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一
走出舜风农场正是太阳初升的早晨,开阔的原野被照得一片橘红。我知道这是一次短暂的告别。我愿凯平在这儿滞留的时间更长一些,愿他和女主人也像我们那样彻夜长谈——可惜他也要随我一块儿离去,因为必须即刻返回那个古堡。
我一直往东,继续这无边的游『荡』……穿过田野上纵横交织的小路,往东南方向斜『插』过去,翻过山的慢坡就可以直接抵达城市的南郊。那儿吸引我的是一位老人,他的居所坐落在一所中专学校里——“如果路过那儿,你可一定要去看望老人家啊!”凯平叮嘱着,电话未通,就特意写了一封信让我带上。
想象着即将见面的那个老人,脚步不由得在加快。我相信他能够强烈地吸引凯平,当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况且我一直想着荷荷的事情,忘不掉她就是被那个叛逃的不肖之子给害惨的,而这个家伙又是老人的儿子……我觉得奇怪的是,一所中专学校怎么会建得远离城区?大概当年那个设计者多少有点修行的情怀吧,硬是把一个学府搁置在荒凉中。如果沿一条缓缓的坡路转过那个山嘴,会花上很长时间,我于是决定径直翻过山岭。
和缓的山坡上长满了侧柏和黑松,还有在别处极为罕见的樟子松。辽东桤木足有二十多米,它们一连多株站成了一排。除此而外还有房山栋和箭杆杨。灌木中有罗布麻和爬蔓的杠柳。篱打碗花开得何等清丽。一只四声杜鹃好像在端量我。活跃在林子里的还有小星头啄木鸟,灰『色』山椒鸟,红点颏——它故意在我走近时才飞开一点,像是要存心挑逗一个进山的人。老野鸡在山的另一面嘎嘎大叫,像是在那儿发出了预警呼告。
山坡渐渐陡起来,从『裸』『露』的地方可以看到花岗岩和石灰斑岩。这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山,呈东南西北走向,实际上属于更远的砧山山脉,是离大海最近的一段。翻过山脚,那些稀稀疏疏的建筑就尽收眼底了。原来这儿临近一个郊区的村庄,它北边几华里远就是那所学校了:建筑比较整齐,大都是一些红砖平房。校区套了高高的院墙,一些箭杆杨从墙内挺起,从外部看很像林泉精神病院——我这样端量时心里一阵惆怅,脑海里飞快闪过了庆连和荷荷……从这儿到那片校舍只有几公里远了,它的上方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透出一片神秘的宁静。
那个老人原来藏在这样一个地方。望着那一排笔直的钻天杨、红瓦绿树,竟然使我踌躇起来。看看前方,突然觉得他从不希望被人打扰,只想一个人在这儿独居……人哪,要在大地上逗留几万个白天和黑夜,这期间要经历多少坎坷曲折,还有怪诞和奇异、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许多场景在人生之旅上只是一闪而过,只是一瞬。可是它如果在命运之轨上爆亮了一个炽热的光点,就让人永生难忘。人与人是何等不同。
从山的慢坡到那道小溪之间是绿茵茵的一片——远远的看不清是什么,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大片苔菜。这种菜绿得发黑,叶片厚厚的,可以从秋天绿到冬天,一直到满身墨绿挂满冰凌。春天开始它就要长出长长的苔,然后开花结籽。这么大的一片苔菜真是美极了。
这片平展展的沃土是一片开阔的河谷:砧山山脉丰富的山落水一直冲刷下去,开拓了滨海平原。整个的东部城市就坐落在一片淤积土上,而很久以前脚踏之地就溅着海浪……淤积物渐渐铺开,浩浩河流挤到一边,而后又成为一条溪流。历史上记载的那场毁灭人类的大水渐渐落下,只留下一片沃土。这是一个逐渐干结和安静的过程,或许它还远未结束——由此联想到一片片旱荒,让人不寒而栗……
一个老人戴着斗笠,穿了一身土布衣服蹲在苔菜地里。我走了过去。他手里有一个小铁锄,我还以为他在锄草呢,走到跟前才发现他正用这把小锄子将苔菜挖出来:隔一棵挖一棵,放到旁边的柳条篮子里。他挖得很深,只为了把苔菜的肉质根茎也全部挖出。我知道苔菜根很好吃。他可能就是学校南边村子的人,高瘦,面容肃穆。我在旁边端量着,看他用心地挖出一棵又一棵苔菜。
在这个春天一样的秋天,不知为什么有怎么也赶不开的忧郁。这个时刻真该有一个同伴。一排排钻天杨下的红『色』房舍,我正悄悄地走近你……一个终生奋斗和漂泊的长者,你会给我什么灵感什么勇气?你会是这个时代的活化石吗?
当我跨入朴素到极点的一个小院里,弄明白了这就是那个老红军之家,两眼竟有点『迷』蒙:我『揉』了『揉』眼睛。这是三大间红砖瓦房,耳房长长的,可能是厨房和卫生间,顶部有一个太阳能热水器。在强烈的光线下,我首先看到了西面一间窗户下那丛浓烈开放的美人蕉。它水汪汪的,红『色』花朵像傍晚的太阳那么红,火红火红。
一个女人给我开了门。她站在院子当心。我马上看清了她——三十岁左右,一个真正的大块头,又粗又高,大脸庞,洁白的皮肤有点红;头发乌黑浓旺到令人难以置信。我刚问了几句,她进一步向我肯定:这就是老人的家。我那一刻倒想知道她是谁,她与那个老人又是什么关系?忍不住问了一句,原来她就是老人的儿媳!好嘛,那个胆大妄为的家伙逃开了,把她一个人抛在了这里……我问老人在不在,她说他去东边挖苔菜去了。
我马上想起了刚才遇到的那个老人。我“哦”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去。
苔菜地就在不远,那个老人还蹲在那儿。离得老远我就看到了他头顶的一团白发,雪白雪白,在阳光下闪亮。旁边是一个竹篓和一顶斗笠,他穿了软软的灰白『色』上衣,一条旧军裤,是的,他正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我们竟相见在一片苔菜地里。
我转到了他的正面。他一抬头,我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面前的这个人实在是太老了,皱纹纵横,头发雪白;惟有一双眼睛跟所有人的神情都不同——我想很久以后还会琢磨不停的,就是这奇怪的眼神——犀利而沉默,透着说不清的警觉和怀疑……我想向他说明来意,可怎么开口呢?我算是什么人呢?崇拜者?探险者?一个前来请教的学生?一个好奇的城里人?我想尽力把一种意思表达清楚:我是他朋友的挚友,我代他来看望他;我同样是一个很早之前就怀着崇敬之心的“后来者”,而且我有一封信件……他看了信,又仔仔细细放到兜里,嘴里“哦”了一声,自语一般:“凯平。”我说我们两个人刚刚在一起,有过一夜畅谈呢。他瞥瞥我背上的背囊、蓬『乱』的头发和旅途上沾满了泥巴的一双鞋子,蹲在那儿吸了几口烟,然后继续伸出小铲去挖苔菜。
我也蹲下来。后来我很快说起了一个叫荷荷的姑娘,说起了林泉……他的铲子停下了,把烟斗收起:“你从她那儿来吗?”
“我是她男人的朋友,和他们住在一起……”
“她怎么样了?”
