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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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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台亲嘴机。”拄着拐往前挪蹭的老婆婆指着不远处的电视说。有人愤愤然摇头:“被窝里的事怎么能搬到大街上?这合适吗?”他们最后取得了较为一致的看法:电视这东西原本是不错的,不过只可惜放错了地方,它最应该放的地方是被窝。于是岛上的头儿正式找到了公司,清晰而强烈地表达了这样的看法。公司回答他们:道理也许是对的,不过这有个机器『性』能问题,它需要散热通风,老裹在被窝里会爆炸的——那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这样一说,岛上人再也不敢提这档子险事了。

仅仅是半年过去,人们就看到了岛上的青年在大街上亲嘴了——在大街的拐角,在一棵大合欢树下。他们像那台电视一样,把被窝里的事情搬出来了。

岛上人供奉一个共同的老祖:『毛』锛。他们将这个人的形象画下来,还烧在了陶器上。无论是否逢年过节,家家都要给他上香、摆供品。这个人是个男子,大眼睛,窄额,有三绺胡须。宗谱上这样记载:有一个青年自小习武,艺精胆大,常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豪举。因此,他得罪了当地的一个官宦望族。这个豪门一心要剪除他,先是让豢养的家丁兵勇、后又雇用了专门杀手追诛。好青年不畏强暴,一路相搏,一拨拨强人都死在了他的剑下。有一次他宿在一个庙里,一位老和尚对他说:“你杀人太多了,身上命债太沉,这一生怎么了得。”年轻人带着哭腔说:“我也不愿这样,是那个望族『逼』我太甚,他们要赶尽杀绝。”老和尚又问:“报仇也需要恒力恒心,如果没有大恨,他们是不会这样一心追杀的。”他不再吭声,半晌才吐『露』真情:原来那个豪门里的小姐和他暗中欢会过,从此两人难分难离。谁知小姐早就许给了一个皇族,两人的事一旦败『露』给皇族,豪门也就完了。所以他们就要在暗中将人除掉,从根上阻绝。老和尚听了连连叹息,不再言语。天快亮的时候,年轻人向老和尚求一个保全之方,老人思忖说,方法是有的,可惜你做不到。他问什么方法?老人说:“四个字,‘断念遁世’。”年轻人说我日夜挂念的人就是她了,我终有一天还要回那个豪门把她抢出——我们俩随便走到哪里都是一辈子,不在一起不如死了好。老和尚说:“我说你做不到嘛。你扔不下手里的剑,就像你放不下小姐一样。”年轻人反问一句:“谁能放下小姐?”

老和尚再不劝他。因为老和尚也有那么一段情缘,他就是为这个才出了家。他自己知道这一辈子受了怎样的煎熬。这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生存。老和尚不忍心让眼前的小伙子也走进同样的岁月。老人的慈悲让其左右为难。黎明时分,年轻人要离开了,老人终于对他说:“你回去领自己的小姐吧,不过起程之前先把武艺练好。”“我的武艺没说的啊。”老和尚摇头:“我看不然,如果再好一些,就用不着流那么多血了。”年轻人不明白,老和尚解释说:如果你的剑舞起来,能够削发而不伤头、去须而不伤颈,那么对手就会魂飞胆丧,再也用不着要他们的『性』命了。年轻人低头称是,连问哪里才能学来这样的功法?老和尚就为他指了一个去处,那是一座蓊郁的大山。

青年进山苦学两年,出山后直返故里。那家豪门正雇用高手四处追踪,想不到他自己送上门来。年轻人对豪门说:我再也不想伤害谁,只是回来见一眼小姐,她愿意跟我走,我们就再也不回了;她如果不见我,我就自己离开,同样也不回了。豪门一听立刻大骂:“痴狂小儿死到临头还做妄想,快快,快为我取下这颗人头。”一声吆喝,武艺高强的兵勇和杀手蜂拥而出,将年轻人围个铁定。年轻人声声哀诉:“就让我见她一面吧,如果她让我放下这剑,我就双手捧剑给她,你们砍死我都不悔。”四周的杀手哪里肯听,上前一顿猛刺。年轻人边躲边退,最后被堵在了墙角,四周再无退路。直到这时,他的宝剑还像来时那样斜背在肩上。

一丛刀光在他眼前闪烁,他躲闪不及,只好转脸面壁,同时宝剑出鞘——它飞花绞链一般,一阵银蛇舞动,发出巨蟒吐信似的吠吠声。只有四五分钟,四周的人全都哎哎倒地,一个个扔了刀枪,紧紧抱着一颗光头:地上全是削下的一片胡须『毛』发……

年轻人踏着一地『毛』发,如入无人之境般直奔大院,终于在府邸深处找到了心上人儿。原来小姐一直被囚在楼上,已经愁哭得不成人形,这时见了他如同梦境。他一手将小姐扶上后背,一手持剑出门,只见那些捂头的壮士这会儿似迎似送,只没一个敢于靠前。豪门老爷大喊大叫,手击石墙溅出血来,还是没人听从号令。

就这样,年轻人驮着小姐一路飞走,第一件事就是寻到那个野庙。老和尚为他们合掌祝福,然后备下婚房。两人跪谢了老人,度过了终生难忘的一夜。

第二天他们起程上路,遵照老人的嘱咐,远遁瀛洲。谁也不知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只知它在大海缥缈处,于是就找一个大胆船家,掷给许多银两。

船行一天又一天,找到一个又一个孤岛,都不像老人所说的仙境。两个人正在新婚之日,却一直蜷于一叶孤舟,牵手依偎,热心期盼。船行到第十天,突然起了一场风暴,结果昏天黑地波涌连天,呼叫了三天三夜,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了知觉——待他们醒来时大吃一惊:船和人都搁了浅,三个人都趴在一道沙岸上。抬头看,身后是无边无际的茫海,前边是绿『色』葱茏的陆地。原来他们来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海岛。

这个岛有山有水,花香扑鼻,一群群鸟儿扑棱着翅膀欢迎他们。两个人当即决定就在这里定居下来,搭窝做棚。那个船家只想着回家,直等风平浪静的一天驾船入海——他的银子全给掀到大海里去了,两个人只剩下赤手空拳。最后,如花似玉的小姐拥上去,给了船家两个结结实实的亲吻……

日后,那个送他们入海的人几次凭记忆来寻这个岛,结果都没能如愿。

一年过去,岛上多了一个胖娃娃。他们没法取火,只吃生鲜牡蛎,身上力气变得奇大,日夜恩爱。第三个孩子生下不久,一群躲避风暴的海盗突然登上了岛子——他们一见这个美艳少『妇』,立马睁圆了眼睛,红胡子全都翘起,摩拳擦掌冲了过来。年轻人正给小儿喂食,这会儿一手抱雏一手舞剑——只三五分钟,那几个海盗的头发和红胡子全部落在地上。他们抱头鼠窜,抢来的几个男女渔人和东西都撇在了岛上。

海盗们到处宣扬,说大海深处有个岛子,那上面有个家伙身怀绝技,剑法出神入化,只削『毛』发不取人头,一转眼就能把人的头发胡子全给锛个干净——“这人叫‘『毛』锛’……”

那几个被救下的男女渔人就留在了岛上,搭棚做窝,过起日子来。这会儿他们垒起一个个锅灶,因为海盗们带来了火种,还有其他生活用品。

『毛』锛岛的人烟一天旺似一天。这里空气清新,食物丰饶,稍稍动手就有吃不完的东西。几个年轻人除了一天到晚恩爱,几乎没有别的事情好做。岛上很快生出了一批健壮的孩子,他们在白沙上赤脚奔跑,眉开眼笑。

许多年后,后代人说起自己的祖宗,都异口同声叫他“『毛』锛”。

岛上的人从生活习俗到生理诸种,无不继承了老一辈的特征,即一个个特别恩爱。两『性』之间一旦婚配就生死相依,不再分离,直到七八十岁了还像青年人一样缠绵。一些外地人初见这样情状无不惊骇,还有的大呼小叫,说这岛子上必定有些蹊跷。

岛外不断有人来到岛上,寻找欢爱的诀窍。有的医学专家甚至长期住下来,从岛民的生活习俗诸方面加以考察:吃什么喝什么、何时就寝、具体到怎样亲近、怎样同房等等。有一个医学女博士准备就此写一部专着,在岛上住了大约一个多月,前后找四十多人交谈并做了笔记。

她最感兴趣的都是炕上的事情,而且问起来不厌其细,以至于被问者脸红到脖子,她只满脸坦然地一笔笔记下,并随手画出图形。

人们送给女博士一个外号:“日得轻了。”

“日得轻了”走后,这里被进一步渲染,直到引来了那个大公司。

电视机在岛上得到了迅速普及,结果出人意料。几年来岛上出现了一些闻所未闻的怪事:女人穿『露』膀子的衣服,男女当众拉手,婚前钻树林子……本来这都是电视上演过的,有人又在岛上重演。大家盯着电视议论:“这物件呀,难说是个吉祥物哩。”有人指证:“‘日得轻了’夏天『露』出半个『奶』头。”大家记起关于她的许多场景:有人见她与一个老太太交谈时,曾以手势比画过那事儿;还有人见她一边往本子上记着什么,一边解了男子短裤观察……“妖怪出世了”,大家叹息。

