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祸三
临安十八年
金人不可信,和议不可恃,相臣谋国不臧,恐贻后人讥。
当岳飞写下这四句话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绍兴八年,同时,这也是秦桧自绍兴元年拜相以来的第八个年头,当时,大概很少有人想到,他将要打破蔡京的纪录,成为赵宋开国以来在职时间最长的相臣。
前一年,是以秦桧为代表的主和派们取得重要成功的一年:河南旧地,似乎可以通过谈判要回来了,徽宗的灵枢,据说金人也愿意还回来了,开封城中的血火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就好象高粱河畔的血火已经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情一样,也许,只要给那些文祸三临安十八年 上不爱惜身体发肤的蛮子们一些岁赐,一切,又能恢复成过去那样
但就是这一年,奉旨前去谈判的王伦,带着金人使节回到了临安,傲慢的来使高高的站着,他要求赵构跪下,他说,他来,是为了诏谕江南。
已经没有什么宋国啦,只有还没归服王化的江南,现在,诏书来啦,跪下吧,听着吧
岳飞愤怒了,他鲜明的表达了自己的观点,金人不可信,和议不可恃
他记得历史,却忘了现在。他清楚的记得海上之盟和太原城,却忘了先去打听皇帝的态度,忘了在上书前,先去分析掂量盘算和计较。
所以,他只是一个将军,一个当时最优秀的将军,一个即将在四年后,被送进风波亭的将军。
在这一年里,岳飞的上书当然是最醒目不过的。与之相比,这年还有一位叫胡铨的编修官,也曾经上书赵构,力陈议和之害,就较少的为今天的人们所注意。但是,如果我们要着眼于南宋文祸的话文祸三临安十八年 上,这却是不容错过的一件事情。
因为,把莫须有三个字演化到了极点的临安十八年,正是以这件事为发端,从绍兴八年,秦桧以狂妄凶悖之名治胡铨以罪开始,高呼男儿当为天下奇的王庭珪,黯叹天意从来高难问的张元干,非笑朝政的胡舜陟,鼓唱浮言的张九成,讥讪的李光,朋附的胡寅,声讨夏二子的吴元美,阐发子不yuy中人的程瑀,誓言九死以不移的赵鼎,指望赵构谨察情伪的张浚因着种种最奇诡不过的逻辑和论证,一一倒下。直到绍兴二十五年,秦桧去世的前夜,他还在审订赵汾大逆案的名单,要把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的张孝祥勾兑入案,杀之而后快。
对此,清赵翼描述为:秦桧赞成和议,自以为功,惟恐人议己,遂起文字之狱,以倾陷善类。因而附势干进之徒承望风旨,但有一言一字稍涉忌讳者,无不争先告讦,于是流毒遍天下。
到最后,就连这个生逢盛世,亲眼见证了乾隆文狱的赵翼赵云崧,也不由得为之感叹:其威焰之酷,真可畏哉
是为,临安十八年。
据说,在宋朝的时候,把重要的姓名,写在书房的屏风上,是上层社会中很流行的一种习惯,比如说,某位曾经吓得周邦彦钻床底的大人物,就曾经把宋某田某王某和方某这四个名字写在屏风上,生怕忘掉。
这天,在一德格天阁里,秦桧静静的坐着,一边翻阅最近送来的报告,一边梳理着自己的思路,过了一会,他站起来,用他那极有名,极漂亮的字体,在屏风上慢慢写下了三个名字:
赵鼎李光胡铨。
赵鼎,曾与秦桧同为相臣,李光,曾任参知政事,相当于副总理,都是与秦桧长期纠缠,足以对抗的敌体,能和他们的名字这样列在一起,对胡铨其实是一种荣耀。
绍兴八年,时任枢密院编修官的胡铨,针对诏谕江南的金人,上抗疏戊午上高宗封事。
当时,王伦宣传说:我一屈膝,则梓宫可还太后可复渊圣可归,中原可得。对此,胡铨尖锐的指出:自变故以来,主和议者,谁不以此说陛下,然卒无一验jg示赵构说,如果合作,最大的可能就是如刘豫也哉,成为与伪齐帝刘豫一样,生死进退皆cāo人手的傀儡,在最后,他更大声疾呼,臣有赴东海而死耳,宁能处小朝廷求活耶