“时好时坏,见了飞机就喊‘大鸟’。现在……”
老人没有吭声,又开始一下下挖着苔菜。肥肥的根茎被挖出来,他抛到了篮子里。篮子已经快满了,他搓搓手站起,把斗笠戴到头上。
“走吧,跟我回家,去吃猪肉炖苔菜吧。”
二
我们回到了那个小院里。进了老人的西间屋,一眼看到的是黑乎乎的大书架上『插』了一排排书。在这个光怪陆离,满世界号啕的时代,竟然还有一个老人在这儿默默读书。我在书架前流连,老人去外屋择苔菜了。一会儿一只手伸过来取茶杯,我一眼看到了粗粗的指头和鼓胀的筋脉。我也到了外间。那个高大的脸『色』红红的女人垂着一头浓发,正与老人一块儿择苔菜。
老人已经鳏居多年,他的全部生活就是到田里忙一阵,种点他喜欢的蔬菜,然后闷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大块头儿媳叫莫芳,令人多少有点惊奇的是,她的父亲竟是城里我所熟悉的一个文化老人。莫芳是这所中专学校图书馆馆员,大约因为是老红军的儿媳,校方并不强调她每天按时上下班。莫芳当然喜欢这样。她如今是一个真正的留守者,正像一首歌里唱的:“时刻准备着,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她面容冷淡,很少看别人,只做自己的事情,也不与公爹说话。这是一个在期待中消耗了全部热情,正在默默寻找机会的人。她住在东间屋里,中间一间除了前厅的会客室之外,靠北一点还隔开了一小间,那里有一张小床,可能是留客用的。
老人就让我睡在隔间的那张小床上。
老人亲自动手做饭,一双茧手切着乌黑的苔菜叶,切肉块。这双手总是让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在旁边看着,『插』不上手,多少有点尴尬。那个莫芳不来帮忙,择完菜之后就回到了自己屋里。我要帮老人洗菜,老人把我挡开了。好像做饭正是他日常生活中一件有滋有味的事。他把一种宽粉条放在了肉块和苔菜中,然后就点火。这是一种极其简单的做法,多少有点像我们在野外旅行的人做的那种汤水宽绰的野餐。
老人看着火苗燎着铝锅,神『色』多少和缓了一些。他点点头:“苔菜喜欢肥一点的肉。”
这餐饭,我们三人围在一个洗白了的小木桌旁,每人盛了一碗苔菜炖宽粉肉块。香极了。主食是玉米饼,也是老人做成的,有薄薄的一层硬壳,不焦不嫩正好。
饭后,莫芳又回到她的房间去了。一会儿,从那儿传来了一阵低低的西乐。老人把门关了,和我一块儿回到书房。两张木扶手简易沙发已经很旧了,上面连个套子也没有,沙发布已经开始破损。他给我沏了一杯茶。我很快谈到了那个人——于畔。
他淡淡地应着,好像不愿更多地回忆往事。
我们正说着话,有什么在轻轻挠动那扇门。老人立刻站起,把门打开。原来是一只胖胖的白猫。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它在这个屋里出现。显然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家伙,一进门就不假思索地跳到了老人膝上。老人抚『摸』着,端详着它的脸,说:“这显然是个资产阶级阔小姐,不过也拿它没有办法。”白猫妩媚,温柔,尽可能地撒娇。它舒服得脖子伸起,下巴抬得很高,肥肥的前爪按在老人脸颊上……老人拍拍它的屁股:“还是找她去吧,走吧,我们要谈话。”
肥猫一扭一扭离开,头也不回。他起身把门关上,“它每天到我屋里问候一次。它比莫芳好。”
我笑了。老人一点笑容都没有。这样一会儿,他沉沉地吐出一句:“他们是我家的一个耻辱。”
我一声不吭。
“那个混账小子,也许有一天该把他一枪毙了……一个叛国者!”
我看到,老人下巴抖动,一双手也抖起来,“他留下这么个女人,还得让我侍候,她现在朝思暮想的就是滚蛋。她滚蛋好了,不过也没有那么便宜……那个混蛋是随市里经贸代表团出去的,代表团要回国时,他溜掉了。就这样携走了一笔巨款……她要走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那小子在外边也不会好受。不过我这个儿媳也待不久了,再走不掉,就会到别的地方。走吧,我倒希望她早些从这儿离开。”
我有点担心,说:“可那样一来,您的生活……”
“我不需要别人照料,我会一个人打发到底的。”
门又掀开了一道缝,传进来一阵轻音乐。老人赶紧把门关严,“她现在听外国音乐,喝咖啡,吃饭都换上了叉子。正做准备”。
老人呷了一口茶,突然问一句:“凯平没受牵连吗?”
“没有。那个老人总算喜欢他,信任他。听说总管吴灵就不同了,好在……”
老人站起,在屋里踱了两步:“这个孽子!莫芳还说他骗走的是大资产阶级的钱,活该——这两个混蛋……”他狠狠捶了一下书架,几本书跌落下来。我帮他收拾着。
老人的书架上没有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套用旧了的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一套很久以前莫斯科出版的灰『色』布面的列宁文集,还有一些我过去见过或没见过的战争回忆录、传记;除此而外还有一两本相当纯正的文学书籍……我小心翼翼问一句:“您不准备搬家,回那座城市吗?”
他没有吭声,停了一会儿又说起儿子:“那时候我的这个小子刚刚分到这所学校,还没『露』出狐狸尾巴;他两口子邀请我和他们一块儿住。其实我来了也就知道了,他们是想利用我来争得一套更大的房子。学校北边就是那个干休所,那儿有很多小楼,其中有一座要分给我,我拒绝了。我喜欢这幢平房,这个小院好!这使他们很失望……我到这里来住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我与这个城市有好多事儿哩。”
我听不明白。他沉『吟』着:“就在东边和南边的这些高高矮矮的山里,我们打过不少仗。我为了这座城市流过血,我的战友也死在这儿。我知道来日无多,到了那一天我也想埋在这里。”
三
这天晚上我没有睡好。我发现无论是西间和东间,两个屋里的人都睡得很晚。天快亮的时候我才勉强睡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已经八点多了。中间屋里有人活动,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我穿了衣服走出来一看,原来是那只肥肥的白猫在撩动一个乒乓球,它的旁边是笑『吟』『吟』的莫芳,脸上那种温和的笑从来没有见过。霞光正透过门上的玻璃照在她的身上。我又一次注意到她长得竟然如此高大丰腴。显然,她是那种具有巨大生命活力的女人。
她见了我,脸『色』立刻有点冷淡,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我敲西间屋的门,她咕哝一句:“不用敲了,人早出去了。”
“到哪去了?”
“他每天很早就起来散步,老习惯了。”
我走到了院子里。我想伴老人一块儿散散步。我问老人都到哪些地方走动?东边苔菜地那儿吗?她摇摇头:“他走得很远,有时候一口气走到东边山脚下。”
那可真够远的了,我想。
我在院子里活动着。最能吸引我的就是那一丛浓密的美人蕉。我站了一会儿,觉得身后有异样的感觉,一转脸见莫芳在那儿专注地看我。那只肥大的猫在她腿边环绕。我发现我与她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交流。这时候她的嘴角那儿出现了一丝冷笑:
“我知道你是怎么闯到这儿来的,为什么来。”
“为什么?”
“你想调查我丈夫的事儿,想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你肯定是吴灵的人,那个资产阶级鹰犬!好多人都这么做过了,我总是警告他们:别找我和老头子的麻烦,让我们安安静静过几年吧。我的意思是:你来这儿住几天我们欢迎,可是不会欢迎暗探;其实你什么也弄不到,这个你该明白。”
她误解了。我想向她说明点什么,琢磨着怎么解释。但我发现那是讲不明白的。后来我只用这样一句话让她安下神来,我说:“你放心吧,我压根儿就没想过你说的事情,我只是尊敬老人,受朋友之托来看望他。当然也想听一听他的教诲,就是这样。”
她笑了,这次尽管仍然有点嘲笑的意味,但比刚才好多了。她的鼻子可真高,像混血儿。
“那就好,我们可不希望你是一个麻烦人。早晨吃什么?喝咖啡吗?”