大铁鸟飞来的日子,是全岛的盛事。老老少少全跑出来了,老婆婆持拐跑得慌急,摔伤了股骨。这只大鸟没有羽『毛』,却比平时的鹭和鸥飞得更快,个头也大上百倍。它呼哧呼哧落在了那片红房子跟前,从上面下来一些怪人:他们手挽手肩连肩,女的脖子上挂了珠子,男的脖子上挂了条大鲅鱼——仔细些看是锃亮的布条做成的假鱼——仅从这一点上看,他们喜欢这海岛也是情有可原的。黑眼镜白眼镜,黑皮箱白皮箱,大包小包,一切都大大不同于岛上物件,真是让人大开眼界。“等着看吧,稀奇事儿就像海蜇钻裆,够你老兄喝一壶的!”岛上人都知道被海蜇沾上裆部,会痛得死去活来,于是吓得一声不吭。

宾馆里招服务员了,男女都要,而且先要相面:长得越俊越好。

被招走的男男女女都运出岛子,在外面的大地方培训一两个月,然后再回到岛上工作。岛上先后换了两个头儿,最后来的一个手上戴了两个金戒指,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人们就跟他叫“戒子”。这人油头粉面,耳朵大于常人,身边有一个美丽超群的女人。这个女人的名字发音怪异,就像老年人的两声『奸』笑:“荷荷”。不久人们就发现,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两声『奸』笑”说了算,那个“戒子”什么都听她的,两个人简直比新婚小两口还要亲密。人们预计他们二人被“日得轻了”点拨过,反正在恩爱亲昵方面比起岛上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个别岛上青年看电视日久,想入非非,说去公司里应招,挣钱多少并不重要,要紧是能天天看到那个小娘们。

岛上老人有一个经验要告诉青年人:凡物都分为上火去火两种,做事也是一样:看女人多了会上火,女人越是风『骚』上火就越厉害。年轻人因为一阵急火攻心,最后得了暴病死在这上面的,真的不在少数。岛上有一种败毒草生在崖畔,要用来去火最有功效,所以岛上自从来了“两声『奸』笑”之后,这种草也就要断根了。

不过岛上人对“两声『奸』笑”的容貌还是承认的。他们认为开天辟地以来,像这样的美貌也不会太多。“这种物件既能上火,又能去火。有谁上了大火没法收拾,到头来就得找她了。”

一批批男人从那只大铁鸟肚子里钻出,然后就不愿离开。岛上人开始猜测:他们都是来去火的。这些人大概上了大火。她去火的能力如何,只要看看不离左右的“戒子”也就知道:年纪不大眼儿凹了,嘴唇发紫且贼眉鼠目,站在风里打抖。别看他这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管教起下人却是声『色』俱厉。在宾馆里做服务生的男女一说到“戒子”,脸『色』马上变了。他们出了门就不敢提宾馆的事情,说这是公司秘密,谁透『露』了就要吃官司——“戒子”训话说:“告诉你们,咱公司有世界上最大的律师,谁要敢犯事,大律师就把他送上法庭!咱公司一切都依国际通则,你可以试试!”

女子白天要陪客人在角子机旁、海滩上玩,晚上要陪他们喝酒喝咖啡。“听说你们个个都有一手啊,”客人伸手在她们赤『裸』的身上度量着,弹击几下,揪揪皮肤,“胶皮一样。”当他们提出过分的要求时,她们就会说:“咱是‘卖艺不卖身’的。”客人笑了:“一个岛上姑娘有什么艺?”姑娘不答,只是重复一遍说过的话。客人砰砰砸墙,然后就拨电话,一会儿荷荷就来了。她看看姑娘,说:“就这么点事儿把你难成那样?我还没你那么多穷讲究哩!”姑娘说:“那你做做看!”荷荷『摸』过旁边一柄拂尘,举起就打。姑娘一边躲闪一边说:“主任我不敢了,我依着他就是。”说着就伏到床上呜呜大哭起来。荷荷像哄小孩儿一样对客人说:“老总您多担待就是,她们开始总要哭一会儿的。”

男生有时也要遇上一两个胖胖的女客,她们仔细问过他是不是岛上的后生,答过“是的”之后,她们就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说:“听说你们都是有特长的,能给咱『露』上一手?”男生『迷』『惑』不解,问:“哪一手?”“哪一手厉害就『露』哪一手吧。”“我,”男生搓搓手,“来宾馆前,学过宰猪……”女客一愣,大笑:“真调皮,真狠!好吧,你就宰我吧!”她脱得一丝不挂,站在男生面前。男生觉得她真像一头猪啊。他不敢看她的下体,羞得转脸,她就一次次把他拨正过来。当她一次次拧他的头、揪他的衣服时,他恼了。女宾客火了,拨通了电话,荷荷来了。男生慌得赶紧用床单遮住了身体。荷荷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厌恶。男生说:“我是‘卖艺不卖身的’……”荷荷呵斥:“你前几天还直勾勾盯住我看呢,这会儿装什么蒜?”男生泪花满面:“这是,这是两码事啊……让她饶了我吧!”荷荷对女宾客说:“孩子是好孩子,就是太挑食了。您别见怪,他也有个熟悉的过程……”说完厉声对男生说:“打起精神,工作不能挑肥拣瘦!”

岛上人知道,“戒子”和“两声『奸』笑”就是这里的雌雄二王,是岛上的皇帝和皇后。他们后来又听说,这两人还是另一个海岛——粟米岛的主人呢!瞧他们坐着那只大铁鸟空里来空里去,出入不分对儿,原以为是夫妻呢,到后来出了一件事情,才让大家知道了一点端的。

那天一个大块头女人突然出现在『毛』锛岛,是坐船来的。她一『露』面就惹得人不转眼地看:一头浓发黑里透红,大眼灼灼,双腿颀长。她先是拤着腰在岛上踱了一会儿,远远看了看那片宾舍,然后径直走了进去。据说她在宾馆里大闹了一场,先把“戒子”的办公室砸了,又从什么地方找到了一些『乳』罩内衣之类的东西,用树枝挑着扔到了食堂的火炉里。胖女人闹了一场就走了。不过公司上下的人都对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高大俊美,威风凛凛,气度不凡——她的双『乳』就像小孩头颅那么大,屁股让人想起扭动的大象!这样一个超凡出众的女人竟然管不住那个气息奄奄的“戒子”?也许她是“首长”?后来每当“戒子”对他们发火时,他们就在私下里咒一句:“凶吧,让你出门遇见‘首长’!”

『毛』锛岛就这样过着日子。不知什么时候,人们一愣神儿,突然发现岛上少了两个人的身影。“老天,咱多久没见那只大铁鸟了?”街上的人猛然记起来。再等下去就是另一拨人的进驻:一个叫吴灵的男子带领一帮人,满脸怒容,气势汹汹,从头到尾盘查起来。大家知道公司出事了,不久又听说:那个“戒子”携带一笔巨款叛逃了!“跑得真是慌急啊,连姘头都没来得及带上!”“带上大块头老婆了吗?”“哪里,更没带。这小子一个人闯『荡』世界去了!”“他一准找上一个外国娘儿们,他也会说她们的话,‘咕噜咕噜,我『操』!’”“瞧你说了些什么啊,这哪是外国话!”“反正也差不多吧,狗日的整天就是这一套……”

“听说荷荷这小娘儿们遭了洋罪!要吃大官司了!日夜上着火刑哩!”『毛』锛岛上的人议论着。他们所有消息都来自宾舍里的人。这些岛上孩子,如今不论男女都变了个样儿,一个个穿着怪异,害怕阳光,小脸煞白,屁股撅着,好像随时都等人从后面踹上一脚。“这些娃儿啊,不中用了!”岛上人这样说,是指他们下海也打不成鱼了。

“戒子”跑了,可是“两声『奸』笑”还在。剩下的人就得忍受大苦楚了。总公司里带头的那个男人可不是白吃饭的,他先是把那个女人下了地牢,然后从头审起。“地牢”就是地下室,平时用来装一些杂『乱』东西。主审官就是吴灵,他穿了中式黑衣,像民国时期的帮会人物一样阴险,沉着脸问话,说:“细细讲来,不然你就惨了。这回公司损失了几个亿,这么大的阴谋——你们怎样计划、分成几个步骤、怎样具体实施,要从头说来。我会替你负责,我交了差,才能保你,我交不了差,你就得落到别人手里,到那时,你想死都不成……”

