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晔手指一松,那纸条便如蝴蝶般轻轻飘落在地上。虞北玄离开魏州,竟是因为她!李晔闭了闭眼睛。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知道了关于这场战事的全部布局。大概是想偿还广陵王之前多次相帮云南王府的恩情,或者是对他隐瞒不报的失望,才离开都城,以身涉险。这个傻丫头!从瑶光的画被发现,她就开始怀疑了。而后从他留下的那枚刻有老师名讳的印章,顺藤『摸』瓜,猜到了一切。李晔本想等河朔之事了结,就告诉她全部实情。先前故意『露』出的很多破绽,也没想去掩盖。他的这条命,若不是老师,恐怕早就没有了。因此老师临终所托,他不敢不做。本来也不想让她卷入到凶险的夺嫡之中,不想她跟着自己提心吊胆,没想到终究是晚了一步。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竟有办法左右虞北玄的意志。虞北玄并不是个因私废公的人,如今河朔之势,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个时候丢下一切回去,只怕是被抓住了致命的弱点。而这个弱点,连他和广陵王都不知道。若虞北玄在蔡州发现了她,会如何……想到这里,他的手紧紧握成拳,本就消瘦的手背上青筋如虬枝盘曲。虞北玄先他出发,肯定是来不及抢在前面。况且蔡州本就是虞北玄的地盘,对方占尽了天时地利,要如何才能救她?他在帐中来回走了两步,强迫自己如『乱』麻的心冷静下来。他二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为难和焦灼。而后他大声叫来白虎,白虎抱拳道:“先生有何吩咐?”李晔尽量平静地问道:“那支袭击蔡州的流寇之首,是何人?”“是广陵王府长史王毅。先生可是要让他设法退兵?”白虎问道。他们原先设置这帮流寇的目的就是为了牵制淮西节度使,听说虞北玄已经离开魏州,那就没有必要再做纠缠,多添死伤了。李晔沉思片刻,抬手道:“我写封信,你用流星快马传给王毅,告诉他计划有变,不得退兵。”白虎愣了一下:“可,淮西节度使已经赶回去,恐怕那支仅有几千人的队伍挡不住他啊。先生有何打算,不妨直接告知。”李晔背在身后的手握紧,克制地说道:“照我的吩咐便是。”白虎原本还想再说什么,却看到先生的眼神中尽是寒芒,不敢再言。千峰寺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山有千峰,洞窟更是数以万计。嘉柔和两个府兵带着魏氏隐匿在其中一个洞窟,已经有几日。木景清突围下山,造成他们已经挟持魏氏离开的假象,所以陈海忙着去追,丝毫不知嘉柔仍在山中。前世她陪着魏氏到千峰山时,不耐烦听那些诵经讲道,常在山中行走,『迷』路过无数次。但也因此熟知这里的地形。她派人去给虞北玄送信,让他亲自来山上。等他到了,再告知魏氏的下落。嘉柔也想到一种可能。虞北玄得到消息后,或许会先命陈海他们封山,进行搜查。她凭借对复杂地势的熟悉,尚可与之周旋几日。可这两日,山上一直很太平。她每日都要站在洞口观察。如果虞北玄来了,必会在千峰寺落脚,到时她再找机会脱身。这当然会冒很大的风险,可她得确保魏氏平安,加之没有人比她更熟悉此处,因此必须是她留下。魏氏倒是不吵不闹,只专注于打坐念经。嘉柔给她什么,她便吃什么。另外两个府兵还从未见过这么配合的人质,心中直犯嘀咕,暗道这淮西节度使的母亲还真不是寻常『妇』人。嘉柔却深知魏氏的心『性』。她虽出身不高,但半生起伏,跟着虞北玄由一个节度使麾下的小小牙兵到如今的高位,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区区的挟制,老人家根本不会放在眼中。魏氏原本跟在一个游方医身边,后来又自己苦心钻研,是个用『药』的高手。前世,她们在虞园辟了块地专门种草『药』,魏氏还教她很多关于草『药』的『药』『性』。可嘉柔觉得难,从没用心学过。魏氏总笑着数落她懒,也没嫌弃她,仍是不厌其烦地教,两人相处时就像母女一样。可今生,她们却变成了立场相对的敌人,真是人生如戏。“娘子,干粮所剩不多了。我们几时从此处撤离?”一名府兵问道。他怕魏氏知道嘉柔的身份,所以将“郡主”的称呼都收了起来。嘉柔没有回答。她跟木景清说这个计划的时候,木景清就不同意,他觉得这样过于冒险,要她去引开常海,由他留下。可嘉柔信誓旦旦地保证,千峰山有很多条路都可以下山,她会有办法全身而退,木景清这才勉强答应。其实千峰寺险峻奇绝,哪有很多条路可以下山?从进入蔡州,计划整个布局开始,她就做好了可能被虞北玄抓住的准备。她并没有全然的把握,可若不兵行险着,虞北玄这个人几乎是没有破绽的。他在军事方面的确是个天才,有他在河朔地区,广陵王和三镇的胜负便是各五成。但如今虞北玄被她用计『逼』回来,广陵王必定能顺利收归三镇,玉衡也能躲过一劫。这个作为当朝太子的长子出生,本该身拥无数尊荣的郡王,一直被叔父打压。由此开始,才真正扬眉吐气,开启他走上帝王之路。所以,嘉柔只需拖住虞北玄,便可一箭三雕。报了广陵王几番相助之恩,报虞北玄算计南诏之仇,河朔也不会再有广陵王和玉衡的对手。