口气比刚才柔和多了。
“谢谢,我还是喝茶吧。”
她的大鼻子动了动,那双描了蓝影的大眼睛跳动了一下,说:“可你无论如何还得承认,外国比我们搞得好,他们比我们有理『性』,生活方式也科学得多。”
“外国人像我们一样,有的贫穷,有的富有。”
她收敛了最后的一丝笑容:“我跟你说的是‘第一世界’。”
我也笑了,“我跟你说的也是‘第一世界’。他们是比我们富有,可是他们也有自己的一些臭『毛』病。”
她像受了惊的小孩子那样缩着身子,向后退一步,“你可真不像个年轻人。”
我告诉她已经不年轻了,四十多岁了,不再天真了。我好像在故意刺激她,又骂了几句外国人的“臭『毛』病”:“外国人到底有什么好?吃起生菜来像兔子,吃起带血的肉又像狼;外国人到底有什么可尊敬的?”
听了最后一句话莫芳差一点跳起来:“你真的这样想?”
“差不多。”
“你是开玩笑吧?”
“怎么了?”
“我看你这人够俗的了……”
“嗯,可我觉得还俗得不够呢,”说到这儿,不知为什么一股莫名的火气在我的心头冲『荡』了一下,一句话脱口而出,“不过我多少想劝告你一句,也别太过分了,如果把老人气病了,那就会有人好好揍你一顿。”
我对自己都有点惊讶,我相信从来没有一个生人敢在这个大块头跟前讲这样的话。她这会儿真的傻了眼,直愣愣地望着我,那只肥肥的白猫也在看我,眯着眼睛,圆圆的小鼻子在空中嗅着什么……
老人在很多时间里都是沉默的,我极想引他讲一点过去的事情,可总是失败。到后来我一遍遍问他于畔——我相信只有那个人能够使他激动,因为这个人是他的战友。再就是谈岳贞黎,谈那场激烈的战斗。
老人终于不安起来,话也多了。
“从年龄上看,于畔该是我的大哥。我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在他生前没有机会促膝长谈一次。你知道,那时候这样的机会很多,在野外,在打仗间隙,我们拢上一堆火摆上一壶酒,就有一场好谈。据说他的酒量大得惊人,那个家伙呀,是一个心里干净的人……”
老人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干净人在这个年头不多了,我一辈子都喜欢干净人,脑子干净,心里干净,做事干净。”
我屏住呼吸听下去。
“到了最后,他的那个同村兄弟——就是那个岳贞黎,让他放心地闭上了眼,他把小凯平当成了自己的儿子。老岳是我们几个当中地位最高的了,命是于畔给的,他会好好疼怜这个孩子。再说他又没生孩子!从哪方面讲老岳都会是一个好父亲——可人哪,一旦权高位重,对自己的孩子都会变!有一次他来看我,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一条街,还是坐了轿车,带了警卫……他与孩子相处的时间太少了,就是在一起,说起话来也像作报告……”
我说:“他不该那样干涉儿子的婚姻,他在这方面太固执太过分……”
老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前边,“我们活下来的人哪,有时候觉得像做梦——因为我们看到的死亡太多了。现在的人玩昏了头,觉得死去才像做梦……其实战争也不过结束了几十年,当年拼命的那一茬人还在——人们叫他们‘老红军’,其实不一定爬过雪山走过草地,不过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我们知道死了多少人——不是记个数字,是亲眼看见的,这和看报表可不一样啊!我天天想的就是这个……”
我凝视着老人。
“什么事情都有个来龙去脉……”他转脸端详我,突然看着门口说,“你猜我那个宝贝儿媳怎样讲?她说‘人哪,要简单也简单,只不过分成两种:一种是捉弄人的,另一种是被捉弄的’。她是说,我和于畔这一类都是被捉弄的。这句话够让人心寒的了。不过我可不承认自己是这样的人。我知道她是指我打仗流血,身上白添了这么多伤疤。我只想告诉她,我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情。这些伤疤算什么?我活下来了,我身边有多少比我好上千万倍的人物,比如说于畔,早就不在了;还有一些人死的时候甚至来不及喊上一句话。这能后悔吗?我只不过是他们当中留下来的一个。我现在老了,如果再给我那样一个机会,我还是要抓起枪来。”
他的头昂着,看着窗外。
窗外就是那一大丛开得旺旺的美人蕉。是啊,抓起枪来——为了什么?为了开放起来像燃烧一样的美人蕉,为了天边上那彤红彤红的一片流云。我知道眼前这个老人的一番话全都来自肺腑——相反另一些人的夸张话语我倒是听了不少,他们大多在显示自己的刚直不阿,或借助于一点特别的经历。但我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辨别出哪一些是虚张声势,而哪一些又是质朴之言。眼前的这个老人可不是吝啬鲜血的人。
夜越来越深了,我们俩的谈话也开始深入。这令我时不时地沉浸在激动之中。月亮升起来,旁边是稀稀疏疏的星斗。我透过窗户望着它们,在想一个人——我的父亲……比起于畔和眼前的老人,他或许更加不幸:心怀了同样的热望出生入死,却没有倒在前方,而是死于“同一营垒”的折磨之下,含冤而逝……
老人的声音极其低沉,渐渐把我的思绪拉回来:“当年,我刚刚十几岁,家里人就把我送到那个地方,让我住在叔父那里,他是个大资本家;后来一切顺当,他把我送到外国人的学校里。不客气地讲,我比那个宝贝儿媳更早地懂得外国音乐和咖啡是怎么一回事,可我还是回来了。我回来一看,我们家的大宅正吃紧哪,他们说外边有人闹反,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在学校里已经加入了一个组织,回来是身怀使命。我叔父怎么也不知道他的侄子成了他们这一茬的掘墓人,就这样把我放走了。我从这儿到了南山,然后又回到这个城市。我待在政委身边,后来他调走了,我就成了政委。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大,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大概是五支队把我们家的宅子给解决了。我父亲跑了,我和他再没见面。他死在海外……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想看看我们那个大宅院,还想了不少在学校那时的事情;我想得最多的是我们政委脸上那个大疤瘌。那是有一次一颗子弹『射』进口腔,又从腮部钻出,他的舌头被削掉了三分之一,从此说话也含混不清了……他离开部队,被派到了另一个地方,我就接替了他的活儿。我知道,父亲直到临死那天都会恨我,会骂我是一个‘叛儿’。我心里明白,我不叛他,就得叛更多的人。我二十岁以前已经到过中国最大的城市。我在整个的北部平原和山区已经往复奔走了多次,了解各种各样的人,亲眼见过那么多的人一辈一辈都在泥里打滚,一年里吃不上一口白面。他们活活被饿死累死。我也亲眼看过许多父亲这一类的人,他们过的是什么生活!我们家有四十多个仆人,光女仆就有二十多。我父亲有六个姨太太,大姨太和最小的姨太太之间相差三十多岁。不必说那些往事了,那些事情你已经知道得不少了。我是说,日子过到了这个份儿上,有点血气的男人就该想想办法,就该干点什么了……就在那个时候我找到了自己的信仰,找到了自己的组织。剩下的也就简单多了。剩下的就是跟定、忠诚,就是为它献上一生。我从心里认定,这是很光荣、很了不起、很值得的一件事。我的伙计,你还年轻,你也许很难理解一个过来人的想法……”
我在黑影里看着他那一对闪亮的、像儿童一样明亮的双目。我心里说:“是的。不过,我想我今夜能明白您的话吧。”
他把沉甸甸像石块一样的大手压在我的肩上,轻轻一晃,又取下:“那时候,我们经常喊的一个口号就是‘让人民当家做主’,把权力从那些有钱有势有武装的王八蛋手里夺回来,交给‘人民’。‘人民’这个字眼可得好好琢磨呀,谁都可以这么讲,不过什么才是‘人民’?‘人民’真的有吗?换一个说法,大多数人真的能‘当家做主’吗?我从那个时候问到现在,问了快一辈子,最后还是相信:‘人民’是有的,‘人民’是可以当家做主的。那是一种伟大的事业,值得你为它花上一生。我们果然死了很多人,受的苦难没有数。这期间我们也动过别的心眼,打过一些算盘。因为要实现那个伟大目标不动心智是不行的。事情到后来你也知道了,这就是我们千千万万人都熟悉的历史了。它一次次被扭曲,坎坎坷坷,不过大致上你还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又把脸转向了窗外。我知道他在看那漆黑的夜『色』中转向西边的星月。他像是默念:“……我看到这样的一份历史材料,那上面讲,当年有一个知识分子到了根据地,找到了我们的领导人,提出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他说:‘历史上一茬一茬都不过是改朝换代,旧的王朝渐渐腐败,新的王朝又开始兴起。每个王朝在诞生之初都会带来一些新气象,都会发生一些革命。可是随着时间的延续,官僚作风、官僚机构又会开始形成,也就再一次走到腐败……再接下去,又会有生气勃勃的革命、有新王朝接替它。这样循环往复,成了周期率……你们能打破这种循环吗?能打破这种周期率吗?’那个领导人回答:‘你说得好。不过我们找到了打破这个周期率的办法,那就是:真正让人民群众参与政治,让他们监督我们……’”
我在夜『色』里盯着他,屏住呼吸——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也纠缠过类似的问题吗?