荷荷蒙了,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模样更加『迷』人。吴灵对女『色』从不动心,厉声质问,思维严整。荷荷流泪不停:“他只和我说管理的事,往外国跑,这哪里提过啊!”“那你们是怎么分赃的?还有,他没有许愿娶你、接你出去?”荷荷哭出了声音:“首长说到了哪里啊!咱是在这儿打工的,咱身子早就不干净了,咱挣再多的钱也知道是什么人哪,还糊涂不到想做大小『奶』『奶』那样的地步……我总有一天还得找俺庆连,俺是他的人……”“庆连?这人是谁?”“就是俺的男人,还没来得及圆房就招来公司不是……”吴灵磕着牙:“那小子算有艳福——你也不用打岔,老老实实回话。”

荷荷百般辩解。吴灵无奈,上火牙痛,就说:“小贱人吃不了兜着走吧!我哪有工夫和你搭咯?再不说,我就把你扔给小组了,他们什么法儿都有,到时候想让我救你都找不到人!我平时日理万机!”荷荷听得明白,苦苦哀求他开恩:“庄稼孩儿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实在不行给叔做点什么?只要叔不嫌弃,我怎样都行啊!”吴灵哼一声:“你想得美!老实交待,没别的门窍!”荷荷跪下:“我知道犯了大罪,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吴灵说一句“不管了”,就离开了。

从此荷荷就落入了那个小组。这些人当中什么『奸』邪都有,他们使用各种方法折磨她。她在地下室,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一丝不挂,审问再加上污辱,有时还要动用特别刑罚:他们有一套手段,格外阴狠蹊跷,让人生不如死。荷荷嚷着:“我死了我死了,我肯定不活了……”但还是活下来。他们给她脏东西吃,吐出来再吃。什么都做过了,仍旧一无所获。小组的人终于明白:那个“戒子”真是一个狠毒的阴人,单打独干。

荷荷被放出后就重新安排了工作。先是把她打发到粟米岛,让她扮了一段时间的“龟娟”。这段时间是粟米岛上生意最好的时候,那些人在“龟娟之夜”没有不丧魂丢魄的,口耳相传,都说岛上出了仙女。可惜这个“仙女”美则美矣,就是有些疯癫,时不时『乱』喊『乱』叫,光着屁股往沙滩上跑……尽管如此,粟米岛还是舍不得放她,并且认为有这样一个疯物在沙滩上奔跑,也是罕见一景。果然,旅游者增加了数倍,人们比那个疯女人更加疯『迷』,一个个眼都红了。

这样一直到某一天:大铁鸟降落在粟米岛上,从里面出来一个衰老不堪的人,他刚刚立定就看到了在沙滩上疯跑的女人,脸上立刻变『色』。

从那以后疯女人就不见了。

《战友》

老人和他的儿媳常常在半夜把我惊醒。老人尽管极其小心,但还是弄出各种各样的响动。我本来就有失眠的『毛』病,这一下可真找了个好人家。老人在夜里常常不停地咳嗽,听来让人怜悯。我反正睡不着,坐起来披衣读书,等待着这阵剧烈的咳嗽平息下来。后来咳嗽声更响了。

我下了床。

老人的门半掩着,我敲一敲走进去。原来他也披衣下床,正在一个旧木箱里翻找什么。他可能被一些陈年灰土给呛着了。

“把你惊醒了?”他抱着一摞旧报刊,“我的嗓子不好啊,一到了秋天就这么咳嗽,其实没大病。”我看到旁边的一个小柜子上有一沓纸,上面写满了什么,不便去翻看。旁边有一杯黑『色』的茶水,正冒着淡淡白汽。我劝他休息,他说人老了觉少,一天如果能睡上四个多小时就已经很好了。我忍不住又瞥一眼那叠纸,问他是不是在写回忆录?他说:“就算是吧。”他说他们这一茬人个个都在写回忆录——那不过是安慰自己的一种方式,并不是为了给旁人看的。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记到本子上的东西,只是白天晚上想过的几十分之一。我还忘了问,你的父亲多大年纪了?”

我没有吭声,咽了一口。

他大概看出了什么,垂了垂眼睛。

我告诉他,我的父亲早就去世了。

“噢,这样……”

我告诉他,爱人和孩子,还有岳父一家,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亲人了——岳父也是一个从战争年代过来的人,打过仗,不过他现在没写回忆录,而是每天练书法,并且在那个城市竞选了“老年书法家协会『主席』”。他还作诗,五言诗七言诗作了很多。

老人听着,半天没有吭气。后来他问起了岳父的名字,摇着头,说不认识,问属于哪一支队伍?参没参加“砧山口起义”?这些我知道得不多,但还是能够简单地回答几句。谈到那片平原上的事情,我们都不由得有些冲动。我说:“我怎么也想不到您对那一带那么熟悉,原来也在那些地方活动过!您现在真应该回去看看……后来您回去过吗?”

“回去过。不过我不愿做那种指手画脚的人,说后来人把什么都搞糟了。不过有些人,我一看就知道是个败家子。这样说还抬举了他们,实际上他们是毁坏我们事业的人,是我们的敌人!”

听着老人的话,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心头蔓延开来。像眼前这样的人已经没有了。他所说的那种“毁坏者”“敌人”,我并不陌生,这一类人好像都是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他们只属于眼前,一切都从眼前利益出发,是极端的实用主义者——理所当然也就是这个世界的毁坏者。

“我提了几条建议他们睬都不睬,他们当然不会睬。他们就那么眼睁睁看着流沙把平原淤成那样,竟然敢伐掉我们几代人辛辛苦苦搞起来的、几公里宽的防风林!这一来那些沙丘还不要逐年南移吗?没有防风林,起了海风,到了秋天怎么办?有个正在任职的狗东西,看起来唯唯诺诺的,有几次还冲着我合掌作揖,他把我当成了泥菩萨吗?这个狗杂种显然不是我们的同志。我找到有关部门,让组织上好好考察了一下这个人。我说这种人物必须撤换。我是在对组织讲话,对我的同志讲话。可是后来他们却把我的话一字不差地传给了那个皮笑肉不笑的家伙,结果后来我再到那里去,他就故意安排我住在一个又脏又冷的小屋子里,随处难为我,想把我赶走;他还在我面前说些不冷不热的话——说如今有些老东西啊,拿着他当盘菜,他是一盘菜;不拿他当盘菜,他就什么也不是!我腰里没有枪,要有,我真能把这个家伙毙掉。我这人火气大,拍着桌子说:‘你是什么意思,你给我立正站好!’他嘻嘻笑,说没什么意思,反过来还问我接待得怎么样?然后又是双手合十作揖,说:‘以前战斗过的老领导来了,俺忙不迭欢迎,安排食堂做最好的伙食,安排最好的房间,隔三差五还过来问安,有什么意见哪、看法呀、指教呀……’我说你先别扯这个,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在问你,你是怎么糟蹋这个地方的?他的脸一下子沉了,气得直跺脚。他骂我搞小动作,不识抬举,到上面讲他的坏话。我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告诉他:这是我对组织上的一个建议。这家伙哈哈一笑,恶狠狠地盯住我:‘你说了不算,这个地方没你的事!这儿你做不了主,也不欢迎你来!’你听,这就是那个恶棍讲的话。我到现在仍然弄不明白的是,他自以为那个地方欢迎他吗?还有,我是冲着那片土地去的,我的老战友在那里流过血。我要他来欢迎,那我岂不是完了?那样我就连一条狗都不如!他能代表那个地方吗?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有些人就想把我挡在昨天,不让我回来,就像不让我跨出一个门槛似的。可是我这人越老越犟,偏要转回来,偏要一手扯上昨天一手扯上今天,把它们拧到一块儿去。有些人很快把什么都忘了,可那是鲜血和人命啊,那些事也能忘吗?小伙子,像你这样年纪的人,还有心思听听这些,没忘了那个叫于畔的人,我就觉得你了不起!我们这一茬人有个『毛』病,就是老待在昨天。我不知道你的岳父是不是这样的人?老在那儿回忆、回忆,大门不出,这正好是一些人从心里盼望的!一个人不能忘记昨天,可是这还不够,他还要有胆子跨到今天,跨进今天的门槛。昨天和今天中间只有一茬人能把它们接通,就是我们这把年纪的人……”

尽管两个人睡得晚,奇怪的是他和莫芳都能起得比我早。他们都有过人的精力。老人像过去一样,一早就到外边去了;而莫芳在她的屋里逗一会儿猫再去院里玩,小心地化一个淡妆。第一抹霞光照在她的脸上,整个人显得生气勃勃,没有一点熬夜带来的倦容。她邀请我到她的屋里见识一下,我谢绝了。但有一次我站在中间客厅,从门口瞥了一眼,立刻看到里边摆了很多书,这终于对我产生了吸引力。我接受她的邀请,到近前一看,这里杂七杂八的书籍可真多。她显然是一个读过很多书的人,不过读的坏书太多了,这都是她在三五年里搞来的。我一直有个感觉,就是我们只用了三五年的时间,印出的坏东西,在数量上已经超过了历史上的总和。多了不起!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真邪门!而眼前这个高大的女人就是这一“成果”的最好享用者。她记忆力好,能够滔滔不绝地复述那些千奇百怪的知识和见闻。她屋里有一台激光唱机,许多激光唱片和胶木唱片堆积在一个架子上,简直比书架还大。不知为什么,那只高贵的猫大清早却精力不佳,它正闭着眼睛在“床上”打盹。原来它也有一个专门的“私房”,一块绒布小垫就是安歇的床。这“床”显然是出自莫芳之手——看看这只穷奢极欲的猫,就知道这个屋子的主人是怎样一个人了。这个女人洁净、高傲,发疯地享用,以显示自己超人一等的高贵和不同凡俗。

