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光统十六年,冬,堂州,车周山
…若依正史所载,此时的道宏该已经投身白莲教七个月了,但,事实上,此时的他,还只是一名普通的游方僧人。
车周山巅,寒风呼啸,放眼望去,见山下深谷宛转,山外平原似展,顾盼之际犹有杀意隐隐,端得是好处沙场。
犹记当年!
千多年前,‘凤祥朱家‘的治世渐衰,君昏于上,臣弄于中,吏逞于下,酋窥于外,将个天下弄得粉烂不堪,税赋交征,民不聊生,于是天下烽烟大作,揭竿为兵!
四大寇,白马匪,二刘军…原本是田耕百姓的穷苦汉子们带着种种污名转战天下,虽然,未经训练,无根无基的他们结局是可以想知的依旧不堪,但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帝者的统治却被撼动,并最终导致了其治世的结束,导致了‘沛上刘家‘治世的开始。
光阴似箭,岁月荏苒,千多年后的今天,这些名字已渐渐沉入历史之海,鲜有人能记得,唯一还可以使人有所印象的,是四个字。
老十三营。
‘想当年,老十三营初起,兵马不足,受困车周山,粮尽草竭,于是诈降而出,复又伸张,方有后来纵横三州十四府,几夺天下之事,可见用志须能耐屈,不必计较一时。‘
‘你想劝我诈降?‘
微笑着,道宏一手按在腰间,踩在最高的一块岩石上,眯着眼,向远方的平原上打量着。
‘唔,可以这么说。‘
箕坐在旁边的大石上,王思千的神色带一点好玩,这样的说着。
说来有一点奇怪,但自从七个月前东林一会之后,两人便成为朋友,虽然,他们中的一个是豪门世家的少主,另一个却是游走天下的孤僧,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每十余天就密会一次,谈一些近来的见闻,和礼佛的心得。
奇怪的友谊,似乎不可能长久,如有外人知道,应该会这样评价,不过,两人都不在乎。
‘你还是回来罢。‘
‘佛门经已堕落,要改造他,一个人是不够的。‘
微微的侧着身,道宏的眼中,似有火在烧。
‘所以,你想劝我诈降?‘
‘对。‘
淡淡的,王思千道:‘结连同道,至少先将净土一宗掌握,智慧如你者应该明白,没有信徒或曰追随者的人,是没可能进行任何变革的。‘
怪异的牵动嘴唇,笑了一下,道宏又回过头,眯着眼,看那千里大地,无边云海。
‘车周山…‘
‘诈降是这里,败亡也是这里,老十三营,和这里还真是有缘呢…‘
千多年前,老十三营东征西讨,声势渐大,于是有了问鼎之心,遂集兵北上,却在车周山一战而溃,大军尽没,从此消失于历史当中。
‘还记得,老十三营是如何败的么?‘
记载中,当年的一战,老十三营集结重兵于斯,与帝军的主力决战,若一战可胜,越过车周山后的帝家千里疆土将会无兵可御,无险可守,故斯役可说是双方皆孤注一掷的决胜之局,而在连续七日的绞杀中,老十三营始终占据优势…直到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与老十三营有约的援军终于赶至,却改弦更张,竟然打出帝军旗号,向着老十三营几乎是全无防备的侧翼侧开猛攻,苦战后忽蒙此逆,这便令老十三营的士气完全崩溃,混乱中,其大头领亦为帝军大将射杀,没身于乱军当中,于是全军尽溃,自兹而灭。
‘起于背约,亡于背约,轮回,是很奇怪的东西。‘
目注那千多年前尝被鲜血洗遍的古战场,道宏喃喃说道。
‘依靠‘欺骗‘而得到的东西,又怎能指望靠别人的‘诚实‘来保住它?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
摇摇头,王思千的神色有点无奈,却也没多少意外,象这样的对话,在他们间发生过多次,而一心想要劝友人回头的他,每次也会被这样的温和拒绝。
‘但是,你又何苦去和白莲教合作呢?‘
‘除了都信奉弥勒佛之外,他们和你有什么共同点?‘
‘那些家伙,把道宗,佛门和儒家的东西都掺在了一起,乱七八糟的,那里能算是佛家?‘
‘和他们合作,你能指望什么呢?‘
白莲宗,出于佛,合乎道,在数百年前尝以“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之口号揭旗造反的半宗教秘密结社,敬拜未来佛弥勒,一向被正统佛门弟子目为外道,斥为“白莲邪宗”,虽然目前已渐渐演变成了可以公开传教的得到官方认可的组织,可在正统佛门弟子心中,它仍是一个相当糟糕的东西,绝不会承认它与自己的同宗性,而在各宗弟子中,又历来就以净土宗反对最力。
‘反对,是因为恐惧与无知。‘
‘白莲教,本就是我净土宗的一支分宗。‘
道宏淡淡说出的东西,会令任何佛门弟子勃然大怒,可,听在耳里,王思千只是苦苦一笑。
…因为,他知道,这是事实。
当初,苦于净土宗复杂的教义及众多的教典没法绕过,遂有人设法将之删减更易后,自称为‘白莲宗‘开始在民间传教,第一代的白莲宗主茅子元便是当时净土宗大德之一,极着佛名,只是到了后来,白莲宗由于吸收信徒太多太快,更以底层信众为主,开始演变出一些为当权者所不能容的特点之后,正宗佛门才开始警觉,慢慢与之拉开距离,而到后来,几乎全以穷苦百姓为主的白莲宗更走上了杀官造反之路后,净土宗则全面割断掉与之的联系,更矢口否认与曾有所渊源,再后来,时光交替,新人入代,不知这段历史,一干老僧又闭口不言,反似两家从无关系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