老人垂下头来:“一个人要立志一辈子做穷人的头儿可真难哪。不过我相信,我们当年真的有过这条思路。”
我忍不住大胆说:“可是……”
我还没有把下边的话讲出,老人就紧紧抓住我的肩头:“‘可是’什么?你讲小伙子,讲错了不要紧!你是一个诚实的青年,我愿和你讨论。”
他的语气那么柔和。他的这种柔和真正鼓励了我。我说:“可是,接下去人们的生存环境多冷酷,多少人妻离子散……”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又想到了一些朋友的父母,想到了千万个催人泪下的故事。还有我父亲的故事——我一想到他心里就有难忍的痛楚。我一点也说不上爱他,可是关于他,我真正想说的又是什么?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在我心口那儿泛起,我用力将其压住。面前这个老人一声不吭地低头,后来发出喃喃自语:
“任何伟大的思想,要实现它就得经过无数双手。我们没有这么多手啊。他们把这些思想——哪怕是最好的思想,也会一点点弄光了。还有,一个人或两个人的思路毕竟狭窄,这些思路不该由一两个人定夺,这要让更多的人去思想,人人都有这个权利。不是说让‘人民当家做主’吗?那就意味着要给‘人民’思想的权利吧!这才是好样的!可是,没有,没有他们思想的机会,没有这个可能。‘伟大’的思想铺天盖地,把天底下所有的边边角角都填满了。你知道伙计,再伟大的思想也能把人『逼』得发疯,一直到把你『逼』进角落,你退,再往后退,退到最后,剩下的也只有反抗了。我不知道这样讲对不对。我现在天天想的,就是类似的问题。我在想,也许应该允许人们四下里看看——看看‘伟大思想’旁边还有什么别的思想?那样也许会好一些。还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那颗偏向穷人的好心肠,它到底是真还是假?我们要有勇气谈历史,那就先拿出勇气问这样一句话吧!”
我忍不住说:“是的,我也赞美这种‘好心肠’,我甚至从来都没有怀疑!可是如果这期间有一个人为此蒙受了不白之冤,如果他死得很惨,我就要为他鸣屈喊冤。我觉得我们没有权利让一个生命蒙受不白之冤,无论是谁,都没有这个权利!”我攥紧了拳头,浑身颤抖。我想到了父亲革命一生,最后时刻却害了心口痛,蜷在沙地上死去,直到最后还蒙受着不白之冤……
老人霍一下站起,在小小的空间里踱两步,又立定了。他说:“我同意……就是在这一个个具体的磨难里,埋下了全部失败的原因。你挖掘下去就会发现到底是什么原因。不过这个难题无论怎么缠我,还是没让我陷入困『惑』,就是说,我的头脑还没有浑起来。我在想,我们以前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么多血,可是比起后来的斗争,无论是残酷『性』还是复杂『性』,还是其他,都显得简单多了。我们要做好任何事情,归根到底还是要交给‘人民’,也就是说,要让‘人民’接手干下去。可是我们的‘人民’当中包括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有各种各样的要求和嗜好。但他们又是‘人民’!一个再了不起的头脑也代替不了‘人民’啊,代替不了他们的作用,因为天下事情总得由大家去做,谁想越过大家一手包办,谁就必然失败。这是一条不变的规律。一个集团、一个阶级、一个人,不在于他的称号是什么,不在于它把自己叫成什么,都有一个怎样对待‘人民’的问题。对掌权者来说,也许背叛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怎么提防这种背叛?也就是当年那个老知识分子所提出来的,怎么打破这种‘周期率’?大概也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事情真正地、不折不扣地交给‘人民’!那时也许会引起混『乱』,这混『乱』是必然的——但要看这种混『乱』是否动摇了我们的根……”
“根是什么?”
“根就是理想!就是信仰!”
“……可是这种说法太古旧,太容易引起混淆。我是否可以换一个更古旧的说法——这反而容易被大家接受……”
“你讲吧。”
“‘根’是否就是向上、向真、向善的那么一颗心?它属于伦理学的范畴……”
老人点点头:“且由你这样说吧,也许它没什么大错。总而言之一句话,我到现在还看不出来,不创造一个直接让我们的‘人民’投入的那么一个机会,我们会有什么别的办法来阻止这种背叛!”
四
老人的话刺激了我,让我很少这样剧烈地思考。我在想,一些人付出的代价是多么昂贵,他们毁坏的东西简直数不胜数。他们打碎的东西太多,我敢肯定地说,那种破坏永远也不会被原谅。有人一方面表现出了惊人的纯洁,可是另一方面又表现出了可怕的幼稚,甚至是污浊和丑陋。我们失去了几十年的时光,贫穷、衰弱、无力,这几十年中的含冤惨死者与饥馑中的死去者已达到了无法统计的地步。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有能力维护最起码的东西了。前途不堪设想。我敬重面前这位老人,更多的是因为他的纯洁,而不是他的思想。我与之不同的是,我还弄不懂“人民”这个概念该如何使用。但无可置疑的是,今天我们绝对不能丢掉那份纯洁,那是燃烧的热情,是生命的激情。当我们失去这些的时候,即使人人都变成了富翁,换回的也仍然是粗鄙和贫寒。粗鄙的财富从来都未能挽救一个民族的沮丧。一个唯利是图的世界不会有真正的人的生活,一个只知道拼命搞钱的民族只会堕入最不干净的地方。
老人一直闭着眼睛。后来他叹息一声抬起头:“‘资本主义’是简简单单的一种‘主义’,大概人人都可以去搞。让‘人民’做主,这就不同了,它有说不出的麻烦劲儿,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搞得来的……”
我笑不出来,因为这丝毫不含有什么幽默。我问:“可是我们从哪里找那些‘杰出’的人呢?我是说我们要有‘杰出’的‘人民’?”
老人在我这句致命的质询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轻轻回答,像是说给自己:
“是的,找不到‘杰出’的人也就算了,但千万不要自吹,说自己已经找到了惟一的什么……”
真是意味深长的一句话。它让我久久咀嚼。老人不愿忘掉过去,不愿一下子把目光投向未来,因为他知道问题远没有那么简单。所有只让人盯住所谓光辉灿烂的未来的人,不是幼稚的孩童就是可恶的骗子……我还记得从这座海滨城市走过时亲眼看到的一座又一座拔地而起的高楼。这些高楼大概在海滨平原上压根儿就没有过,它们是崭新的。但仅仅让它们代表一个“未来”,不是太过苍白无力了吗?可是喧嚣与繁荣混杂一起,鲜花和毒菇并生一处,去掉毒菇鲜花也会枯萎。喜欢鲜花吗?那么就容忍毒菇——可是弄到最后,我们还能否找到一小块干干净净下脚的地方?
老人像说梦话似的咕哝:“报上不断登出这样的消息,说是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挖出了一台彩电,它竟然是几千年前的!还有,从哪座古城废墟下边发现了更早时候原子弹爆炸的痕迹。前不久报上又登,说发现了一座几千年前的核电遗址——这些消息让我分外注意,因为它们只要有一丁点儿是真的,那就需要我们大家先把一切活儿停下来,要从头好好想一想了!”
