟』了一会儿,发出了长长的赞叹:“实在姑牛啊!有人藏在心里不说,我也就不知道!还有的破姑牛只为了那几个钱,净夸咱这个秃瓢眉眼,都是假话哩!得,这种投怀人抱的事儿强蛮不得,不过咱结交一场,也算个缘分,你回吧,回前尽管取府上东西,愿取多少取多少。”

代代抹抹眼,不再说话。第二天她取了一些银元,一些金子,就要走了。走前她实在觉得过意不去,一直挨到了天黑,找到老山王说:“我这一走,还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相见哩,咱这么着、这么着……”她吞吞吐吐,红着脸,最后说:“干脆就……睡上一夜吧!也算我对你的报答……”老山王急急摆手:“你太客气了!这可不成!我有我的规矩……”可代代只是哭,不走。黎明时分老人终于拗她不过,只好躺在了一起。代代很快脱得赤『裸』,偎在他怀里说:“俺公司也有规矩,不能白白劫财走人的。”老山王这会儿什么都听不见了,激动得浑身哆嗦。他的嘴是鸟喙变成的,所以比一般人的嘴要硬,亲吻的时候让代代觉得结实有力。代代哭着说:“你这会儿就要了咱吧!”老人摇头,只继续仔细地抚『摸』,并且一直用一只羽扇盖住了她的下体。天大亮了,老人与代代道别。

代代从大山归来,把一大口袋银元和金子都如数交给了公司,只从中领取了自己那一小部分酬金。

从那以后代代一到夜里就想起老山王。这期间不止一位年轻小生来找她作陪,她只陪他们玩耍,夜里到了紧要时候则坚拒不从。公司领班要用藤条抽她,她就是不依。最后她对领班说:“我只要陪老山王一夜,回来怎样都成——我得做一回他的新娘。”那座大山相隔千里万里,公司就派出一只大铁鸟把她送了过去。

这就迎来了老山王的吉日。

新婚之夜,代代克服了一阵浓似一阵的鸡粪味儿、老人皮肤发出的草纸一样的沙沙声、莫名其妙的呻『吟』、呼呼的喘息,还有那个秃头在暗影里发出的微弱光亮,尽力恩爱体贴,做了他的新娘。老山王觉得自己衰老而又年轻,躺着歇息了片刻,当庭为自己的新娘表演了一段“凌云扎地功”“合翅钻天功”,最后呼呼大喘,泪流满面,对准她的耳廓哈着气说:“你是我最好的大、大、大姑牛!”

一连七天,代代没有离开片刻。

第八天,那只接她的大铁鸟飞来了。代代哭着吻别老山王说:“你想的时候就来找我。等到你身子不利索那一天——说不准会有那一天——发个口信儿我就来了,来山里伺候你!”

老山王在她耳边轻语一句甜话,然后悄悄掖到她腰里一颗夜明珠。

从西边大漠来的大鸟儿总是带了一口袋五颜六『色』的石头,这在沿海一带是最值钱的东西,人们见了这些石头就急得眼红,有几次为争夺它们还出了人命。这一下大漠鸟儿就神气起来了,时不时地掏出腰里的石头一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一次它用一块鸡蛋大的黄石头换来一辆轿车、两个随车美女、一个提包的男孩,外加一麻袋海参。

沙漠大鸟简称“漠鸟”,是最典型的『色』鸟。主会的人跟在它身后夸着,说东海这边“鱼翔浅底”,西边那里“鹰击长空”。漠鸟剔着牙问:“少来那些不中用的花花词儿,咱只问你,这边有什么壮阳的好吃物?”主会的拍腿说:“那多了!”然后就吩咐手下人煮了一锅海马、一锅海参、一锅奇形怪状的小虫,还煮了一根像蛇一样长的、焦干的皮鞭,专供漠鸟享用。