我仔细端量了那只猫。说起来没人信,它甚至用了进口的荧光指甲油,缩在里面的爪子都给染过了。我还搞不明白的是,这屋里竟然没有一点猫的粪便气味,而且也没有浓重的香水遮掩……我最后看了一眼她的猫和那堆诱人的唱片,走出了屋子。

我想到田野上走一走,想和那个老人一块儿,在这可爱的清晨散散步。

莫芳两手『插』在裤兜里,多少有点遗憾地伴我走到院子,在门口那儿站住了,一直目送着我。

我踏着苔菜地往前。前边是霞光勾勒出的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他头顶的白发也被霞光染上了一层金『色』。他可能看到了我,一直站在那儿。我加快步子走过去。我们俩一声不吭地向前走去。太阳已冒出山口,光线变得非常强烈。不能迎着山口走,那样阳光就太刺眼了。地上,一夜的寒气凝在苔菜叶上,墨绿『色』的厚叶片上结了一层细小的水珠。如果天再冷一点它们就会变成银霜。走了一会儿,我们踏上了一条可爱的泥路,它顺着田垄弯弯地向前,两旁是开始脱落叶片的『毛』白杨。淡灰『色』的树皮上一个个黑『色』的疤瘌点缀着,很像人的眼睛,正遥遥注视着这片田野。我们哈出的气发白,天有点冷。

他回过头:“想不想一直往前,走到山根那儿?”

我点点头。跟着这样一位老人往前走有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他一点也不像一个七八十岁的人,两腿非常有力,每一步都迈得很大。那的确是毫不夸张的“巨人的步伐”。他没有穿军装,如果扎上腰带打上裹腿,再戴一顶军帽,就会把人唤回昨天。

弯弯土路在山的慢坡前向北拐去,这样绕过小山,通向了市区;在它的拐弯处却岔出了一条一尺多宽的小路,一直顺着山坡向上……我明白了,这是老人每天散步踏出来的。我们就沿着这条小路往上攀。路旁有好多还魂草,就是平常所说的卷柏,它长得像一个个莲座。由于好久没有下雨了,它已经干卷了。往上仍然可以看到一些卷柏属植物,像蔓出卷柏,主茎伏地蔓生,叶子比还魂草绿得多,嫩油油的。有些发黄的朝鲜碱茅中间长了很多阴地蕨;岩石的缝隙间,野鸡尾长得非常茁壮。这儿的灰喜鹊起得特别早,它们从山的阳坡飞过,一群一群落到黑松上,然后又飞到更高的光叶橘上。它们轻轻地啄食,我们走近了,它们一点都不害怕,吵闹着,在树上顽皮地翻上翻下。

一只漂亮的黄腹山雀落在前面不远的野椿树上。野椿树叶子的背面、叶梗,都红得像胭脂,黄腹山雀就像树上开放的一朵奇花。它歪着小小的头颅,显然是看到了我们。老人停住了脚步。我们一块儿看野椿树上的那只鸟。就这样整整停了四五分钟,它才鸣叫一声飞走。

整个小山上植被很好。树木至今绿油油的。各种各样的灌木和绿草覆盖了泥土和岩石。只是到达山顶的时候才有凸『露』出来的花岗岩和石英斑岩。在接近山顶的泥土稀薄处,挺立着一棵近三十米高的槲树。它的球果已经快要成熟了,有的开始脱落。我从地上捡着可爱的球果,久久端量。这棵树大概至少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老人一手撑在树干上,眼睛却在望着南方。南边是依次增高的山岭,雾气笼在它们半腰,又给太阳染得一片橘红,非常壮观。看了一会儿,我们又启步向南。这儿要沿山脊走上一会儿才能找到一条去山阳坡的小路。路很陡,尽管被人踏出了一些脚窝,但仍然得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老人显然是走熟了,他一直走在前边,走得很快。

我们在山的半腰停住了。

我很快明白他为什么要领我到这儿来——前边是几个地堡,它们的枪眼黑洞洞地向着东南方。地上还有一圈毁了半截的地基。当年它们曾被用心地垒起来。这儿显然有过一场战斗。老人在这些工事前久久沉默,一句话也不讲。他面向黑洞洞的『射』击口。我发现他的两只手端到了面前,握到了一块儿。霞光照在他的手上,让我这一会儿好好地看了看这双手。衰老,锃亮,多少带点紫红『色』;上面没有多少疤,脉管鼓得很高。那些脉管让人想起粗粗的生锈的铁丝。手的正面被厚茧壳包裹,有的地方已经破损,裂了口子。像一双农民的手。不知怎么,我觉得它不像是军人的手。

“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砧山口起义吗?”

“记得。”

“你以为参加起义的有多少人?”

“几百人吧?”

“没有那么多,只有二三十人。”

我有点吃惊。

“但是起义到了第八天上,我们就有了一百五十多人!那时候我们觉得兵强马壮,是赶紧打一仗的时候了。只可惜走漏了风声,敌人有了准备……不过如果我们动手再晚点也就全完了。我们先解决了他们一个连,夺来一些武器。再后来他们的援兵到了。我们就往南山跑。就在这里,就这个地方,他们赶上来,围了半圈,另半圈是个陷阱——可不能往那边走……这一场仗打得好惨。就在你的脚底这儿,死的人像摞起的秫秸。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遭看见这些活生生的、前一个时辰还有说有笑的人扑通扑通倒在这儿,血像春天的山水那样,顺着石坡往下流,染到哪儿哪儿红……”

他闭了闭眼睛。

“一百五十多个人,你知道后来活了几个?”

我听着。

老人艰涩地吐出了几个字:“只活了三个,我,『妇』救会主任,还有一个挑饭的小伙夫。”

我们沿着小路绕过工事往回走。后来我们在路边发现了一蓬闪着金光的金盏草。它们在草丛中那么亮,简直像一堆金子。

老人站下好好看了一会儿。他拍拍我的肩膀:“走吧,年轻人。”

我问他另外的两个人现在在哪儿?

“那个『妇』救会主任年纪大了,去世好多年了。她是个很有名的人。我不愿跟你讲她的名字,不过她的晚年过得并不好。她是活下来的三个人当中级别最高的一个,曾经分担过很重要的工作。总之这个人后来很可惜。另一个人没有文化,是真正的大老粗,一个庄稼孩子。他现在还活着,就是山南村子里我那个战友……”

我听了心里一热:“是吗?我真想去看看他!他很老了吧?”

“不,他比我还要小两三岁。当时是他爸让他挑着一担吃的喝的赶上队伍,才让我们吃上午饭。没想到这就挨上了战斗。战斗完了他活下来,想回也回不去了。我们还得赶紧逃命。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政委你还记得吧?”

我点点头。

“那个政委就在那场战斗中死了。我说调走的政委是后来的。我这儿到现在还留了一份那个牺牲的政委写下的起义手令。”

我站在那儿看着他。

回身望着山脚下的一片苔菜地,每一个叶片都像闪闪发光的金属,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我们走吧!”老人加快了步子。

莫芳已经做好了饭,她咕咕哝哝,大概是埋怨我们走得太久了。可老人什么也没讲,一直走进了自己那间屋子,然后掩上屋门。他继续在昨天晚上翻找过的箱子里边扒拉。我明白他昨夜在干什么了,明白了他为什么不能安眠。

找了好久,搬开一摞杂志又是一堆衣服,最后才拿出一个小木盒子。盒子里是一本油印的宣传小册子。看着封面上那个朱砂红的小五角星,心里热乎乎的。他像捧一件易碎品一样轻轻捧出。他打开小册子,中间掉出了一个皱巴巴的纸片:黑黑的黄黄的,上面是褪了『色』的墨水,『毛』笔写成。

短短的一张起义“手令”,末尾是那个人的签名,是朱砂红的手纹印和另一枚方方正正的印章。

从我们住的地方到他那个战友所在的小村只有十五华里,但走起来却非常艰难,因为要穿过五六华里的庄稼地,然后再翻过一溜小山。我不记得到过这一带,虽然它属于砧山余脉。这儿显得有点偏僻,像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这儿的山都不太高,但几乎所有的村庄都在山的褶缝里。土地瘠薄,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个贫寒之地。老人告诉:这一带的村子里出了很多英雄,他们那时都是因为太穷,没有指望活下去,就跟上拉队伍的走了。当然有不少人是跟上了坏队伍,可最后还是跟上好队伍的人多。要在村里待下去就得饿死,遇上春天闹饥荒,这儿的野菜树皮全都啃个精光,剩下的日子就是吃滑石粉,吃土,“有人听了可能觉得这是笑话,我就亲眼看见好几个吃土的人。拉队伍的人只要说一声:到队伍上可以吃上玉米饼,他们就一跺脚走了,一辈子也不回村子里来……我这个老战友家算是全村最好的一家了,春天还能吃上树叶掺稀粥——那一天他爹就让他挑着那么一担稀粥送给队伍,结果摊上了打仗……”

