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人的敌意纠集凝聚,早自似乎变作有形有质,而当那中间又加上了来自大将军王的沉重如山的注视时,饶是这御史见惯场面,也不自禁的要打个寒战,念错几句。
(这些蝇苟小人!)
心下冷哼,帝颙嗣扫视一圈,最后还与帝少景对视一时,方低下头来,默默忖度。
昨日之事发生,他也是大为惊疑:那两人确实都出身平南九道军马,但现在各已转官,皆在京中供职,虽也时常前来拜望,但讲起来,一未承自己厚恩,二与何成笏无深交,却那有这般愤慨的道理?更何况……从头至尾,这又关何成革什么事了?昨日里,府中纷纷扰扰许久,却终是没讨论出个长短。
(……伏龙不在,余下谋士,便没一个顶用的!)
正思量间,却听帝少景缓声问道:“太傅,从刚才起,你便若有所思的样子……可有什么见地?”
正如帝少景所说,从刚才起,刘宗亮就一直显着心不在焉,似乎在分心思考什么,此刻被突然发问,方悚然道:“……臣失礼!”
又正一正朝服,恭声道:“臣方才,只是想到了吾家一些旧事。”
这句话说出来,当真是莫明其妙之极,顿时便有几名官员肚里嘀咕:“刘太傅这敢情是被道师那事情吓破胆了么?”
阶前诸人,却已有几位面色一变。
脸色最难看的,是帝牧风,当听到“吾家、旧事”几字时,他微一斟酌,身子便是一颤,欲言又止。反应最快的却是艾大学士,身为此刻殿中第一饱学之士,他第一个便反应过来,脸上微现喜色,踏前半步,沉声道:“太傅所思……可是羊胜、公孙诡之事?”
刘宗亮躬身道:“正是。”一旁早黑了不知几张面孔,大将军王反应最钜,盯着刘宗亮,眼中直欲喷出火来!
~~~~~~~~~~~~~~
“羊胜、公孙诡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人物,顶尖儿的刺客。”
英正从来不爱坐轿,今天却破了例子,半闭着眼,靠在轿中,听丁公威为他解说甚么“羊胜、公孙诡”的典故。
那还是刘家身为帝姓的时候,当时,国中方经变乱,最严重时半壁皆反,乱军传檄天下,帝京中一日数惊,是皇弟帝孝梁自领一军在外,堵塞要道,日夜血战,顶住了乱军的势头,如是百日,终于迎来了胜负转机。
“哦,存亡之功么?”
“可以说是了。”
重功当厚赏,帝孝梁以功封王,割地封建,自设百官,制度一如朝廷,但似乎皇帝觉得这样还不够,居然在他某次入朝时,说出了“千秋万岁后传于王。“这样的话来。
“什么?!”
这一下真是惊到,英正愕然张目,道:“……皇太弟?”
之后不久,朝廷中便开始议论立储之事,既有兄长的承诺,又有母亲的支持,帝孝梁信心满满,投入到了这“天下第一大事”的争竞当中,但结局却令他意外,在以某袁姓重臣为首的一系言臣强力游说之下,储贰之位,最终还是为皇子所得。
“……然后,就是羊胜、公孙诡的出场了。”
“泄愤么……可笑,何不用于当初?”
面对当时天下最顶尖的两名刺客,包括袁丝在内的十数名言臣根本无从反抗,不数日间,皆横尸街头,而之后,两人更为了不连累自家主公,概然饮刃,切断掉所有通向帝孝武梁的线索。
“蠢货……谁在乎证据?天子看人,是论心不论行!”