漠鸟带着睥睨的眼神,每样吃了一点,不到半天就躺在地上滚动起来。一行随员见老爷翻起了白眼,就知道事情紧急,赶紧唤来新领班。新领班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她虽然年轻,可是接待方面经验颇丰,只瞥了一眼就明白症结在哪里,马上像个大夫一样从旁边取来一张纸,嚓嚓写下了一串字。随员拿着纸跑了,一会儿领来几个帮忙的姑娘,她们是:北北、细细、小华和代代。随员在领班就要离开时问道:“请问大夫贵姓?”领班答:“叫我荷荷就行啦。”

四个小姐精心陪伴生病的漠鸟,按摩之后又是酒疗:将他泡在各种颜『色』的酒里,一个钟头之后捞出来,就像一只落汤鸡——原来漠鸟不胜酒力,在酒『液』的浸泡下现了原形,伸开了羽『毛』稀拉的两只大翅。这两只大翅垂着,低着鸟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气。四个姑娘索『性』拔了几根大翎子,因为这是前所未见的,她们觉得实在新奇好玩,准备回家『插』在瓶子里。

漠鸟醒酒后身上好了些,想起了领班,就让随员喊来致谢。荷荷来了,漠鸟击掌三下,立刻有人从后边帐中端出一个圆盘,里面是一块绿『色』的石头。荷荷慌了,语无伦次:“老爷您、您太、太大方了!”漠鸟哎一声:“小意思嘛。你等于救了我一命。看来这大鸟会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这里治人的方法真是五花八门啊!你看看我这不是捡了一条命?”荷荷夸它:“老爷早哩,老爷的身体嘛,用俺村里的老话儿说,那就是‘寿比南山’哩!”漠鸟低下头,轻轻摇动,说:“你小嘴儿倒是滑巧,可我心里有数哩。我的病不过是好了一时,真要治病还得贵小姐亲自下手哩——谁的医术有你高明?”荷荷朗声答道:“老爷过奖了!在下不过是‘一介草民’——领导这样说了——咱哪能帮上您的大忙呢!尽管老爷不嫌弃,可咱自己得知道分寸,往前往后都不好呢……”漠鸟摆动蒲扇一样的大手:“嗯,你就不用客气了,日后你就领上她们来我这里吧,就像一只大母鸡带领一群小鸡……”荷荷赶紧打断它的话:“老爷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我们这里等级分明,我和她们入筵不同席……”漠鸟哈哈大笑:“规矩真他妈的多。好,就依你吧,不同席不同席。”

漠鸟在赶会结束的日子里拉住荷荷哭了,说:“我这人来自沙漠地带,眼泪从来高贵。就是说我一般不哭。我今儿个为你哭了,你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有些好奇,问:“怎么回事?”“这么回事,我动了真心。”荷荷笑了:“你们老爷通常都是说动了真心。要是真的,那么石头呢?”漠鸟叹息:“哎,最终还是不能免俗啊!”说着又从腰里掏出了一块石头,往她手里使劲一放,发出“啪”的一声。

经过公司研究,荷荷随漠鸟西去,时间暂定为一个星期。

荷荷从西部归来时正好遇上了一件奇事,老板不得不认真对待。起因是从某海岛来了一位真正的老爷:浑身一『色』漆黑的香云纱,人们都叫他黑衣老爷。他有一帮随员,行头也正经不错,穿戴一流,天气不热衣领上还『插』了一把扇子;腰带上垂了玉坠,手上有戒指,腕上有金表,眼上架了金丝镜。这样一位人物自然马虎不得,于是接待区里上下奔忙。谁知道到了第三天上,一位小姐脸『色』惨白地从那个老爷屋里出来,喊着:“快看看去吧,出事了,在大澡盆里出事了!”副领班带两人赶去一看,黑衣老爷不见了,只在那只极大的冲浪浴盆里躺了一个乌龟,大如巨锅,漆黑如墨。它的后爪与前鳍正不紧不慢地划动着,试图游出这个白『色』的『迷』宫。由于划动的时间太长,它的鳍部边缘已经冒出小小的血珠。副领班出于怜惜,让人将大澡盆里放了些水。“人就这么没了……我在外面听差呢,半天没有声响,进来一看是这样……”小姐站在浴盆前从头叙说。副领班嘱人封锁了现场,又安排专人给这只大龟喂东西吃,无非是一些小鱼小虾什么的,然后就汇报给上方。