“我倒是不要紧。”嘉柔回头看了一眼魏氏,“你去千峰寺中找点吃的。寺中可能有牙兵盯梢,注意别暴『露』行踪。”府兵领命离去。嘉柔这几日都不太舒服,可能是蔡州的空气比较『潮』湿,她总是胸闷气短。因此回到洞窟中坐下,闭目养神。魏氏睁开眼睛看她:“小娘子,你的脸『色』不太好。老身略通医术,需不需要老身给你看看?”嘉柔也睁开眼睛,对魏氏轻轻笑道:“不劳夫人费心。我挟持了您,您怎么反而还要帮我?”洞窟中光线昏暗,全靠照进洞口的那点日光。魏氏道:“你不是坏人。那日禅房里用的『迷』『药』分量很轻,对人不会有害。而且你都未曾绑缚过老身,三餐也没克扣,哪有如此善待人质的?恐怕你也是身不由己。不过有一点,你如何知道要用老身威胁他?”虞北玄孝顺的事只有身边最亲近的人才知道。为了防止别人打魏氏的主意,外面甚至有许多传言,说他对魏氏并不好。魏氏也没有跟虞北玄一起住在淮西节度使的府邸,而是独自住在虞园,母子俩看起来是不合的。“我与淮西节度使是故人。”嘉柔轻轻地说道。魏氏抓着佛珠的手忽然一顿,看着嘉柔的目光变深了。去年虞北玄出了一趟远门,回来之后竟然遣散了府中所有的女眷。魏氏曾问过原因,虞北玄只答说,心里容不下别人了。后来将长平郡主娶回蔡州,也不见他们夫妻成双出入。可见他心里的,另有其人。不知为何,魏氏竟然觉得眼前的小娘子十分面善,甚至生出一些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猜想。莫非是大郎始『乱』终弃,所以人家报复来了?若如此,是大郎先对不起人家,她更是无法怪责。稍后,府兵从千峰寺偷了些斋菜回来。他自从军,还没干过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脸颊微红:“属下,属下无能,就只找到这些。”嘉柔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把东西都拿去给魏氏。府兵怔怔道:“您不吃一些吗?这些天,您都没吃什么东西。这些斋菜很清淡的。”“不了,我没有胃口。”嘉柔摇头说道。她这些天只吃些烤饼果腹,别的一律吃不下。府兵曾好心给她一块熏肉,想给她增加些营养,怎料她闻那个味道全都吐了出来。府兵没办法,只好把偷回来的东西全都拿给魏氏。嘉柔捡了根木枝,在地上画着地形图,另一个出去探消息的府兵迟迟没有归来。她抬头看着西斜的太阳,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她震惊得站起来,连连后退,一直退进洞窟里。那高大的身躯一下子挡住了洞口所有的光线,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木嘉柔,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母亲下手?!”他已经怒到了极点,连声音都裹挟着雷霆般的气势,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样。嘉柔没在信中提过自己半个字,更没说身在哪个洞窟。可他来得这样快,来得毫无征兆!这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她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只余心惊。纵然了解他,跟他斗,她还是太嫩了点!“郡主!”原本坐在洞窟里的府兵一跃而起,冲到嘉柔的身边,想要保护她,却被虞北玄一下按住肩膀,直接扔出了洞口。外面似乎是他带来的牙兵,立刻把人制住了。嘉柔低头,自嘲地笑了笑。这个人果然连一点机会都不会留给她。虞北玄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走到魏氏的面前跪下来:“阿娘,孩儿叫您受苦了。”魏氏摆了摆手,将他扶起来,问道:“大郎,这个娘子是……?”还没等虞北玄回答,魏氏看到嘉柔竟拔出腰上的短刀,惊到:“你要干什么!”虞北玄猛地回头,见她的动作,顷刻飞身过去,一把击掉了她手中的短刀。他擒着她的手,将她提到面前:“我还没找你算账,你竟敢自寻短见?”嘉柔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更不想落在他的手中,只能激怒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就这么恨我?恨到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若是旁人敢挟持我的母亲,此刻已经身首异处了!”虞北玄厉声说道,“在南诏时,我跟你说过母亲的事,此外未对第二人提起。你将我对你的信任,变成刺我的刀,你很好。”魏氏在旁听着他们两人对话,隐约察觉了一些苗头。“那又如何?你为了南诏的盐铁,处心积虑地接近我,骗我。而后又伙同徐进端,要谋我南诏。我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嘉柔咬牙切齿地说道,“以淮西节度使的手段,肯留我个全尸,已是客气。”