我点点头。
老人又问:“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的是不可思议,这些消息如果是真的,那么就把我们过去的一切思维、一切推理,都给搅『乱』了。”
“我说过,这很多消息中哪怕有一丁点是真的,那么结论也只能有这么两条:一是真的有什么神灵之手做下了这一切;再不就是我们干的这些,‘史前’人类也曾达到了和今天差不多的文明水平。这起码在悄悄告诉我们一个原理:我们人类曾经自己动手把自己毁灭过一次或两次了,一切的智慧成果,文明,一点不剩,全毁灭了一遍!你看,人的聪明总是不如恶行走得快,到后来就让恶行把所有的好东西全数毁掉了,毁个一干二净!”
这个结论当然惊心动魄。但我挑不出破绽。这些话只能勾起长久的痛苦……当代人就是命该如此地面对应接不暇的信息轰炸,还有无可匹敌的金钱诱『惑』,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现代科技进步所带来的一切成果,很可能只是一枚甘甜的毒饵。疲惫和狂喜积累成疾的现代人,已经难以顾及考古发掘中爆出的雷鸣电闪了,他们既不会产生面前这个老人的惊惧;也不会拥有自己的结论。现代人在自以为是的聪明中断送了最后反省的机会,他们的一部分肌体已经在纵欲中死亡。仅以卫星电视而言,它巨大到不可思议的传播能力,差不多成为人们日常了解外部世界的最重要窗口;它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夺走了人们对一些朴素然而却是至为基本的思考。人一天到晚把两眼盯在冰凉冷漠、无情无义的小小荧屏上,慌忙不迭地接受一些鸡零狗碎。我们失去了直接面对荒野、面对高山大河和海洋的机会,然而它们才是真实的世界。我们的生命智力所依赖的“精神”,既不能专注集中,也不能受命于心灵。每个人都在面对一个陌生的“我”:浮躁、虚无、惆怅和无聊,而且还出奇地冷淡。人和人一样,都在不知不觉中吞下了大剂量的麻醉『药』,幻觉已经产生,行动已经迟钝。我们不再关心那些紧迫巨大的、似乎与我们切身利益相去甚远但实际上真正重要的问题了。不想明天,也不忧虑昨天,宁可关心一个俗不可耐的演员令人作呕的表演,而不再追究变幻无常的环境对人命的催『逼』。记忆里从未有过的反常的冬天,史前文明奇迹的可怕昭示,一切都无声无迹地从眼前流过……
今天,我们无论如何需要承认一个可怕的事实:至少五千年来,我们的善不仅没有得到有效的积累,而且还呈现出负增长。
明天等待我们的到底会是什么?
这是一个无法安眠的夜晚,我和老人一样。夜越来越深,到后来我们都不说什么了。灯光被老人弄得暗暗的。后来我们一前一后走出门去——几乎是没有约定。老人在前。夜里,秋风有点凉,老人连风衣也没有穿。我们走出屋门的那一刻,突然闻到了一股青草的香气。院子里一片明亮,他儿媳那个宽大窗户『射』出了强烈的灯光。窗前有个影子一闪,是莫芳在观察我们两人。她一定会感到疑『惑』:夜这么深了,为何还要外出?
就在我们迈出院门的那一刻,她故意把屋里的音响拨到了最大音量。我们于是听到了一个狂热的欧洲歌手在嘶哑大叫:“妈妈!妈妈……”这个屋子里生活着两个躁动不安的人,一老一少——他们在为不同的东西而激动。我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看到了在窗前站立的那个高大的女人,此刻她正瞪着一双黑洞洞的、说不上是忧伤还是欢乐的眼睛,目送两个深夜外出的人。
外面的空气多么清新,远处,月亮已经偏得很厉害了。它勾勒着西南方那些山岭的轮廓。黑黢黢的四周,是我白天看到的那片苔菜地。我们在微弱的月光下走了一会儿,后来就站在了一片田垄上。老人拤着腰立在那儿。我发现他的眼睛一直望着西南方那片低山。他大概在回忆早年的战争吧?那一溜低山显然是这座城市的屏障,那儿一定发生过激烈的战斗。
老人就那么一直看着。这样站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过脸看我,好像在星光下可以看得更为清晰似的。看了一会儿他说:“嗯,你比我的儿子大,也比他有出息得多。”
我不知这种褒扬里到底蕴含着什么。
“你想听一听我那个混账小子的故事吗?”
我没有回答。他把脸转过去,从衣兜里『摸』索着,『摸』出了那只大烟斗。他点上吸一口:“他今年三十五岁了,比你小一点点。嗯,他当年在学校里还是一个好孩子。学习好,思想品德好,遵守纪律,最愿听革命故事。因为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的一种风气。有的人就是这样:在每种风气里都会是一个顶尖人物。后来,你知道『乱』起来了,到处都『乱』。那时候我还在另一个城市工作。这小子有一天还嫌他爸爸倒霉得不够——我在那儿喂猪,正劳改呢——他领着一帮人冲到猪场里,把我从猪群里边给提着耳朵揪出。你看,他到猪场这儿造老子的反了。我两手沾满猪食和脏东西,还没等把手擦干,他就命令我站好。他那帮小伙子都不到二十岁,精神头儿足,戴着袖章拿着红书。我心里喜欢他们又可怜他们,一个一个小眉『毛』小嘴巴都挺秀气的。不过我像他们这么大时,身上已经挨了一枪了。我说好,好小子,有胆量,跟你爸当年差不多,造老子的反。不过呀,你要造反先要好好琢磨琢磨,琢磨出个道道再来动手。你光呼口号不行啊,‘打倒’‘反动’,这些谁都会说,这都是书上学来的,街上听来的,这不作数。你觉得你的老子哪里有了『毛』病?揭得越疼越好,但要说到点子上。好孩子,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哩……我这样跟他讲,他听得蛮认真,眨巴眨巴眼。他旁边的同学哧哧一笑,他的脸立刻红了,大概是不好意思吧,就呼起了口号,伸手指着我的鼻子。你看就是这么一个愣小子。其实呢,他不过是个忠诚的孩子,只想做一个最好的孩子,就是那样。好了,后来我有机会出来工作了,社会上也渐渐平静下来,先是复课闹革命,后来又是上山下乡。照理说他可以不去,他是独子。可他照例跑在前边,我说过,任何风气里边他都是顶尖人物嘛。他在下边干了好久,最后恢复高考,尽管好几册书都没学过,硬是自己啃,第一批就考中了。再后来就是分配到这儿教学。他还是干得不错,成了他们那个教研组里最好的一个老师。那个莫芳,就是到东部城市实习看上了他。后来经商风盛了,有不少人开始辞职,我的儿子又是他们学校里最一早留职停薪出来办公司的人。公司可不那么容易办,因为他一点思想准备、一点经验都没有,很快赔掉了,赔个精光,赔掉以后他过去的老师给他做了思想工作,我也参与了一点意见,希望他不要把自己最擅长的东西给扔掉,最好还是回到原来的岗位,这对他对工作都是一件好事。就这样他又回了学校。可是他的心没有回到那儿去。前些年出国风越来越盛,他就出去了,再后来,你知道,竟利用一次机会来了那么一手!我说过,我的孩子在什么风气里都是一个领先一步的人!出国风里他跑得又是好快……我对你说自己的孩子,是要与你讨论一个问题啊,伙计……”
他把烟斗从嘴里拔出,火头暗淡下来。他把烟磕了:“我的孩子不笨,我试过。这小子还算聪明,各方面条件也不错。比他差的、和他差不多的年轻人又有多少?我想会有好多好多的。那么整整这么大的一伙子人都跟着风气转,它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啊!我们的孩子,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在一种风气里稍稍挺住一点?我回答不出,回答不出……”