也就在领导来看过、心里正犯嘀咕的时候,荷荷来到了。领导让她也来到现场,然后问:“你这些年经多见广,依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荷荷问:“这就要看那个入住的黑衣老爷到底离没离开屋子了。”“没有,这是绝对的,这是可以打保票的——我的小姐一直就守在外屋听差——黑衣老爷还能飞了不成!”荷荷又从头细细勘测了一遍,发现这屋子真的没有其他可以出去的地方,要到外面也只得走外间,经过守候的小姐身边。她问那个当差的小姐:“你那会儿没有打瞌睡吗?当班打瞌睡是不对的,不过这会儿你不要担心,要从头如实说来,因为这事儿关系太大了。”小姐发誓铮铮,说决没有打瞌睡这一说,当时精神头儿大着呢。荷荷扳着老板的肩头到一边去,小声说:“那就是说,这黑衣老爷不是一只鸟精,而是——一只大乌龟精!也就是说,咱们的大鸟会里闯进了异类……”

荷荷说这话时,老板吓得脸『色』都变了。因为谁都知道:大鸟会的保密工作是极其严格的,一只乌龟能混进来,一方面说明走漏了消息,另一方面也说明会上的安保检查程序存在可怕的空当。还有一个极大的难题就是:一旦这只大乌龟醒过来可怎么办?它现在是被酒严重地醉倒了,等它恢复过来重新变回人形,那时候一切都晚了,怎样都不好办了——它离开时就会把这里的事情传个飞快,这才是最令人害怕的。最后老板猛地一击掌心,咬咬牙说:

“一不做二不休,荷荷就咱俩说话,没有外人,我看咱这会儿就动手,趁它还没有转醒过来,把它杀了吧——那不过是杀死一只乌龟!如果等它闪化成人形儿,那就晚了,那就等于是杀人了!”

荷荷长时间不语。她太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了。可是要说杀了这只龟,她可真的不敢。她声音发颤:“老板,我看这是动刀的事儿,你还是交给炊事员吧……”

“那不行!那要走漏了消息呢?”

“就是不走漏,它没了影儿,它带那一帮子,还有它老窝里的那些精灵,见主人没了,谁都不会饶了咱啊!到时候咱这买卖还干不干了?”

荷荷的一番话让老板如梦初醒。他叹道:“尽管你是一个女流之辈,可这会儿眼光倒挺长远。这么着吧,你替我再出个主意,这也算帮公司和我一个大忙。”

荷荷点头,一声不响地回到了那个地方。

她让人不停地往浴盆里放新水,同时又找来懂得醒酒方的人,为它耐心地醒酒。这样小心侍候,直到又过了一天一夜,那个当差的小姐终于笑『吟』『吟』地跑来报告了,说:“快去看吧,黑衣老爷又回来了,他就坐在椅子上打盹儿呢!”

荷荷急匆匆去了,进门就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身黑衣,戴了相公帽,正坐在桌前扶额沉思。她施了礼,叫一声:“老爷……”

原来这只乌龟是岛上一只大鸟的亲家。亲家为了让它来大鸟会上享受热闹一番,就把自己的行头,还有参会的腰牌一并借给了它。“我不知会上的酒这么厉害,我还以为就和岛上的『露』酒一样哩,一口气灌下了三大瓶。”荷荷伸伸舌头,说:“不瞒你说,你的麻烦大了,你只差一点就成了俺这里的一道名菜。”对方大眼圆睁:“此话怎讲?”“是这样,俺这里有一道海参乌龟汤,有大滋补哩,客人都喜欢吃。你就不想想,你这么大个头的,做原料一年都用不完啊!”

