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炎热,各府邸之中都将冬日贮藏的冰块搬了出来。崔清思卧在房中的塌上,头发只送送地挽了个发髻,披着纱衣,婢女拿团扇为她扇风。窗台上摆放着一盆火红的虞美人,她从瓷盘里摘下一颗进贡的葡萄,放进嘴里,问道:“最近南诏有没有消息传来?”婢女摇了摇头:“婢子一直在留意,没有消息。”崔清思“嘶”了一声,慢慢坐了起来,心道不对。往常这个时间,春桃都会派人告诉她『药』用完了,再送新的。难道出了什么事?应该不至于。因为这『药』是她命尚『药』局特制的,根本不可能发现什么端倪。春桃这颗棋子是她无意中发现的,也没想到会发挥这么大的作用。春桃跟着崔清念很多年了,不会令人起疑的。那怎么迟迟没有动静?是春桃叛变了?崔清思托腮看着那盆虞美人。“大王。”守在门外的婢女忽然叫起来。崔清思回过神,李谟很少到她房中来,连忙下榻穿鞋。李谟负手走进来,面『色』严峻,大手一挥,将房中的婢女都斥退。崔清思行礼道:“您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妾身不知道您要来,都没来得及梳妆打扮,实在是失礼……”李谟冷眼看着她:“我问你,你背着我做了什么事?”崔清思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摇头道:“妾身不知做了何事惹您生气?”李谟一把抓着她的手腕,将她提到了面前,面目狰狞:“你时不时都要进宫去尚『药』局拿『药』,拿的是什么『药』,又给了何人?!”“妾身不是跟您说过的吗?那些『药』是派人偷偷用在广陵王府那边了……还是您吩咐的……”崔清思有些委屈地说道,“怎么您忽然又问起这个呢?那个郭氏的『药』,这两天也会安排的。”当初广陵王出宫单独建府,要立一位王妃。彼时东宫虽然势弱,但广陵王年轻英俊,也有不少名门闺秀想要嫁给他。崔清思和李谟都物『色』好了人选,也跟太子通过气。可李淳着魔般地喜欢相貌和才情都不怎么出众的李慕芸。赵郡李氏的实力一直不容小觑,若让东宫与之联姻,便如虎添翼。李谟便让几个言官将事情闹大,企图动摇李淳立妃的决心。可李淳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娶李慕芸,当真是爱美人不爱江山。李谟见无法改变这个事实,自然要从他的子嗣上下功夫。“我问的不是李淳,而是南诏!”李谟喝道。崔清思身子一僵,南诏的事她做得十分隐秘,怎么会被李谟知道?她抿着嘴唇不说话,李谟将她摔在地上:“贱人,谁教你自主主张,用宫中的『药』去对付崔清念?你真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吗?你这么处心积虑对付她,真以为木诚节是吃素的不成!”崔清思趴在地上,本就挽得松垮的发髻落了下来,她握着拳头,忽然回头:“您是怎么知道的?您就是见不得我伤她,对吗?”李谟握着袖中的信,面『色』冷硬如铁:“如今是什么时候?你为了你那区区的私怨,几乎要动摇到本王的大局,本王如何能坐视不理?南诏有盐铁,最近又在兵改,若他们联合剑南节度使,岭南节度使,邕州按察使,足以跟虞北玄抗衡。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事已至此,崔清思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用手撑着地面,冷冷地笑道:“您以为妾身不知道吗?当初吐蕃要挥军南下的时候,您亲自吩咐齐越,若南诏有失,就把崔清念救出来。当初您是养子,羽翼未丰,几乎整个都城的人都看不起您。是崔清念帮您在青梅竹马的太子面前说情,您才免于去远处的封地。您把这份恩情记下了,可她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你。她喜欢的是李诵!”“你闭嘴!”李谟喝道。他最厌烦旁人说起他的过去,他那几乎堪称耻辱的年少时光。他明明是昭靖太子之子,却要养在叔父的名下,做一个人人看不起的皇子。唯有那个姑娘给了他光,所以他想娶她。可是阴差阳错的,娶了眼前这个女人。崔清思拉好滑落下肩头的薄纱,慢慢地站起来:“您跟太子妃萧氏的私情,以为妾身不知吗?您厌恶东宫,厌恶延光公主,为何还愿意跟萧氏在一起?除了要扳倒权倾朝野的公主府,消灭东宫的势力,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萧氏身上有崔清念的影子。也因为如此,李诵一直纵容着萧氏,直到萧氏有了身孕,但那个孩子却不是他的。他才容不得了。”李谟深深地看着崔清思,这个女人知道的,远比他想象得要多。难道李晔的身世,她也知道了?可她没有说错,萧氏的确像阿念,无论是『性』情还是才情,所以他没办法拒绝。这是许多年来,他都不想承认,或不敢承认的事。他把崔清念深深地藏在心里,只是当成一个回忆。没有任何人和事可以动摇他的宏图大志。可在收到崔清念亲手写的信,说她被崔清思所害之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杀了崔清思。