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天晚上, 林如海书房里面——
“还是不想去?”林如海笑眯眯抿了一口醒酒茶,招呼着黛玉坐他对面去, “六岁那会子到底要守孝,且那时候年纪也太小,又没怎么出过门, 不去便不去了。可如今, 进京赶考是多少读书人都逃不掉的一关, 为父也不认为玉儿你是真的才华不够想三年后再考会试, 现在书房里已经没外人了,玉儿你是个什么打算,直说吧。”
黛玉斜斜在椅子上坐下,笑道:“不。父亲,这次我是想去的。”
“哦?”
“今日儿子不是约了那位考了第三名的沈云沈举人么, 沈云家中有些贫寒,儿为不让他尴尬,与他约的是他家中不远处的一处村肆, 而在那里,儿听到了一些话。”黛玉表情慢慢凝重起来, “说的大略是外祖一家的家史, 还有些不便被外人知晓的行为。”
林如海微微点头,听着黛玉把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话,基本上原模原样地介绍了一遍。
然后得出了一个和黛玉基本上是一致的观点——
被人知道了家族史, 完全算不上是多大问题。毕竟谱牒学本就是一门相当值得研究的学问, 在历史上世家横行的年代曾经几乎和儒家经典一个地位:
所谓谱牒, 就是各个家族的历史,他们内部和他们之间的血缘与姻亲关系,个人的名讳官位谥号,分别都有什么成就,娶的都是什么姓氏的老婆,又生了几个儿子,谁是嫡出谁是庶出,儿子生平又是什么成就,哪一户绝户了哪一户没有,过继之后又是个什么『操』作,全国各世家的姻亲关系到底如何……
如今么,那些个传承百年的王谢世家早就被历史扫进了垃圾堆,可是传统还是延续了下来,人民群众就是乐意去掰扯哪家豪门都是个什么出身,有个什么历史,这么一来,家族史被人知道,还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其实真的没啥。
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其实冷子兴说的那一轮话,贾代善娶的夫人姓史,贾政娶的夫人姓王,王夫人给贾链张罗了自己的内侄女做媳『妇』,甚至他林如海娶了贾代善的嫡女,这都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真正问题的问题其实在于……冷子兴还编排了贾府后人,还是那种连宝玉小时候说过一句“男儿是泥做的骨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之类的话都被人知晓,贾政长子贾瑗出生在正月初一,被批命说必然有大造化之类的话语都能说出来的瞎扯,这才成为了问题的关键。
——宝玉令名被毁,只要人有心,便能开始宣扬她不知羞耻,毁了她的前程。
可贾瑗问题更大:女儿家有大造化最多就是嫁进宫做皇后后妃,可贾瑗是个男人,敢说男儿家有大造化,巅峰可是直接造反,自己做皇帝。
细思极恐,其罪当诛。
“这么一来……”林如海的表情也终于凝重了下来,“无论去不去考试,玉儿还是去一趟外祖母家罢,若是你外祖母家还有拉一把的可能,便拉一把。可,若是实在是拉不回来了……该怎么办,便怎么办。”
黛玉脸『色』一变。
怎么办?
林如海的意思,无非是放任他们去死,自己收拾残局,再把自己拎个干干净净。
“父亲……”
“玉儿是想为父心狠手辣?”林如海垂眉,轻声开口。
黛玉本就是斜斜坐在椅子上的,一听这话直接便给林如海跪下了,却也是一言不发。
林如海这一次倒是没有着急把黛玉扶起来,只自己又喝了一口茶:“这些年先有贾先生,后有杨先生,为父倒是没有好好教过我儿,如今,也借着此事,为父也教你一件事。”
“您说。”
林如海见左右无人,便只慢悠悠道:“真正的世家大族,从来就不怕来自外间的压力,早有琅琊王氏‘王与马,共天下’,后有山东五大姓拒与皇族联姻,那都是世家大族本身的傲气,然而如今王谢不在,山东五姓默默无闻,何也?”
黛玉仰头看着林如海,低低说了:“王谢之败,不在皇族打压,亦不在时移世易,不过在后世子孙不肖而已。教导子孙若是教成了,便如同王氏盛时,能人辈出,外界风云动『荡』,朝代更迭,琅琊王氏亦能屹立不倒。可若是溺爱子孙不令进取,便会最终无人可用,饶是太平盛世,亦会大厦倾颓。”
林如海沉沉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黛玉,沉声道:“所以,你懂了?”
“世家之患,在内不在外。外间环境如何,对世家之兴盛有影响,却不是最主要的影响。”黛玉长长叹气,唯有认命道,“世家之患既在内里,如今外祖母家若只是豪奴欺主,我去了略做提醒,打发了豪奴也便罢了。可若是从上到下的不思进取自夸了得……那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他们了。”
林如海又道:“那依我儿看来,他们是还能救否?”
黛玉面『色』一沉。
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