依旧闭着眼,英正只丢出冷冰冰的点评,而之后的发展,却似乎证明他说的不对,帝孝梁得到了皇帝的原谅,兄弟间的亲情和旧日的军功加起来,似乎足以抵消掉之前的矛盾与伏波。
“然后……帝孝梁就死了。”
死因相当荒唐,某天有人献了一头牛给他,脚是长在背上的,他看到后,心里十分厌恶,就得了病,很快就死了。死后,皇帝极为哀伤,自毁肌肤,饮食皆废。而天意似乎也在证明他们的“兄弟情深”,就在这同一个月内,先后病死了三位藩王,简直象是要一齐到地下再作兄弟一样。
“呼……”
听完了整个故事,英正长长吐气,但没有作出任何评价,只是就讲述本身提出了批评。
“你后面那些已经讲得太远了。羊胜,公孙诡的故事……说到底,就是一个有军功,掌军权,受封亲王的皇弟,与自己的侄子争夺储位不利,于是派出刺客杀人泄愤的故事,是吧?”
丁公威躬身道:“是”。
“刘太傅,艾学士……都是有学问的人哪!”
长长叹息,英正嘿声道:“羊胜、公孙诡算什么……还是读书人狠,杀人不用刀啊!”
~~~~~~~~~~~~~
“老五。”
依旧是那遍挂历代亡国君王字画的小小书房,帝少景与帝颙嗣对面而坐,两人的表情是几乎一样的漠然。
“你自请出外吧。”
“击杀道师之后……便立刻与刘家媾和了啊。”
似乎全不相干的答复,还带着长长的叹息,帝颙嗣的脸上闪过一丝嘲讽之色,道:“让我去那里?金州?”
见帝少景沉沉点头,帝颙嗣冷笑一声,道:“制西域,扼北庭,玉门如铁,河山环锁……陛下,您倒不怕我西出阳关,便不识故人么?”
帝少景“唔”了一声,并不答话,只是目注帝颙嗣----明知他已然功破身残,帝颙嗣却仍觉如被巨兽盯视,毛发逆张,情不自禁之下,几乎已将第九级力量提起!
“老五,你也知道,我一向偏心象先,自少年时,便强他兄弟两个文武分途……你还曾劝过我说,这将来怕有损兄弟之情。”
默默点头,帝颙嗣亦借此动作将自己视线移开,不再与帝少景对视。
“但后来……象先西去金州,空手作成偌大事业,白地里拉扯出一支军队回来,却因此而失了我的心意……你可想过,是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个问题,帝颙嗣当然想过,非止他,所有对“下为皇帝是谁?”这问题感兴趣的势力、个人都想过,而最后为最多人所接受的共识,则认为帝少景正值春秋鼎盛,帝象先对军队介入和掌握到这种地步,已超过帝少景所能忍耐的底线。
“……当然不是。”
目光中亦有嘲弄,亦显失望,帝少景忽道:“当年我与大哥相争,仲公公且不说,两位老王爷都持默许……你可知,武德王当年,为何如此?”
方续回前话道:“象先他在金州作的很好……压制完颜家的野心,阻止项人的企图……他错在最后一步。”
“他不该,把那些人带回来。”
“那些人……几乎都是夏人啊!”
一句话出口,帝颙嗣呼吸忽停,双目张大,一直也漠然如止水的脸上,终于现出了惊疑、恍然……乃至惭服的神色!
“老五,我让你去……去又何妨?”
“便能割据了金州,又有何妨?”
“安西将军变作太宗武王……但那又有何妨?终究,是我中原衣冠,终究,是我夏人地方!”
~~~~~~~~~~~~~
“王爷。”
离开禁宫时已过午,帝颙嗣端坐桥中,身侧只有杨继之一人陪坐。
“作准备吧,咱们终于还是要去西边啦……”
听到这句话,杨继之的反应却颇怪异,虽显惊讶,却更多是那种“果然如此?!”的惊讶,看在眼里,帝颙嗣苦笑道:“所以说,咱们终究是厮杀汉哪……幽微深处,难以测摸!”说着,自怀里摸出一只锦囊,丢在面前方几上,呐呐道:“申生……重耳……金州……嘿!”
那只锦囊,是鬼谷伏龙西去前所留,当中内容,除帝颙嗣外,也只有杨继之曾经读过。
……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出外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