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彻底沉落,侍女们悄然穿梭,将安置地上的石灯笼一一点亮。灯火错落闪烁,点缀在山水之间,远远望去,居然有几分似地上星汉模样。
“堂兄,这是上好的濑江白茶,你尝一尝,听说当年大伯最喜欢的就是这茶。”
“……嗯。”
第一反应是“你大伯是?”,然后,云冲波才想到帝牧风口中的“大伯”,当然就是此刻别人认识中自己的“父亲”,那位在多年以前的政争中惨败,把自己以及全家性命统统输进去的隐太子。
“刚才人太多,不很方便,现在只有你我兄弟,总算可以坐下来说说话了。”
笑容友善,透着恰到好处的热情,帝牧风一边为自己吊茶,一边絮絮而谈,虽然多数似乎是没什么意义的闲讲,但听在耳朵里,却会让人不由自主便感到安心。
昨天,云冲波收到邀请,请他晚间“过府小坐”,在告辞天机紫薇后,他快马加鞭,终于赶在约定时间之前,抢进了帝牧风的宅第。
相比于之前与云台山的会晤,这次共坐的氛围完全不同:满座进士,尽衣朱紫,多是那些出身寒门,或者中小世家的中层官员,其中甚至还包括了孟蜀和陈同,儒门也有两名三十多岁的文士参加。
欢宴一时而尽,其它客人辞去,云冲波则被帝牧风邀请,到后园“再坐一会”。
……一路走来,云冲波方知,何谓“穷富尽贵”。
这里不是城外,而是寸土寸金的京城之地,可帝牧风却能拥有纵横一千多亩的府第,其中九成以上皆被用来堆山挖水,植花种木,起居之地未届十一。
这是极豪奢的手笔,但细处看去,却又绝无张扬味道,云冲波自入府以来,不见金银,不见绸缎,所用之器或玉或铜,甚或有瓦罐角杯,全都透着一股子古朴味道,怕不是上千年的古物。
此刻两人共坐的地方,不过一石桌,两石椅,上无亭,来无路,身侧河水流淌,里面也无锦鲤也无莲花,倒是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芦苇,偶尔水面上泼喇喇几声,那翻起来的也以蛤蟆泥鳅为多。云冲波放眼望去,东、南有石山绵延,西、北植树木成林,视力可及之处,除三十步一设的石灯笼外,纯然便是自幼看惯了的荒山野河,那里有半点园林风味?
“我自束发读书以来,师天下鸿儒,读古今文章。”
油然感慨,帝牧风表示说,自己是闲散性子,平生只好诗书学问,笃信的是圣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教诲。
“王家十七郎和我的交情是极好的,每次他游历路过帝京,都会前来看我。”
每次听说那些穷历四极八荒的探索时,帝牧风都会感到由衷的羡慕,但他却不能,身为仅有的两名成年皇子之一,他自幼被给予的是与帝象先完全不同的教育,纵然有时出京,也都要遵循着最严格的礼法制度,君君臣臣,无所逾失。
“所以,我才在府里修了这处‘久在里’,偶尔静坐一时,便觉愉悦开阔。”
“我……我倒没这份子感受。”
云冲波很坦率的表示说,自己长于乡野山间,从小到大,这些东西早已经看到不想看了。
“我年幼时,最盼望的就是天天能有肉吃,有油点,有车坐,金子银子缎子,那都是越多越好……山野风情?这是不必住下的城里人才会喜欢。”
虽然被顶了一下,但帝牧风不显尴尬,反而哈哈的笑了出来,说天下事正是如此,越是手里没有的,越觉得是好东西。
“正如你我兄弟这个身份,凤子龙孙,距九五大位也不过一步之遥,天下人谁不觉得是顶好的?但也只有你我身在局中,才能体会个中滋味啊。”
“……是吗。”
“本来就是啊。”
感慨的轻拍石桌,帝牧风表示说,自己所求者,能为一富贵闲王,则心愿足矣。
“而堂兄你呢?你想作的,是太平贤王?还是……”
“闲王,贤王……”
喃喃重复几句,云冲波眼前却似看到数千年前的另一幅画面:在青州,在锦官,借用东王与北王合击之力,天王在高大石峰上,将自己的决心写予所有人看。
……我乃人王!
“闲王,贤王……我都不想作。”
“我若为王……必要天下无王。”
扭头看向帝牧风,云冲波微笑道:“三殿下,凤子龙孙那说法……太过捧高了。我是太平道下一战将,入京或为刺皇而来……信,或不信,言尽于此。”
帝牧风从容起身,道:“堂兄身怀父母之仇,愚弟省得。但愚弟所说,也尽是肺腑之言,人生苦短,万卷书藏,只求为一富贵闲王……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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