黑衣老爷吓出一身冷汗,对荷荷千恩万谢,还当场认她做了干女儿。

黑衣老爷要回海岛了。临行前,老爷想了又想,最后应允她一个事情,郑重地说:“我要娶你做二房,以作报答。”

荷荷低头红脸,说:“我老家有个男人,他叫庆连,人老实死了,我不忍扔下他呢。”

“你再想想吧,人只有一辈子。”

荷荷被黑衣老爷的情意打动了。她最后答应:“再想想。”

《明眸》

春天即将结束。丛林里的洋槐花开始消失,渐渐出现一些星星点点的野花,是在暮春和初夏开放的那种花。我已渐渐习惯了半夜厢房里发出的尖叫声,像小院的主人一样,能够在抽搐和颤抖的空气中再次入睡。

时间是这样流逝的:每天吃着庆连母亲做出的食物,偶尔与庆连到地里去修那些菜畦。残存的几棵小树在风中摇动,一两只鸟儿在上面发出啾啾声。我们每次回家都要采一点野菜,把它加到晚餐上。荷荷有时并不化妆,整个人反而显得清爽一些。她的头发染『色』开始褪去,一绺绺呈现出不同的颜『色』。那些烫过的发绺打着卷儿,垂落在雪白的脖颈上。她的身体不像过去那样虚胖,虽然比刚见的时候胖了不少,但已经显得苗条多了。她夜里常要醒来吵叫,庆连就陪她说话,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但总的看还是比过去要好——半夜哭闹着跑出去的情况总算没有发生。

荷荷多少给人一点希望,她在好转,这是全家人最高兴的。

天气明显开始转暖。我的目光不时地望向西边,那是芦青河的方向……不论是深夜还是其他时刻,只要沉默寂静,似乎总能听到一个声音在催促。继续走下去,不再停留,不再徘徊。这里有多少紧迫的事情:四哥夫『妇』在期盼,还有另一些朋友……我仿佛看到他们在大地上游『荡』,其中的一位老人身背猎枪站在一片野地上,伸手指点,张望和等待……

有一种不能消失的渴念,它是如此地顽固和执着——只要我的双脚一踏上平原,它就会在心里强烈地泛起,让人不再有一刻的安宁——我知道自己一直在寻觅一片安身立命的土地,想在那里卸下沉重的背囊,然后将其长时间地安放在一个角落,开始自己的劳作……当我站在帆帆那片开阔的农场上时,看着无边的田垄,心里立即充满了难言的嫉羡和向往——一个人在这里劳作是多么幸福!这个包着头巾、被阳光炙得脸『色』黝黑的女子啊,你的那双眸子是这样地熟悉——她很久以前就闪亮在田园之畔、芦青河边,让我一点陌生感都没有。这眸子是我的午夜之星,它一直辉映着心中的大地。

我曾在梦中与之对话,在这星光下寸寸移动……今夜星光璀璨『逼』人,它让我再次想起某一声尖利『逼』人的追问。在这声声质询中,我需要从头开始追索……我是什么时候第一眼看到、第一次面对她的?一颗心坪坪『乱』跳,难以掩饰。我有一段时间甚至无法与之正常交谈,无法正视她的双眼。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我好像真的攀在了危崖的边缘上。我在心里乞求、默祈,却不知道真正的心愿是什么。可怕的、难以抵御的欲念,你是如此强大!在东部游走和劳作的那些日子里,在深夜,我不能不一次次回味和想象那双眸子。

于是,今天我却要面对一声尖利『逼』人的质询——比如马光,比如另一个刻薄阴沉的家伙,他们没有说出的一番讥讽,这会儿就留给自己领悟和回味。

你想站在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制高点上——这好极了!这太好了!越来越多的人望尘莫及,特别是你的朋友;连更近一些的人,你的妻子,都给『逼』到了自艾自愧的境地。多么高耸的目标啊,远行,追赶,对完美的渴念,与俗世的对决和永久的质疑……这一切都没有错。只可惜这崇高的冲动不仅是你的权利,也不仅是男人的权利。每个人都可以有这样的选择,女人也可以,梅子当然更可以——她们还可以有其他的选择呢。问题是你对别人太苛刻了,自觉不自觉地让其他人、让一切的选择都服从自己,于是,最后的反抗和尴尬也就慢慢来临了:你须承担一切后果;那个质询也自然而然地『逼』近了你……