他的确不喜欢崔清思,可这十多年来,崔清思为他做了多大的改变,牺牲多少,他也是知道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他也绝对无法原谅,崔清思要对那个人下杀手。“王妃!陈公公来了,请您即刻跟他入宫。”门外的婢女战战兢兢地说道。她知道屋内的动静不太对,但是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陈朝恩是天子身边的人,他来府上,肯定是天子召见。崔清思与李谟对望了一眼,天子叫她做什么?她镇定道:“让陈公公去堂屋稍等片刻,你们进来帮我梳妆打扮。”“是。”婢女应着,然后三三两两地从门外进来了。李谟的神『色』已恢复如常,走到堂屋见陈朝恩,问道:“公公可否告知,圣人因何事召见王妃?”陈朝恩面『色』凝重,看了看左右,低声说道:“先是卫国公带着郭孺人入宫,而后圣人叫了尚『药』局的人去问话,这会儿要我来传王妃,估计不是什么好事。您跟王妃可要做好准备啊。”郭孺人是广陵王的妾室,此事必与东宫有关。难道是用『药』的事情被她们发觉?……若圣人问责,想必计划要提前了。“本王能否陪同王妃入宫?”李谟问道。陈朝恩想了想,点头默认了。李家这几日人人自危,只有嘉柔这里没受什么影响。她嫁给李晔时,他就是个白衣,也未因宰相之子的身份而受到多少重视。所以李绛罢相与否,对她来说,都是天意。这日李晔下值回来,神『色』却与往日不同。嘉柔帮他脱了外裳,问道:“怎么这个脸『色』?被同僚欺负了?”李晔入大理寺,被发配去整理卷宗。本来就是不受宠的儿子,加上最近的流言蜚语满天飞,大理寺的同僚自然不会对他友善。李晔摇了摇头,说道:“今日我听他们说,圣人将舒王妃叫进了宫中,可是那日的事情见效了?”嘉柔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把他的外裳挂起来,又取了家具常服给他披上:“若是那样,也是她应得的报应,与人无尤。”李晔转身握着嘉柔的手,拉着她在榻上坐下:“这样的事,皇室也总要审个明白,才有办法定罪。我意外的是舒王的反应,听说他一起进宫了。”“舒王想保舒王妃么?”嘉柔问道。李晔觉得她的手很凉,明明快要夏日了,还跟冬天时一样,也不知是不是上次小产伤了身子。她这样从小学骑『射』的人,身子骨本来应该很好的。他心疼把她的手放进自己的怀里捂着,然后才说:“这事舒王实在不该牵扯进来。若是舒王妃所为,他应该把自己摘得干净,装作不知道。圣人重子嗣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情,何况是长子长孙。可舒王这时还跟着入宫,分明是有恃无恐。所以我怀疑他还有什么计划。”他一口一个舒王,显然没把对方当成自己的生父。那日之后,齐越又来找过他几次,表明了无论他想要在皇城中谋什么样的官职,舒王都可以帮他办到的意思,都被他拒绝了。他从前就没靠过李绛,如今更不会靠舒王。只是,那日甘『露』殿的事情之后,广陵王也没有再找过他。东宫肯定会查他的身世,李淳的身份立场所限,也不便再与他过多来往。这些他心中都明白。可想到这几年自己为李淳做的事,两个人之间几番共同进退,还是有凄凉之感。自己于他的分量终归不过是颗棋子,或许连朋友都算不上。“听说虞北玄马上要到都城了。他名义上是来见天子,实际上应该是来见舒王的。圣人的身子不是不太好?舒王会不会是想……”嘉柔故意没有说完。她大概能记得,上辈子贞元帝是在次年的元旦后才病倒的。内宫与外界失去联络长达二十多日,只有太子等人在宫内。而后舒王联合陈朝恩发动了宫变,几乎要成功,却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之后李诵登基,同年八月,便因病退位,广陵王成为元和帝。若是按照这个轨迹,贞元帝还能撑至少大半年的光景。可现在出了舒王妃谋害子嗣一事,等于又在舒王的脖子上架了一把刀,『逼』着他提前行动也说不定。很多事都改变了,上辈子,虞北玄便没有在这个时候进都城。接下来,他会发挥什么作用,也无人知道。“舒王虽然权倾朝野,但东宫毕竟还是正统,民心所向。舒王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不会贸然动手,必定会师出有名。”李晔说道,“先看看今日的事,会有什么结果。”“四郎,你希望谁赢?”嘉柔下巴靠在他的肩头说道。“我希望东宫赢,却也想保舒王一命。不过这大概很难。”李晔仰头苦笑了一下。东宫若是得到皇位,怎么可能留李谟的『性』命?身为李谟之子的他,恐怕也很难幸免。可他绝不会帮李谟,这几年的交手,他太了解那个人。东宫可能会对舒王府手下留情,舒王却必定不会。延光旧案,是李谟一手造成。数十条人命,几千人的身家,还有偌大的公主府,他一个都没放过。据说不过因延光长公主嫌他没有权势,不肯让萧氏下嫁,他便怀恨在心。那对于处处与之作对的东宫,又怎会宽宥呢?云松在门外叫了李晔一声,李晔让他进来。嘉柔想把手收回去,李晔却把她揽在怀里,也不避着外人。云松自然是不敢看,只低头做鸵鸟状,快速地说道:“河朔的降将,三位节度使和淮西节度使都抵达都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