山地没有一条像样的河流,它们早已在初秋的时候干涸了。山上植被很差,很少能看到一棵粗一点的树木。我问老人:“过去也是这样吗?”老人想了想说:“差不多吧!”那个战友所在的村子是这片山区里最大的一个,有二百多户。不过村上人住得很分散。老人告诉,前些年本来有一个重整村落的规划,就是把一些房子尽可能地盖在一块儿,可是那个计划还没来得及实行,公社就解散了。因为要一家一户过日子、种地忙生活,所以重新规划村落也就不那么要紧了。“你看看,”他伸手指着山坡、山半腰上一个个黑乎乎的小房子,“他们这二百多户像撒枣似的撒在这么大一片山地上,一旦有个急事儿,要招呼个人都难。”

这是晌午时分,村里开始走出了人。他们挑着东西到自己的地上去,身边大半都有一只瘦干干的狗。这些狗的耳朵耷拉着,尾巴像细绳一样绕来绕去。它们比主人更早地看到了远远来到的两个人,踞在那儿,伸长了脖子注视我们。奇怪的是它们的主人对远来的生人没有一点兴趣,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只是低着头,担着东西往前。他们的狗跟上跑一会儿就要站住,远远地望着来人。

老人一直走得很快。看来他对这儿的每一座小山每一条小路都熟得很。他说:“时间如果来得及,我还会领你到山顶上,去东边的山看一看。看到了吧,那几个山形成一个漏斗,真是做高山水库的好地形!前些年,就是有公社的时候,几个村联合筑了一道大坝,那大坝说起来你不信,比北京的工人体育馆还要高上十米呢!要多少石料?所有的石料都是村里人一锤一锤砸出来的。『妇』女老人小孩,一块儿往上扛,唱着歌。冬天里飘着雪花他们也干,一直干到春天桃花开了。那些天我和我的战友实在忍不住,也参加了工地上的劳动。你不知道,他们天天唱歌,中午就在山上起火兴炊。修那个大坝的过程中,至少有十几对青年男女在谈亲事,到后来大都成了家……”

他眼望着东南方向那个小山,激动不已。几句话描绘出一个场面,如在眼前。我问:“现在那个高山水库有水吧?”“肯定有!不要说现在,就是最旱的时候里边还有好多水呢。整个这里几百亩地、上千亩地,都靠它浇灌,不过最早的时候,它的水就得好好节约着用了。有时候眼看只剩下了一点点水,其实还能浇很多地呢。你觉得它少,那是因为你的眼睛不知不觉要以旁边的大山做比照——实际上这水摆在平地上,会是多大的一湾呀!”

村口,一堆麦草旁边站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穿着老式棉袄,外边套了一个花布罩褂,头上扎着羊『毛』头绳,黑乎乎的脸庞被风吹得很糙,一双眼睛又圆又黑。她的眼睛很好使,老远就看到了我们,扬着右手。她喊着“伯伯”。这时候老红军『揉』『揉』眼睛应了一声,扯扯我的手,快步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告诉:这就是花儿,是老大!我想,这可能是他那个老战友的大女儿。看她的一身打扮,完全是一个山村『妇』女。

花儿冲着老人说:“俺爹让我在这儿等你,他盘算着今儿个你能来。”

老人笑了,指指我作了介绍。

她喊了一声“大哥”,然后转身前边走了,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告诉什么。她说的是当地土话,我至多能听懂一半。她说爹从昨儿个起来觉得精神了些,“还要书看哪!”

老人笑了:“还要书看,他不想指挥队伍打一仗吗?没跟你要作战地图吗?”

花儿捂着肚子咯咯笑,笑过之后说:“你别说,他还真要了一张地图呢。”

“你那些兄弟这几天没来吗?”

女人不笑了,摇摇头。

我们在一个很破旧的瓦房跟前停住了。瓦房很小,石头围成的院墙也矮得很。推开院门,一群鸡见了我们赶紧闪开。满地都是鸡粪。还有一头水淋淋的小猪,像一条狗一样跑来跑去,见了走进来的生人,竟然贴上腿边绕来绕去,还试图在女人腿上蹭痒痒。女人说:“去去,小花,一边去。”

那头小猪长着黑白花。她叫“花儿”,小猪叫“小花”,我觉得真有意思。

三间窄窄的小瓦房,中间像当地所有的人家一样,是餐室兼灶间。这儿正涌出一团团水蒸汽,我们走进去,差不多面对面看不见人。屋里全是水汽,但里面的人眼睛好使,一见来人马上站了起来。这时候我们才看清,对面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小脚,满脸皱纹,头上包着一块黑头巾。她原来在那儿煮什么东西,见我们进去了,高兴得拍打衣襟,『露』出了一口短短的牙齿。这是一个多么和善的老『奶』『奶』,她叫老人“大兄弟”,说男人在炕上已经念叨了好久。老人笑着,笑得何等畅快。

老『奶』『奶』扯着我的衣襟,女儿花儿就对在她的耳边讲了几声。她“噢哟哟”叫着,拍着手:“多好的娃儿,也来咱家里!快屋里去,屋里去,喝茶,花儿端‘果木’!”我注意到这儿民间还保留着许多书面语,统称水果为“果木”……花儿“哎哎”应答,脆生生的。这声音在母亲面前立刻变得像小姑娘一样。她依照吩咐去端茶和“果木”——至少两种水果,一些炒花生。

我和老人进了里屋,一眼看到那个异常宽大的土炕上躺着一个瘦小的老人。他看上去比老红军还要老得多,身体显然有大『毛』病,因为他笑着,努力想撑起身子,可最后还是没有起来。原来他中风了。老红军小声告诉我:“他害这病五六年了,全是老伴伺候,真亏了有这么一个老伴啊!”

炕上的老人去抓老红军的手,两双手握在一起不停地抖。老红军说:“伙计,伙计,安生躺着,嗯,安生躺着。”炕上老人呜哩哇啦说什么,由于地方口音浓重,再加上发音不清,我一个字也弄不明白。我这时候看到他的右耳下边有一个很大的伤疤,那伤疤闪着亮,显然是战争中受的伤。老人穿了宽松的上衣,说话时胳膊常常要『露』出一截,于是我又看到他左臂上有一块刀疤。老红军见我在打量他的战友,就说:“这可称得上是身经百战的人了。人要说老可真快,前不多年,就是有‘公社’那时候,我们还一块儿到水利工地上去帮忙吆喝……”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老战友大概听明白了,直眼瞪着他,然后呜呜噜噜喊了几句,大笑起来。只有从这爽朗的笑声中我才依稀看见了当年那个战士的风采。眼下的他简直太瘦小了,大概体重不足四十公斤,真是骨瘦如柴。老红军大着声音在他耳旁嚷:“听说你要看书还要看地图?”

老战友呜呜噜噜笑着,点头。

我看得出,他们在一块儿才是最幸福最高兴的时光。老人的手颤抖着,在枕边『摸』『摸』索索,这时候花儿走过来,只一下就从枕边『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叠成了好几层的地图。那张地图很旧了,展开来,原来是一张带等高线的地形图。老红军帮战友展开,摊在前边,指点着一条条河、一道道山脉的走向。他的手指在上边移动,口中喃喃有声。这样看了好久,老红军才把图重新折起,放到了枕头边。他伸手在老战友肩膀那儿按了按,算是安慰和鼓劲儿:“好好养着,明年开春,你得硬朗起来啊。”

花儿这时咕哝:“他们又来催了几次,爹不同意。”

老红军说:“他们该关心到正经地方去。他不愿意,那就不能动。”说完又回身向我解释:“是干休所和组织部门让我的老友搬回去住。他如果同意的话就到疗养院。老伴和孩子也可以带上,一块儿住。”

“那里的医疗条件也许更好一些。”

他摇着头:“这把年纪了,现在他最住得惯的还是山里这个小房子。这里的烟火味儿让他受用,”说着又低头问他的老战友:“换个地方,中不中?”

对方好像一句句都听得明白,瞪着一双大眼,慌慌摆手:“不中!不中!”

这个词算是让我听准了。一个老人成天躺在山村土炕上该有多么寂寞。我不知道一些广播和电视节目他能不能看?问了问,花儿小声说:“他看不清电视上的影儿,戴上眼镜也不行。广播员念得也太快,他也听不懂。好多事都是我们告诉他,不过有些事俺也不敢跟他说……”

“为什么?”