“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虞北玄转手掐住她的喉咙,将她按在了石壁上。“大郎!”魏氏叫了一声,明明眼神里都是在乎,何苦要口是心非。嘉柔闭着眼睛,脸『色』像雪花一样白,继而慢慢涨红。可是咬着牙,不肯求饶。虞北玄是真想掐死她的。收到消息的时候,他就知道是她。因为除了她,没人有这个胆子敢闯入他的辖地,避过他的耳目,也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看重母亲。他顾念母亲的安危,心中也想再次见到她。可这个该死的女人,一见面就一直在激怒他。就这么想死吗?不顾『性』命地帮着广陵王将他『逼』回来,仗着他不敢杀她!眼下见到她如纸片般单薄的模样,他终究于心不忍,手上渐渐松了力道。嘉柔沿着石壁滑落在地,继而倒了下去。虞北玄负手,冷冷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袖中,或是腰中还藏着匕首要伺机挟持我,而后脱身?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魏氏走到他身边,抓着他的手臂:“大郎,这位小娘子不是装的。这几日她几乎无法进食,眼下怕是真的昏过去了。”虞北玄闻言一惊,立刻单膝跪地,将嘉柔抱起在怀中,捧着她的脸颊:“柔儿?柔儿!阿娘,您快给她看看!”魏氏蹲下来,『摸』着嘉柔的手腕,惊愕道:“这是……”微弱的滑脉?!“到底怎么了?”虞北玄追问道。魏氏严肃地说:“先将她带回去,我需确认之后,才能告知你。”虞北玄二话不说,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裹住嘉柔,又把她抱在怀中,带着魏氏走出洞窟。常山正押着那名府兵,看到使君神『色』着急地从洞窟里出来,怀中还抱着一个人,十分惊讶。那府兵脱口叫到:“郡主!”常山一惊,随即按住他:“老实点,别『乱』动!”虞北玄让常山扶着魏氏,自己抱着嘉柔,一路匆忙下山,坐上了马车。回程路上,魏氏重新给嘉柔检查了一遍,竟然还用银针『插』入她的头发和几个『穴』道,然后神『色』凝重地说:“这位娘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你跟她又是什么关系?”虞北玄问道:“阿娘,这很重要吗?”“你必须告诉我,我才知道要不要救她。”虞北玄便把跟嘉柔的往事,全都告诉了魏氏。魏氏边听边摇头,终于知道他钟情于何人,却是这样的结果,叹息道:“儿啊,纵然你动了真心,可你一开始就是算计,也难怪她恨你入骨。你可知,她如今有了身子?”虞北玄一震,抱着嘉柔的手蓦然收紧。她竟然有了李晔的孩子!他们成亲才几个月!心头一时涌上愤怒,嫉妒乃至狠厉。这个孩子会变成她跟李晔之间割舍不断的牵连,留下的话,他可能永远无法得到她了。这女人固然可恨,却也是这么多年,唯一能照到他心里的月光。虽然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暂,可她的热情,她的天真还有她对他纯粹的喜欢和欣赏,都是他无法放手的原因。尽管后来数次相对,都是不欢而散。可她到底没有对母亲下重手,难道不是顾念了往昔的情分?魏氏继续说道:“但这胎十分凶险。刚才我发觉有些不对,探她的头发,以及她身上,发现她长期生活在混有微量毒.『药』的环境里,这些东西已经渗透进她的身体,无『色』无味,不宜察觉。这一胎能保住,也是因为陡然离开了那个环境,可身上残留的毒,仍对胎儿和母体产生了影响。但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毒。”“阿娘的意思,李家有人要害她?”虞北玄皱眉问道。虽然她嫁给了李晔,他还是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害她。“这我便不知了。正如你用在长平身上的……或许只是不想她有孕的手段。”魏氏言道。当初,魏氏得知虞北玄竟然命人在长平所用的贴身之物中下麝香和红花时,非常震惊,还将虞北玄叫来大骂了一顿。可虞北玄解释了将来两人的立场,若有孩子横在中间,对孩子亦是莫大的伤害。他从小便被生父抛弃,与母亲分离,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再经历一次那样的痛苦。而且,他一点都不爱长平,更不想与自己不爱的女人生孩子。“阿娘,若不要这个孩子,对她的身体,可会有影响?”虞北玄放嘉柔平躺在一侧,为她盖上外裳,沉声问道。魏氏手中转着佛珠,慢慢地说:“大郎,你没有权利替一个女人决定她腹中孩子的去留。骨肉连心,那个母亲能承受丧子之痛?这孩子虽未降世,仍是一条生命,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许你这么做。她既嫁做人『妇』,你又何必再执着?待我治好她,你就将她放了。”虞北玄只道:“那母亲先治好她。”绝口不提放人之事。魏氏叹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