他们盯住我,那两个致命的词呼之欲出:虚伪、自私。我无言以对;但我不甘沉默,仍旧想追问的是:难道我几十年来的痛与恨、连接家族血脉的思与问,更有我的目击与疾呼、喉咙嘶哑的呐喊和反抗,足踏大地三十年的苦寻和游『荡』,都消解在这两个冰冷无情的词里了吗?有这么简单吗?深深的夜『色』里,我问了再问。对方沉默下来。是的,他们如果诚实,也同样难以回答……

可是现在,我在孤身一人的东部,一次次思念和回想这对明眸,竟然不能宽宥自己。我并不是一个绝尘而去的圣杰,而是一个在俗世里苦挣的生命。平心而论,我一方面是谦谦君子,心中盛满了纯洁的渴望;一方面又有无尽的欲望,想获取,想冒险;有时还想堕落,想一劳永逸地解决『性』的问题……一遍遍想着凯平,想着他的道路和目前正在经历的一切,他与我的异同……今夜啊,凯平,你和我一样耿耿难眠吗?

青春的血『液』奔涌不停,就是它在催促人的脚步。我发现自己在这个平原上并非求告无门,孤立无援,我起码还有自己的挚友亲朋,有一处用来喘息躲藏和疗伤的小院……挺住吧。既不甘退却,那就只有挺住。

黎明时分,我常常想起你,在梦境里与你一次次相遇。

那是梦境吗?南风里吹过一阵风琴声——没错,这是你的琴声,一切恍若昨日……我在原地怔着,久久不能移动。

琴声丝丝缕缕飘过来。我这样站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迎着它走去。无法言喻的什么从心底涌来。我小声咕哝:你还在这儿,你还在等待……你这么年轻,却远比我更沉得住气。历经多少冷热寒暑,风雨交加,你却仍然守在原地——在这样的时刻,竟然还像过去一样,弹响了这架风琴。

我们有过多少倾心的交谈!我们在漫长的友谊中彼此相知;我们谈得太多了;有些话心照不宣,有些话欲言又止。我们谈到如何战胜那种绝望和伤感,那种在注定的失败中感受的懊丧和屈辱。我们甚至也想尝试一下时代的“止痛『药』”……还好,凭借一种过人的意志和克制力,我们终究还是战胜了它,挺住了。

我从这琴声里听到了当年的声音,它似乎仍在提醒:即便明天就要迎来那种不可更变的巨大危难,堆积起如山的屈辱,一个人也不能放弃。

我在那个陈旧发白的小门跟前站住了。鼓起勇气敲门。琴声停了。

啊,果真是你,你简直一点都没变,还是那双漆黑的眸子,脸庞还是那么鲜亮……穿一件海军灰制服,脚上踏着一双光可鉴人的黑『色』皮靴,头发像刚刚打理过。整个人都有点出人意料——也许我的心情太恶劣了,所以你的微笑和从容竟使我吃了一惊。我合不上嘴巴,后来嗫嚅一声,还是没有说出什么。奇怪的是你仍像过去一样微笑着,甚至没有问我什么时候归来、从何而来,只让我坐在旁边,倒一杯绿茶……

你把琴上那张洁白的网罩拉了一下,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你的眼睛那么快乐,那么明亮。你的头发在这个时刻的光线下呈现出微微的紫蓝『色』。我们彼此端详着。

离开时你一直陪伴我。我们往前走了很远——最后是我一个人。

我仰躺在一道沙冈的阳坡上,闭着眼睛,让太阳晒着……所有的朋友啊,你们现在何方?我站起又坐下,大口喘息,努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可是大滴的泪珠还是从眼角渗出……

……

我准备再次上路——可是新的迟疑又生出来:当见到那对黑漆漆的眸子,我将说些什么?我还敢于提起当年的承诺吗?

但无论如何,我得上路了。背起背囊,去找那双明眸。

对我来说,她就站在了大地的中央,她就是我心灵的亮泉……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