“他会生气。像村西的那眼机井塌了,街道上那些大树被人偷着伐了,都不能让他知道。他要知道了,就让我们去喊村里负责人。去年他还能拄着拐下地,看见有人砍树就用拐杖砸人家的腿,结果人没打着,他自己先跌倒了……”

她这些话都一再压低了声音讲给我听,可是患病的老人在炕上看看我,看看女儿,再看看老战友,好像在认真猜度我们的交谈。也许是刚才他太激动了,这会儿疲倦了,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头颅垂在了一边。他的呼吸非常急促。花儿把枕头给他垫高一点,这才好了一些。但只是一会儿工夫,他又要活动身子,花儿又给他翻身。在灶间烧水的老『奶』『奶』一会儿端来了热水给他擦脚,擦身体。

我知道,面前的这个老『奶』『奶』是任何人也不能取代的,如果没有她,这位老人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吧。

我们在这儿待了很久。中午,老『奶』『奶』非要我们在这儿吃一顿饭不可。可是在病人面前耽搁的时间已经是太长了。

离开的路上,我对老红军建议:是否要把病人立刻转移到大一点的医院里去?老人摇摇头:组织上曾建议过,病人自己执意不肯。没办法,我们只得请最好的医生按时给他看。他坚决不到大医院,不到疗养院,从前些年就坚持这样。

“为什么?”

“为什么?”老人重复着我的话,看看天边,若有所思,“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的心思,他没说,可是我能明白。你不知道,我的这位老战友有一年住院时,看上了一个年轻的护士。后来,用他的话说,就是昧了良心,把那个一块儿吃糠、吃土长大的女娃给一脚蹬了。这就是进城的『毛』病。那个年轻护士小他很多岁,长得实在不错,会说一口城里话,还会照料他。可那只是刚开始,日子久了她就烦腻了,嫌他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还不错,勉勉强强给他生了两个孩子。在男人遭磨难那几年里,我看这个城里娘儿们至少跟三五个男人有勾搭。这事我装在心里,一次也没跟老伙计讲。这个老伙计可真是太倒霉了,他比我还要时运不济,摊上了这种事。照理说那个娘儿们不该对乡下老太太动心思了吧?她不。老太太在他得病的时候送来一点花生啊,瓜果梨桃啊,几次都被那个娘儿们骂出去了。她骂得真难听。花儿当年还小,站在妈妈一边。我亲眼看见她们对骂。这样的事让我的老战友难过,他找到我哭。我狠了狠心,真想把听来的那些话告诉他。可后来我还是忍住了。我只是骂了那个娘儿们几句。后来他喝了酒,喝醉了,倒是自己讲了出来——原来他什么都清楚!他说这辈子犯了一个大罪过,不会有好下场,‘你等着看吧,我对不起花儿她妈,也对不起那个村子,我现在不敢回村里去,村里都知道出了个白眼狼。他们说原先还对他指望着哩,想不到是这么个东西,吃饱了就跑,当了大官,丢下结发妻哩!人哪,没有一个不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还说等我回山里那天,要用镢头砸断我的腿……’他一边说一边哭。他说现在不管在城里还是在山村,他都没法做人了。他是个没有好下场的人。后来他的话真的应验了,中了风,摔得不轻,一天到晚卧在床上……你不知道那个城里娘儿们活着时是怎么对待他的,她动不动就踹他,骂就更不用讲了。当着我的面对他还算好一点,都说‘我们家这个老同志’如何如何。可是我心里明白,不吃她这一套。我见了她,把大巴掌在她脸前晃动几下,说:‘你要想当个弟妹,就好好照应他;你要想当个狗娘儿们,我就用这巴掌揍你!’她听了吓得呜呜哭,去找组织,到部里去告,还找了最高领导。她哪里知道,所有人都觉得我这一手做得解气。到后来她害急病死了,死在男人前边。这也算个报应。我的老战友其实也没别的路可走,只有寻原来那个老伴去了。苦只苦了这个小脚女人哪,她为他守了半辈子寡,改嫁的事想都没想,只拉扯着花儿过。当年我这个老战友捎一点钱给她还要瞒着城里这一窝……唉,这些事真不该在他身上发生。他全身都是伤疤,立过多少大功,是个有名的勇将。你别看他个子小,可真是一个不怕死的角『色』。”

我一直听着。我说:“类似的故事好像很多,好多老同志进城之后,都在抛弃结发妻。老同志也是人,他们也要经受诱『惑』。有些诱『惑』,人是很难抵挡的……”

老人有些激动,胡茬都在颤抖:“是啊,人这一辈子诱『惑』太多了,钱的诱『惑』,女人的诱『惑』,它们都不是坏东西——可就是这些‘好东西’,我还是要把它扔到垃圾堆里去。人哪,对这些要有狠心,狠到什么程度呢?就狠到像用刀子杀反革命那时候一样!诱『惑』啊,它毁掉的东西太多了,你想一想,想想在那些工事前边的石头上,像水一样流的血,就会拿出狠心来对付这些诱『惑』。这根弦不能松,一松,人就过得像狗一样了……”

《雨,沙沙沙》

我们从那个老人身边回来不久,听说他的病越来越重了。这期间老人又跑去看了几次,每次回来都很沮丧,脸『色』铁青。我长时间不敢问他话,一些情况都是他自己讲出来的。他讲得断断续续,什么组织上来人拉他到医院里去,他用一只手揪住被子和炕席,硬是不走。直到他昏『迷』过去了,人们才把他抬到医院里。他醒来一看是在医院,又嚷着踢着要回去,不吃不喝。没有办法,只得把他抬回了。再后来又是出事,没法只得在炕上看护,那儿的条件当然很差了。“他最初是因为得病,才坚持住到山村里,理由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我的这个老战友比所有人都倔,战争年代的那股拗劲又上来了。他的理由你想不到。他这样说:从他记事起,村子里的人都是死在自己炕上的。那么多人能,他为什么就不能死在自家炕上?他为什么就要到锃明瓦亮的大医院里去死?有人告诉他,现在不比过去,现在条件好了,村里的人到病危时刻也要抬到医院里。他说那好吧,就把我抬到乡医院吧!”

老人讲这些的时候,我流下了眼泪。我想起了东部平原,还有后来去过的南部大山——那里的人只要到了五十多岁,得了病就很少往医院送了。他们都是躺在自己的炕上挨,顶多请几个乡间郎中来看一看。有时候数遍一个村子也找不到一个人在医院里合上眼睛。他们从出生到死亡都是躺在自己家的大土炕上……想象着那个倔犟的老人,他的行为——他大概是以这种方式,替所有山里人表达一种悲凄的心情,表达自己对贫穷的抗议……我说不明白,反正他在以这种方式表达那种特殊的心绪,表达了他对死亡的极度藐视。

老人叹息着:“我这个老伙计还说了这样一件事:在他工作的那个部里,部长病危时曾立下一个遗嘱,其中有一条就是把自己的骨灰撒在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大家都很感动,有好几个人受这个启发,也这样提出来,希望骨灰能撒到他们流血流汗、印下战斗足迹的地方。可是那一天在执行部长遗嘱的时候,他亲眼看到撒骨灰要出动这么多人,先是乘火车,然后出动直升机和船……我的这位老战友惊呼起来:‘天哪,这要花多少钱哪,这要花国家多少钱哪!’他为此特意改了遗嘱,说自己死了之后一定不要开追悼会,也不要向遗体告别;至于骨灰嘛,随便埋到哪棵树下都行,埋到哪儿方便就埋到哪儿吧。前几年他卧床不起后又重新改了一下,要求把骨灰先存一个地方,等将来由他的大女儿花儿亲手埋在老伴骨灰盒旁边——最好找一棵老枣树……”

老人告诉,那个老战友一生里有一个最大的哀痛,就是得罪了村里人。那个贫穷的小山村看起来挺寒酸,沉默寡言,实际上蛮有自己的主意。“人哪,千万不要轻看了自己的故土。”老人长叹,说那个老战友的事情他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那真是给人警醒的一个大故事。刚开始村里人都为自己这儿出了一个“老红军”欢欣鼓舞,走到哪里都说谁是他们村里的人;后来,自从他跟自己的结发夫妻分手后,就再也没人提到他了。他得了重病,被抬回村里,躺在原来的那个小瓦房里的大土炕上了,还是没人同情。他们都说:“活该!”他几次昏『迷』过去,村里人都很少来看他的,原来他们还是不能原谅他。直到前不久,都说老红军眼看不行了,这才有三三两两的人来瞅上一眼。那些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同辈人大多都去世了,比他年轻的人像来看一个稀罕似的,瞅上一眼就走。他们对这个人并没有多少感情……

老人说这一段故事时,给我留下了至深震撼。我久久咀嚼这其中包含的什么。

这个秋天好像在一夜之间加快了步伐。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那一丛美人蕉的叶子有几片好像被寒气冻蔫了,衰败的花朵落了一地。还有门外那大片的苔菜叶子,有的也在卷曲,路旁的『毛』白杨也在开始脱叶。