老人痛苦地闭了闭眼,“我在想我这一代人身上的责任。我觉得责任在于我们这一茬人。比如说我,没少对孩子费口舌,可是我没能教会他最根本的一条,就是独立思考的精神!我记得从来没有鼓励他坚持什么。一个人可以听别人讲,也可以信任别人,但总得有自己的思想。别人的思想再伟大,那还是别人的思想。我今天说过,要让‘人民’有自己的思想,当然也该包括自己的孩子!要鼓励他有自己的思想!不然的话,他就会随着一种风气走,一代人都这样,涌来涌去像在大河套里赶大集一样,把个世界给踏毁了,一点绿苗都不会有了!到那时候什么都晚了……”
好冷的秋夜。这个晚上我们一直在苔菜地里转着,身上都被凉风吹透了。
《儿媳》
一
在这个美人蕉盛开的小院里,那个老人时常神秘地消失,只把我一个人留在小院里徘徊。我走出去,常常是不经意地一瞥,发现他就站在远处那片墨绿『色』的苔菜地里。他竟用那么多的时间遥望远方。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常常涌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总要忍不住地思念,沉浸在一些激动和默想之中。一次又一次想起小时候,想那棵巨大的李子树,想它芬芳的气息——和眼前这丛灿烂的美人蕉的气味儿混在一起,吸进肺腑。
莫芳的屋里不时发出现代音乐的嘶叫。有时我的思绪竟能顺着这乐声飘向很远,直飘到极远处的那个逃避之地,那个胆大包天的坏小子的栖身之地。我相信这个女人正在用这种办法与她的那块心病取得联系——起码是一种自我安慰。这个留守者究竟是铁了心爱她的男人,还只是一心想走,想离开这块她厌恶的地方,大概还要两说着。在她与男人及荷荷之间,显然有一种紧张复杂的关系,这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已经感到了。这里面当然有许多故事,不过她轻易是不会为外人道的。
“……又见你,美人蕉在伤心平原的村庄在无辜的寒舍你尽情开放留守者空洞的大眼向我诉说一个心寒的故事美人蕉,美人蕉由一位老军人亲手播下……”
莫芳有时候也给自己放放风。她出来时身后总跟着那只肥墩墩的大猫,它环绕着主人和我,对我一点儿也不感到陌生。莫芳有时放下冷漠,笑『吟』『吟』的。我必须承认,她身上洋溢着极其特别的气息,安静下来时脸上甚至有一种异常高贵的气质;无论她的心是否邪恶,有着怎样奇异的思维,或深邃或浅薄或不值一提,但她外在的美是确凿无疑的,它与其他一切方面相对独立地存在着。她以嘲讽的口气称我为“伟大的行者”,一点也谈不到什么客气和尊重。她多少有点目空一切。我想,她大概是因为自己长得高大俊美,把这些当做了骄傲的资本吧。由此可想她在那个图书馆或其他地方,四周一定尽是一些唯唯诺诺的马屁精,是他们响成一片的喝彩声。
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吃饭。我发现莫芳的饭量不仅不大,而且还特别小。这就不由得让人猜想:她究竟从哪儿摄取了充足而广泛的营养?要知道需要多少营养才能饲喂和培育出这么丰腴水灵的一个大家伙啊!她身上没有一点泥汗,总是干净到令人吃惊。我得承认,我还从没见过如此高大又如此洁净的女人,简直是完美无缺,芬芳四溢。而且从谈吐上可以发现,她的智力较一般人发达得多,如果顶起嘴来,可能很少有人是她的对手。从她红『色』的肥嘟嘟的嘴角就能看出,那儿隐藏了多少刻薄话!我警告自己:可千万不要弄翻了她,不要招惹她。她具有一切美丽而特异的女人吸引别人的那种魅力和神秘。她有一个巨大的优点或缺点,即不常出门,一天天趴在家里,像是在实行自我囚禁。她沉浸在疯狂的现代音乐里,成了一个标准的“发烧友”。我想平时如果这个高大的身影在街头摇晃一下,说不定会产生一些可怕的后果——在短时间内让人群感受大面积的惶惶不安。这显然是一个富丽堂皇的美女,如果她愿意,她就有能力摧毁……
她笑着问:“哎,‘伟大的行者’,这几天欣赏我们家老头儿,肯定很有趣,很满足是吧?”
“请不要亵渎我们的友谊。”
“亵渎?你真的以为是亵渎吗?你不觉得这样的老头儿很可爱吗?你知道,这样的老头儿现在已经是稀世珍宝了,你哪里找去?我相信你找遍半个中国也找不到第二个。这是我们家独有的特产。”
她的话刻薄而恶毒。我想在老人面前她绝对不敢这样讲。这难道是这个大块头美女特有的幽默感吗?看她两条结实的长腿那么坚实有力地踏在泥土上,突然让人觉得十分惋惜。
“你跟他讨论得够多了。如果有时间,我们俩也可以讨论一下嘛,你知道我对你们这些到处走的人有一种好奇。比如说你们四处游『荡』,放着工作不干,这股疯狂劲儿是从哪里来的?这样的人以前也见过,他们都像你一样背个大背囊,还有的还发誓要走黄河、走长江……我甚至在想,这一类人很可能都是一些好『色』之徒……”
一句话呛得我满脸通红,或气得脸『色』发青。她见我这副窘态,竟然哈哈大笑,转过身去逗那只肥猫。我醒过神来,反诘一句:“就算你说对了吧,不过你所说的那种‘『色』’,不是人,而是祖国的大好山河。”
我为自己的比喻、那种反应敏捷多少有些得意。其实我当时更想说的是,我并不是什么闲来无事游游『荡』『荡』的“行者”——尽管我内心里渴望充当那样的角『色』——我这会儿恰好相反,是实打实地做事,是有备而来……
她仍然笑着,高大的鼻梁耸了耸,盯着我看了看:“你莫激动,我一看见你这个愁眉苦脸的样子就觉得好笑。我不管你从哪里来,是什么货『色』,我只是说说真实的感受。你是我们家老头子的客人,不是我的客人。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我很超脱,我要说的就是:你这个人痛苦有余,蔫不拉叽的,头发『乱』得差不多招了虱子,怪可怜的——不过现在人人忙得不得了,谁还有工夫去搭理你们呢?就是再伟大的行者,就算孙悟空又能怎么样……”
我想讽刺她几句,不让她太得意了:“我看你也很可怜。”
她毫不为难地一笑,那对秀美的眉头往一块儿蹙了蹙:“照你这么说,我们是‘一对可怜的人儿’了?”
“一对”“人儿”,这两个词亏她使得上!这里有明显的挑逗和嘲讽。古怪的女人,留守者,像那个叛逃的男人一样胆大妄为。这是两个冒险家,一对邪恶的雌雄宝剑,具有可怕的杀伤力……她进了一次屋子又出来,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全是外国糖果,递给我一颗:
“吃吧,刚才是跟你开个玩笑,请不要生气。你既然是我公爹的客人,也多少算是我的客人。生气了吗?”
最后一句细声慢语,像呵气似的,声音完全变了。接着她就用这种鼻音很重的、柔和的声音跟我说话了:“不过我第一眼见你背上驮那么个大包,像蜗牛一样挪蹭到我们家,真是觉得又可笑又可怜呢。多么让人同情啊,衣服那么脏那么旧——不过你的眼神让我一眼就能看出,这可不是一般的流浪汉。所以我就让你进来了。今后你可得注意一下了,这样会把身体搞坏的。这种事儿我们女人明白,我们靠直觉就知道……我那个男人现在也是一个人了……”
说到这儿她的眼圈红了。一个好演员。
我想眼前这个人许多年来都是孤独的,她的男人即便在出逃以前也独自闯『荡』。这会儿她倒由我想起了远在天涯的丈夫……我想到院子外面透口气,可她总是缠住我说话,把那只肥猫抱在怀里,不停地抚『摸』,还去吻它洁净的小鼻子,“你看它已经被我惯坏了,就像我的孩子一样。”
她拍打着抚『摸』着。那只白猫就用力往她的怀中拱着,像个吃『奶』的孩子。她不停地亲它,肥猫就把两只圆圆的前爪搭在她的肩上。
二
“你们俩谈得多热乎,老头子这一下遇到知音了——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有时候好几天不说一句话,不过遇到让他高兴的人,又会谈个不停,把什么猫猫狗狗的事儿都倒出来了——哎,他跟你讲过老伴的事儿啦?”