也就是第二天,噩耗传来。老红军的老战友,那个前几天还躺在炕上的中风者,于前一天晚上零点去世。他就死在自己家的土炕上。

老人一声不吭蹲在了院墙外边,面向着那个小村的方向……落日滑下去,最后消失在一溜山阴后边,他仍然那么蹲着。夜深了,儿媳莫芳走出来,为他披上了一件宽大的风衣,又走开。我站在他的旁边。

星星出来了,他仍然在那儿蹲着。他让我回去,我没有听。后来他只好站起,扳着我的肩膀一块儿进屋。

第二天他去跟老战友告别。我随他一同去,他摇摇头。

两天之后,村里要开一个追悼会,老人说要举行一个葬礼——小村人决心不理老人生前的遗嘱,也不管组织上准备怎么办,反正这次要自己干。老人说他要参加葬礼,还说要讲点什么。他说在这整个城里,和这个人在一块儿战斗过的只有他一个人了,“我们老哥俩谁也代替不了,我们才是真正的老哥俩,他不过先走了一步”。

我提出同他一起,他默许了。

葬礼是在那个老人死去一个星期内举行的。花儿和她母亲到处寻找一棵像样的老枣树,后来就在村子最东边、山的豁口下边、太阳一出来能够最早照亮的一个山坡那儿找到了:一棵长得歪歪扭扭、树干上满是伤疤和瘤子的异常茁壮的老枣树。据村里人讲,这棵树活得年纪最长了,而且迎着阳光望去,很像是一个挺不直腰身的老人,正不眨眼地望着这个村子。这是守护啊!这儿的人都觉得那棵老枣树和死去的老人有点相像。几乎没有什么争执,就在那片开阔地上,村里人准备埋下死者了。

晚秋时节,雨声沙沙……到后来这雨水越来越小,却仍然使人们身上湿漉漉的。这个对遗弃了结发之妻的老军人冷落了几十年的小村人,突然间都从四面八方汇来了。有的甚至是村外的人,他们得到消息也来了。人们都口口相传,说那个打过很多仗的老红军死了——这儿剩下的惟一一个老红军也要赶来参加葬礼。在这最后的时刻,小村人一手包办了所有的事项,好像故意瞒住了官方,而且也不向那个城里妻子生下的孩子通知一声。后来可能是有人觉得这未免过分,还是在最后时刻通知了他们。

于是就让我们看到了在骨灰盒旁边伫立的那两个哼哼唧唧、用力忍着眼泪的孩子。他们都白白胖胖,戴着眼镜,一眼望去,与满场的人都有极明显的差异。村里负责人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瘦骨伶仃,一双眼睛老盯住一个地方,不善言词,说话简短。开始时他站在老枣树下,四下里望一望,说一句:“他去了,是咱村里的,咱大伙儿来送他。嗯,都来啦,好,一个不少。”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双沉甸甸的眼睛往四周转了半圈。我不由得随他的目光看去。我发现,小娃娃、老人,走路艰难不得不拄着拐杖一步步挪来的老头老婆……围了很多,使人很难相信在这山旮旯里竟然藏下了这么多的人。更令人惊讶的是,不光是人,所有的狗也都来了。它们大概是跟着自己的主人来的,这时候神情肃穆地站在那儿,没有一个蹦跳的,都老老实实面向这棵老枣树。负责人的话刚刚落地,人群里立刻是一片不安的议论声,有人呜呜哭泣,先是老婆婆,后来是老头子。年轻人一声不吭咬着嘴唇,又抬起眼睛寻找花儿和她母亲、那两个白白胖胖的城里孩子——他们正摘下眼镜擦拭……

葬礼上没有发现上级组织的派员,连老人所在单位的花圈都没有一个。我有些不安地问了问老红军,他小声说:“这是村里人的疏忽,这儿太偏僻;不过这也好,不会有人干扰这个葬礼……”是的,这已经完全是小山村自己的事情了。

村里的负责人最后说的是:“今后花儿和她娘有什么事,就是大伙的事。眼下老哥是咱的人了,老哥回了村,就躺在自家大炕上去了,咱就把他手里的事接过来办了,是吧?我敢说是哩!好啦,老少爷们说道说道,有个说道?没有……”他的眼睛四下看看,突然大声喊了一句:

“让红军老哥给咱说道呀!”

一片迎合声。流泪的眼睛都仰起,盯着我身旁的老人。他头顶的一团闪闪白发这时往下一点点滴着雨水。他擦也不擦往前走,一直走到老枣树下。我发现他一直挺着的腰板不知为什么一夜之间弓了,站在老枣树下,一双瘦瘦的大手显得那么长,差不多快碰到自己的膝盖了。他的目光落在旁边那个比他矮小得多的村里负责人的肩上。这样看了一会儿,好像在琢磨什么。后来他说话了,令我有点惊讶的是他已经不用普通话了,而改用了与这个小村人完全相同的、浓重的山地口音。我发现他说的词儿都是山里人常用的,很容易听。我明白了,他在和山里人说话。他这番话就算是葬礼上的演讲了。

一开始他简单地回顾了死去这位老战友参军的情景,经历了哪几场重要的战斗、立了哪些功,还有,战争结束之后他干了些什么、最后与其交谈了些什么、他死前最看重最挂记的是什么……这些都说得很简略。但我觉得这浓重的地方口音尽管压得低低,却像是在山间滚动的雷声。他不紧不慢,仍然那么低沉,像在跟村里人面对面交谈:

“大伙儿都跟他叫‘红军’,什么是‘红军’?就是那时候最早一拨出去打仗的人。这人长得不高也不壮,我认识他那会儿,他瘦得眼往里凹凹着,嘴唇没有血『色』,穿的裤子补丁摞补丁,『露』皮『露』肉的,天寒地冻还穿不上棉袄。起事头一回——砧山口起义他就挨上了,活下来,只活了三个,他是其中一个。左边肋骨那儿镶了颗子弹。接下去是找队伍、游击,就是那空当儿他在咱这周围山里打转。再后来他跟花儿妈成了亲,又随上队伍走了。花儿妈和村里人一块儿东躲西藏,东山里那些石板底下、河套子里,都躲藏过。上年纪的人都记得冬天在山里过夜的滋味,一夜一夜打抖,睡不着,挂记亲人哩,冻得慌哩。那一年上冻死了五六个老人,十几个孩儿,这是村里。他哩?他那会儿参加了三场硬碰硬的仗,左胳膊让刺刀挑了,流了一地血,拖下来的时候人事不省了。都说他得完,可他还是咬着牙挺过来,这是他第二次活过来。从三支队打出来,最后过海上东北,再后来又往南边一路打下去,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花儿她妈数过没?她数不完。咱这四周,谁有他打的仗多,流的血多?没有哩,他为了什么,我不说大家心里也明白个一二。他打仗,不会是为他自己吧!人哪,多好多坏,那得从总里算。他这个人哪,也有自己的『毛』病。这不是说道『毛』病的时候,可我还得说道。他也有对不起村里人、对不起花儿和她妈的时候,他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不像吃苦人办的事。不过我得说,他还是个好人,替别人特别是替穷人干了不少好事。过去、如今,穷人里边也花花黧黧,穷人昧了良心的时候,下手更狠。不过呀,我要说,有哪个穷人不争气那是他自己的事儿,一个人要不帮穷人那就是他的事儿了。打仗打了那么多年,打完仗又停了这么多年,为什么穷人还是这么多?说来说去,是真心实意帮咱穷人的人不是多了,而是少了,太少哩!为什么要帮穷人?算个账就明白了。穷人没什么用处,帮不帮都一样,他们不识多少字,困在自己山里,要不就困在那么一个旮旯里,活就活,不活也不关别人的事。可是从穷人堆里挣出来的人又怎么个讲法哩?他要忘了穷人,穷人可真是没有指望了!我这个兄弟流了不少血,我敢说他的血可没有白流。村里人嫌弃过他,可这会儿还不是都为他送行来了?他最后还不是躺在自家大炕上?我说过,他归总是个好人,对村里事事上心,有公社那会儿,山上收红薯,有哪个图快,下镢头伤了瓜儿,他都一阵连一阵吆喝,有好几次要用巴掌揍人呢。几个娃娃在场院边上点火,他骂。他们的火烧着了场边的白杨树,好端端一棵树皮烧透了,就死了,他能不火?那些胡『乱』打牲口的人,往水潭里扔石头的人,都被他骂过。村东头那个人馋,养了三四年的狗想在过年时候磨磨刀杀了,他听说了,提个拐走过去,劈头就是一顿好揍,说:‘这是条好狗,秋天里看庄稼,管比什么都经心;你走哪它跟哪,像个亲生娃儿一样,你就忍心杀它?你能对它下刀,什么坏事还做不出来?’就那样,他把那条好狗保下了。还是公社时候,饲养棚里老饲养员可以做个证,那时候那些耕了一辈子地拉了一辈子车的牲口,临到最后上级批准可以宰杀了——怎么没杀?怎么在槽边给它们粮食吃?把草节切得细又细?因为它们牙口没了,嚼不动哩,你得好生喂着。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这个老红军!他说:‘这都是公社里的功臣,拉不动车和犁耙了,那就在槽边歇着,好生侍候。’他说过这话没?我说他是个好人,因为光是我说不中,你们大伙儿都一件一件看见了,村里上年纪的都知道他的小名,他干了些什么也瞒不过众人眼。他是个红军,是个革命者。什么叫‘革命者’?说到底,就是他这一辈子越往上坡路走,越挂记下边的人,对人对物什么时候都有一股好心眼儿,对人什么时候也不能‘用人往前,不用人往后’。尤其是对穷人,不能这样——谁要这样,就把谁看成自己的死对头,这就叫‘革命者’!”

他说得很慢,我一句句听下来,琢磨他话的意思。整个人群里没有一点声音。雨点落在地上的沙沙声,是他这番演讲的惟一伴奏了。我抬头看看,发现那些默立的人,都有眼泪在眼眶里打旋;就连他们旁边站立的狗也都哭了,泪水顺着眼角渗出,又从长长的鼻子那儿流下。它们也都像主人一样,定眼望着老枣树下的人。

老红军的话最后说完了。

雨猛然增大,发出了哗哗的声音。这时候人群摇动起来。他们呜呜哭,有人双手蒙脸。很长时间里,花儿都抱住了母亲,大概是怕老人在雨水里倒下吧。

我在老红军身旁徘徊的时间太长了。我知道迟迟不愿离去到底是为什么。我终于明白了当时的凯平,他就是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击中了。也可能是在疲倦的奔波之后又陷入一种焦灼和激动交织的情状之中,我又开始连续失眠。令我讨厌和不解的是,隔壁的莫芳继续用她轰响的音乐叩击我的耳膜。我好几次想吐『露』抱怨,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她那种挑衅的眼神越来越明显,我不知道她在悲伤的老人面前还怎么能够如此孤傲和心安理得?更可气的是,她不知什么时候从公爹的屋子里偷走了一本歌集,大概在她来说是少有地沉住心『性』,从头至尾研究了一遍。她拍打着上面仅有的几首“情歌”,对我说:“那是柏拉图式的。这不过显示了作者自己的无能。”

我愤愤地问:“你知道什么叫‘柏拉图’吗?”

她不屑于回答,那双描得发紫的大眼睛乜斜着,鼻子里轻轻哼一声,把它抛在我的面前就走掉了。

当那根沉沉的弦被拨动时我仍然没有摆脱焦灼之苦一只苍老的手继续弹拨另一边的人却在倒计时九、八、七、六、五……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临怦怦跳动的是千年心音……

莫芳抱着那只肥猫频频出入那个房间。她的脚步无论在白天还是深夜,都特别搅人。可我发现,她的公爹对这一切好像早就习惯了,丝毫也没有什么不安。老人长时间伏在自己屋里那张写字台上,我不敢去打搅他,只是注视着他的背影、他那团雪白的『毛』发。他在写着什么,我想他在飞快地追记一些往事。这大半与那个战友刚刚逝去有关。很显然,留给那一代人的时光已经不多了。我不想再打扰他。我想很快就要从这儿走开了……我相信此地给予的什么将长久地留在心底……我不由自主地整理起背囊,莫芳看到了,一直走进我的房间,说:

“我想来看看从野地里来的傻瓜。”

我没有理她。她坐下,抚『摸』洁白的大猫,笑『吟』『吟』地看着我。我没有转脸,可我完全感觉得到她那种富丽堂皇的样子。我闭上眼睛,想那一天哗哗的雨声和一阵阵的恸哭。我好几次想转过脸去,想转述那个满头白发的可爱老人讲的一番动人的话。但我忍住了。脑海里偶尔出现浓烈开放的美人蕉花,花下边傲慢抖动的一对粗长的、弹『性』十足的腿。我闻到了淡淡的芬芳的气息。这种气息告诉我,旁边的人正企盼和等待什么,她已经厌恶了这里的生活,她的话题一会儿就要扯到外国,她特别喜欢和我讨论移居的问题。

我记得在我们老家旁的那个小村里,有一个屠宰手,同时还捎带给人阉猪阉羊。有一次他阉死了邻居的一头羊,那家里的汉子说他是故意的,威胁要给他一个报复。他有点害怕,就逃到了在外地承包工程的建筑队去。后来这个建筑队又到国外施工,于是他就出国了,并设法在那个国家滞留下来……这时候我很想告诉莫芳,移居国外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说沿海那个村子阉羊的人。但我终于没有说出。我回忆着去世那个老人,他的两个白白胖胖的城里孩子……这一切似乎都在昭示某种人生的悲哀:狂妄连着狂妄,狂妄到最后,总是发现自己还是远逊于父辈。这样的比较包括哪些方面呢?一切方面——在一切方面,我们都在退化……

莫芳在旁边咕咕哝哝:“你可真瘦。可惜了这么高的个子。你的腰多细,我想你大概一点劲儿也没有,除了长了一副好胡子、一对让人想多看两眼的眼睛——对了,还有一对挺好的耳朵——我总是注意人的耳朵,你的耳朵就像医院里的耳朵模型……”她还在看我,一些念头总是这么奇异和怪僻。

她继续说下去:“年轻人很少有能和我的公爹谈到一块儿去的,而你是一个例外。这就让我想起来了,任何时代里都会有些年轻的保守派,这些人一个一个都故作深奥,到头来都挺招人恨的;特别是女人,最恨他们了,因为他们往往是些不尊重『妇』女的大男子主义者,自以为了不起呢。当然啦,这其中也有那么几个狼心兔子胆,也就是说……”

我打断她的话:“算了,你的意思无非是我这种人很想干点什么,只是不敢,是吧?”

我鼓着勇气说出她要说的话,这一刻大概脸『色』煞白。我看着她的眼睛,用沉沉的目光『逼』视她,以压抑她的气焰。

她嘴角缩了缩,满不在乎。后来她微微一笑,让我看到了荧光闪亮、洁白漂亮的牙齿,还有那对能言善辩的翘起的嘴唇。我的目光很快滑到旁边。

“你怎么不一直看着我?我就不信你一直这么凶!你很快就要走了,难道就不怀念我们这个地方吗?”

“我会想念老人的,想念在他身边待过的这些天。”

“我呢?”

“你——我也不会忘记!”

“那就好啊。”

“我不会忘记的,是有一个高个子胖女人,她很孤单也很无聊,她正在设法找一味『药』医治自己的『毛』病。她认为出国也许是味好『药』;还有,她宁可一天到晚抱着一只肥猫,也不愿腾出手来给自己的公爹做一顿可口的饭菜……”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冷着脸,语气艮艮的。

她没等听我说完就哈哈笑起来。她笑得太响亮了。看来她一点也不在乎公爹会听到,笑过之后轻描淡写吐出一个很粗的字眼。我并不介意。

她说:“你怎么说都成,反正我想告诉你:我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你这么个傻家伙。艮艮的,挺可爱;不过呀,我如果生了你这么个孩子,就会不停地揍他哩。”

我的脸这会儿肯定红了。这种蓄意和恶毒的挑衅,未免有些过分了。我说:“请你回自己的屋子吧!”

她蹙蹙鼻子:“你记错了,这是我们的家,或者说就是我的家。”

“我是老红军的客人。”

“老红军的家在干休所,这个房子是我和我爱人分来的。”

我一时无语。停了会儿我说:“你没看我在收拾东西吗?我很快就要离开了。”

她得意地哼哼着,右脚不断地颤抖、拍打地板。我想出去一下,可她故意在门口那儿站着,大块头把多半个门都堵住了。我不得不侧着身子往外走。就在我从她身边挪出的那一瞬,她竟然对我做了个鬼脸……我的心怦怦跳,一口气跑到了院子里。

我大口地呼吸,转过脸,又是那一丛开得浓旺的美人蕉。它的生命力可真强,不断有花朵蔫脱在地上,又不断有崭新的花儿绽放。天渐渐冷了,可它的叶子仍然浓绿。我盘算着:从这儿走开时,满地落叶的时刻也就到来了。在这样的时候,踏着一地落叶去老家,去寻找那个毁坏了的田园,可真不是个时候啊。可是我仍然要走去,这一路无论走多么远,一回首都能望到它的满脸悲怆。我是一个离不开老家的孩子,一个贪婪而污浊、有着奇特的欲望和时不时偷袭而来的邪魔……可是啊,我因为记住了那副悲怆的面容,才把一切勇敢地跨越了。我要走去。

老人在他屋里一声声咳嗽。淡淡烟雾从窗子那里渗出。我想他正在抽那个又黑又大的烟斗……

“老伙计走了,接上该是我……”那一天我们从葬礼回来的路上,冒着雨一前一后踏着泥泞,他就对我讲过这样的一句话。路上他想抽一口烟,可是一『摸』火柴全湿了,只好作罢。那天走了一会儿发觉身后有声音,转过身一看,原来雨地里有几个村里人在跟着我们,已经跟了一程,旁边还有几条淋得精湿的狗。

他们见我们站住,也站住了。我们互相透过雨帘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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