我摇摇头。
她撇撇嘴,嘲笑的意味又挂上了嘴角:“他一准又在跟你谈什么穷人啊,理想啊,信仰啊,就是不谈自己的老伴——我知道他懒得提她。”
“你的婆母?”
“我没见过她,她死得早。不过我听人讲,她长得可算漂亮。她那时候在部队里还是一个出『色』的女兵呢,两手都会打枪,是人人喜欢的一个姑娘。她家里穷才出来革命,当战士。女战士无一例外,都是出身特别贫苦的。像我婆母,就是为了躲那个当丫环的命才跑出来的。如果不跑出来,就得给她们家老爷当小老婆。听说她们家老爷快七十岁了,还要她当小老婆,长得好嘛。我公爹那时候还是一个英俊小生,是见过世面读过洋书的人,尽管才读了一小半就跑回来了。那时候革命的女人少,他俩就搞上了。到底年轻,不到半年工夫就搞上了一个小孩。小孩生下来,战争环境怎么办?就不得不扔在老乡家里……这一类的故事你大概听多了吧?后来条件很差,孩子就死了……”
眼前这个女人讲起自己的长辈那么轻松,一路说下去:“可是,到后来战争结束了,我那个没见面的婆婆先是在区『政府』干,后来又在『妇』联干。无论怎么她身上的那股‘味道’都不行,我是说她‘修养’不行。她怎么能比得上他呢?他可以为穷人流血,可就是不能有始有终地爱一个穷人家的姑娘。我是说他一点也不爱她。我的婆婆是个聪明人,她怎么会不知道男人的心思呢?就这样,那几年混『乱』,她一上火就得了病。她要忍受没有爱的生活啊,所以很快就得了病,死了。”
我不知道莫芳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些。
她叹息:“一个女人只要没有爱,早早死去是必然的。我就不能没有爱,我可不能遭那份活罪。”她看看我,用力抚弄猫脸。我觉得她用的力量太大了,那只猫开始感到痛苦了,小声哼唧,极力想从她怀中挣脱。她却使劲把它按住了,说:“我们好久没见面了,不过我天天想他。从他走了以后我就很少睡觉了。我听音乐、读书,用这个压迫想他的那股劲儿。反正躺在床上也睡不着。我那一位像你一样,也是个呆子,也愿意皱眉头;不过他呀,长得比你白,胖胖的是个白面书生。你们俩都怪可怜的……”
我可怜与否姑且不论,那个小子肯定不是的。那个家伙需要在全世界通缉。
“老头子也可怜,他的战友于畔也可怜。我公爹没跟你讲他走麦城的一段吧?”
我摇摇头。
她笑了:“其实他差一点比于畔还惨。本来他的职位比于畔和岳贞黎高多了,就因为内部肃反时牵连进去了,险些掉了脑袋……”
“那是什么时候?”
“那会儿还打仗呢,他那一帮有点文化的没剩几个,半夜里拉出去,一顿砍刀就完了……他是让一位老首长救下的。人是活了,好位子没了。接下去他一辈子也没干个像样的官。你说他不可怜吗?”
我没有吱声。类似的历史场景父亲就是一个直接经历者,血与火,冤案,洗冤与平反,大致就是这样……老人离开的时间太长了,到后来我忍不住去问莫芳:“他常常到哪里去?”
“找他的一位老战友,就在山那边的一个村子里。”
“也是老红军吗?”
莫芳说差不多吧:“那个人本来在干休所里,老伴去世以后他就找上了原来的老伴。”我越听越不明白,莫芳就解释:
“进城以后,那个家伙就把从小在一块儿长大的老伴休了——你看看,他们都这样。后来他城里的这个老伴又不在了,村里的那个老伴又没有嫁人,过年过节还要进城去看他,送些红枣柿子饼什么的。他年纪大了,反正得有个人照顾,就搬回村里去住了。”
“重新结婚了吗?”
“也不是重新结婚。人老了,搬到一块儿就是了。这一段他可能身体不大好,我公爹就跑去看他,有时候还住在他那里。”
她告诉我,那个老人因为现在觉得自己不久于人世了,所以忏悔的心情很重,以为几十年前抛弃这个同生同长的女人是该罚的,就为了还上心债,他才搬回那个村子里的。为她,他宁可舍弃城里的那座小楼。
“他们有没有孩子?”
“当然有,好多好多孩子。他新娶的那个女人年轻,精力旺盛,生起孩子很来劲儿,一次两个,而且是一男一女!”莫芳笑起来,“你问得多细啊……”她又发出了那种鼻音很重的、温柔的声音。
我再没话。我想怎样开始另一场询问,它才是鲠在心里的一些谜团。我想问一下荷荷和她男人的事情,谁知我刚开了个头,她就骂了起来:
“我男人说到底是被那个小婊子给害了的!不是遇到她,他永远不会这样,我调理了他十几年了,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他。他的胆子并不大,可是让狐狸精搞昏了头,再干出什么就难说了。她仗着一副臭壳子把他『迷』住了,他还让她当了什么‘助理’。那些日子她把他折腾得小脸焦黄,我一看他那副模样心里就明白:我男人完了。我估计得一点都没错,他们大概一天到晚捣鼓那事儿,累个半死也不停——男人『色』心上来胆子也就大了,他开始打钱的主意,要找一笔大钱供两人玩儿。我敢说,要是那小子不慌,他一定会把她领走——这叫兔子蹿逃一溜烟儿……”
“可是,从另一方面说,荷荷也是一个受害者。”
“你得了吧!你见她那时候了?那会儿她神气着呢,小腚翘翘着多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两个岛上都是女王!我家男人倒成了她的跟包,跟在后边颠着碎步,我恨不得给她两个耳光!他们坐了直升机从『毛』锛岛到粟米岛,那个得意。有人说他们最恣的时候在飞机上都捣鼓那事儿,难说这不是一对『色』痨……我等着看他们落难的一天,我那会儿就知道,两人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不瞒你说,咱在岛上有自己的耳目,我什么都清楚。我是说『毛』锛岛,那上面有咱的人……我估计得一点不错,他们很快遭殃了,一个跑了,剩下的一个成了万人恨!你想公司里怎么能饶了这个小姘头小『骚』货,还不要变着法儿折腾她?她肚里装那点秘密都得如数吐出来,不吐干净就用脚踩着肚子让她吐、吐,就这么着,她完了,疯了……”
我对这番话又惊又疑。荷荷会是那个狂徒的密切合作者、合谋者?她会不会是给他一手捉弄了欺骗了?我一想到林泉,想到痛不欲生的庆连,心上就有一种剧痛。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说:
“请给我讲讲岛上发生了什么吧,我必须如实告诉你,荷荷是我乡下兄弟的未婚妻……”
“啊?亲兄弟?真的?”
“真的……”
晚上,老人回来得很晚,他没有打扰我,只回自己屋里安息了。我睡在中间屋,东边是莫芳,西边是老红军。夜很深了,莫芳屋里还亮着灯。她的音乐一会儿开大一会儿关小,像海浪一样有节奏地拍击着身侧这面墙壁。我想她简直是故意折磨人,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有好几次我听到她开了屋门走出,在小小的会客室里穿着拖鞋走来走去,像个幽灵。她在黑漆漆的夜里发出深长的叹息。有好几次我听到她那拖拖拉拉的脚步声走近了,真害怕她伸手敲响我的门。我从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面临着某种恐惧。我一直屏住呼吸听着叹息声和脚步声。谢天谢地,她终于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我静静等待即将来临的黎明。
《『毛』锛岛》
一
『毛』锛岛过去几乎没有外来人等,一『色』的海中土着。岛外的人发现他们还是这个世纪的事,当时算是一个奇迹。本来这个海岛并非离陆地遥不可及,而是因为极特殊的海域地理环境:它每年里有一多半时间隐在浓雾之中,平时相隔十里即不见踪影。所以有时候人们将它视为一个仙岛,总说海里有一个闪闪烁烁的绿岛,它难得一见,是神仙居地。后来航海技术高明起来,机帆船出现之后,大马力高速度的航船可以冲破湍急的水流了,这才得以接近那个岛屿。
岛上的人当然全是打鱼为生,他们从哪儿来、祖先是怎么回事,谁也说不清。岛子方圆不到二三十公里,东窄西宽,是一个大致的鸭蛋形。东一边是岩石,海拔最高处只有十几米;北西南三面都是沙滩,只散落着一些礁岩。岛上树木葱茏,鸟儿很多,有不少蛇。蛇与鸟可能构成了食物链,而其他什么动物可能又要吃蛇。这儿有相当高明的蛇医,他们还兼治某种剧毒海鱼的蜇伤——这种鱼有的叫它们土鱼,有的干脆说也是一种剧毒蛇,不过以海洋为生存环境罢了。直到三四十年代,这个岛上的居民还是一『色』的土着,这些人个子稍矮,眼大,凸额,厚唇,嗓子尖亮。他们叫唤起来,尖尖的声音可以穿破浓浓的海雾和浪涌,让远海里打鱼的人听见。就依仗这个先天的特长,后来岛上出了不止三两位高音歌手,他们在大都市的剧院里发出震耳欲聋的高歌,声名远扬。
岛上土着除了这些明显的生理特征之外,还有稍稍隐蔽的一些不同,这要就近细细端量才能发现。比如说他们后背上都有人字形的浓密汗『毛』,沿椎骨两侧长出一撇一捺,在太阳下闪烁着金黄的『色』泽,煞是好看。脑瓜边缘有一些稍稍发红的绒『毛』,这使他们看上去就像布娃娃似的。岛上人世世代代只在内部通婚,这在客观上起到了保持纯洁血缘的作用。他们最早极有可能是在水里生活的,因为一个个肺活量太大了,几乎用不着特别训练,每人都能在水底待上三两分钟。他们水『性』之好,可以和鱼类相比。多少年来,死于溺水的人几乎没有。死因除了一般的衰老或其他病因,主要是被蛇咬死和毒鱼蜇死。因为岛上最毒的蛇和最毒的鱼都是真正的美味,所以人们常常要冒死去捉。
至于土着们的一些其他异处,那需要进一步亲近才能知道。因为他们世代都是岛内婚配,对彼此体态以及特征早就习以为常,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也从不议论。但是随着后来交通便利,航船时而把岛外的人载进来,意外情形也就随之发生了。人们渐渐明白这些事情的『性』质相当严重,传开来就有些惊心动魄的效果。比如说有一个进岛勘测水文的大学生吧,他和他的一家人就在这里栽了一个大跟头。起因就是他和一个岛上姑娘恋爱了,尽管两边家长都不赞同,但由于二人坚定不移,最后也只得让他们走到了一起。婚后的男子在离岛最近的陆上水文站工作,以方便进出岛子。问题就出在两三个月之后:男子变得面黄肌瘦,以至于父母见面后大吃一惊,以为他害了大病。去医院检查一通未见其他异常,只是身体实在虚弱至极。医生百般询问才得到实情:原来岛女与他的身体大不相宜,两人相处实在有大问题。
一开始家里人还以为是新婚夫『妇』感情不和,后来才知道一切恰恰相反:两人是太过炽烈了。小伙子感叹:哪知道他们岛上女子这样啊,大白天工作起来神『色』专注,只用心于手头的事情,连说话都绷直溜快干脆利落;谁知一到夜间麻烦就大了——缠绵起来没头没尾,无始无终,热情烤人并且从不减少一丝一毫,还以为对方像她一样,都是铁打的呢……这样日复一日,他变得形销骨立,她却喜生生的,那双大眼越来越亮。
母亲心疼儿子,就和丈夫一起去了岛上。他们在机关上工作日久,本来就与岛民的共同语言不多,这会儿要表述那样复杂的、羞于启齿的问题也就更加困难了。他们只是反复强调:人的一生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业要做,所以一定要正确处理工作和情感方面的关系;再说时间还多着呢,总不能寅食卯粮。他们尤其指出:年轻人要趁着大好年华多多学习——学习业务和革命理论,总之要适当转移一下兴趣才好……两位岛上家长四目相顾,压根儿就听不明白。没有办法,最后四位家长特意将小两口叫在了一起,像开一个严肃的家庭会议。男方父母又细细地说了一会儿,两位亲家一直『插』不上话,他们忍了半天,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说:“人哪,总得说些人话,学问再大也不能不说家长里短是吧……”
就这样,如此重要的一次亲家聚会,不但没有达到起码的预期的效果,最后反而悻悻而散,以至于后来再也没有相会。这就是文化的冲突,还有生理的差异,尖锐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好在这对年轻夫『妇』懂得向现代医学求助,跑了许多医院,结果依靠服『药』维持,最终得以稍稍缓解。
这种矛盾无论缘起于男方还是女方,其剧烈程度都完全一样。岛上的一个男子和外面的一个女子结了婚,而后产生的问题一如前述,最后同样是不可调和——两人不得不经历离婚、复婚这样的复杂过程,一连折腾了好几年。他们最终不能分开的原因是两个人实在是太相爱了,只是有碍于生理或类似于物理方面的屏障罢了,他们有志于战胜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岛上人无论男女,只要爱上了一个人就再也难以改变,必定会从一而终。如果其中的一个提前离开了人世,那么另一个绝不会另觅新欢。通『奸』的事在这里更是闻所未闻。总之这是一个缠绵的岛、忠贞的岛,也是一个怪异的岛。
多少年来,无论是岛上的人还是外面的人,随着渐渐得知了各自的不同特质,在通婚方面也就慎重多了。但爱情有时候是不讲理智的,所以仍然有极少数胆大的男女愿意一试,他们的做法多少有点像冒死吃河豚的那种人,凭着一时热情不管不顾地走到了一起——结果可想而知,那就是产生出一些大大小小的悲剧。有人想依赖越来越发达的现代科技,即用『药』物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结果并不理想。再说长期服『药』的副作用也很大,会对肝脏和心血管系统造成一定损害。
『毛』锛岛土着一些独有的特『性』,随着时代的发展和认识的提高,人们渐渐将其当成可供开发的宝贵资源:先是许多演艺界的人来这儿淘金,寻找男女高音;其他方面的人也跃跃欲试——有些大城市娱乐场所专门来这里招服务员,他们认为这些人既有缠绵过人的个『性』,那正好适合大都市里繁忙的陪客工作,于是就愿意出极高的薪水雇用。但是后者几乎没有一个成功,原因就是岛上的人热情而专注,工作和情感总是分得很开,想让他们做出额外的服务连门都没有。他们个个贞洁过人,并且不可改变,如果不小心上当受骗失去了贞节,无论男女都会以死相抵。
当那个大公司花费吓人的重金租下这个岛子时,二十世纪也快要结束了。时代不可遏制地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切都大大地往前发展了。公司的人以前瞻的眼光看待问题,坚信时代无坚不摧的力量,认为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他们期待自己的巨大投入会得到双倍的回报。“这里才是最好的旅游胜地啊,这里有取之不尽的资源!”前来考察的人听过了关于岛民土着的一些特征之后,一声连一声地感叹起来。他们在岛上建了各种建筑物,修了停机坪,架起卫星天线,并免费给一些人多的地方——如代销店和停船码头等场所赠送了大型彩屏电视。这些地方于是日夜都有人围拢观看,男女老少拥挤起来。电视上的花花绿绿先是吓了他们一跳,有的跑开又转回来——日子久了也就渐渐习惯一些,最后能够站在那儿从头至尾地看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