胡铨的高呼,使他一夜间声振天攘,却也使他一夜间简在相心。秦桧的打击既快又狠,立刻就以狂妄凶悖,鼓众劫持之名,将他南贬福建为签判。为胡铨送别的陈刚中,刊印抗疏的吴师古,也被先后贬流。而或者是一德格天阁内那扇屏风的提醒,胡虽已南,秦未相忘。绍兴十二年与绍兴十八年,秦桧又先后两次下手,先把胡铨贬到广东,然后逐去了海南。
胡铨南贬,站出来说话的人并不多,但也始终都有,王庭珪写诗送行,说痴儿不了公家事,张元干为他叹息,说天意从来高难问。一个明斥秦桧,一个暗讽赵构,皆被处置。
王张虽然蒙祸,但他们的观点原是如此,正如种桃之案,也算求仁得仁。倒是胡铨由新州而之海南的过程,才是和种豆,和清风不识字一样,是我们比较熟悉的,那一类无中生有的文祸。
万古嗟无尽,千生笑有穷。
这是胡铨到新州后写的两句诗,结果落在了新州守臣张棣的手里,如获致宝,jg心铨释,居然从中解读出了胡铨的怨望恶语。
怎么回事呢原来,北宋曾经有过一位相臣,叫张商英,他的号是无尽居士,而上古那位shèri的后羿,所属的氏族则是有穷氏,于是,张棣由此发挥,说张商英为相,秦桧也为相,这话是明张暗秦,而有穷也是暗指秦桧,他冲着相爷又嗟又笑,当真该死的很。
秦桧虽然jiān恶,却不是满清诸王大臣那种草包,这种比将明还要混蛋加八级的胡说九道,他实在是看不下去,更没脸用这样的解释去收拾胡铨,张棣马屁拍到马腿上,只好咬着牙再等机会。
总算,张棣等到胡铨又写了一首诗,里面说yu驾巾车归去,有豺狼当辙。,这下终于坐实了他怨望朝廷的罪名,到底把胡铨撵去了海南。
从上面的事情中,我们可以初步梳理出秦系文祸的一些特点:一方面,秦桧所治文祸,与前人后人,皆大有不同,他尽管也自有一肚皮好才华,却懒得去摘章捉句,最常用的罪名,无非是谤讪狂妄之流,根本不屑于逐字分析。倒是那些迎其鼻息的鹰犬们,还要费几分心思,织攀成罪。另一方面,秦桧治文祸善外联,善滚雪球,或者说,是善立鹿于朝。胡铨被打在聚光灯下后,他的目标便不再只是胡铨,那些敢于声援的,敢于与他保持同一阵线的,敢于和他联系唱和的,都将被一一择出,无情打击。
另外,这同时也是他对自己队伍的一次筛选和审视,哪些人会犹豫,哪些人会手软,哪些人能够用最快的速度跟进和打击,通过这样一的攻击,秦桧也就能够心里有数。
所以张棣的无能与无耻,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或者并非要求上进,而只是为了远灾祸,在秦桧的游戏规则当中,那些有幸监视流臣们的官员,其实,也是在走一盘机会与风险并存的棋局。
比如说,右朝奉郎,王趯。
绍兴二十二年,一个令官场中人,尤其是令秦桧一党人员目瞠口呆的消息传出,右朝奉郎任全州知府王趯因为为逐臣传递书信,被撵去湖南,成了一个小小的编管。
大为惊讶的官员奔走相询,希望摸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长脚相公的想法变了吗这是要发出什么样的信号还是新一轮洗牌的开始
然后,当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以后,无数人,包括王趯在内,泪流满面。
当时,有一位在海南呆了快十年的姓李的官员,很希望回到内地来,于是,他给秦桧写了一封信,请王趯代为转达。不久,信送到了秦桧的手里,他一边拆开信看,一边用一种很随意的神情问送信的人,李参政今何在
李参政现在在那里啊
使者回答说:李参政今在全州,与王知府邻居。
李参政住在全州广西呢,和王知府是邻居。
这还了得
秦桧勃然大怒,立刻下令,严查这位李参政何以胆敢擅离贬所,而那位胆肥到敢于先斩后奏的王右侍郎,则直接被下了狱。
没几天,事情查清了,李参政还好好的呆在海南呢。和王知府做邻居的人中,倒是有一位李将军。
那个脑子一时短路的信使下场如何,已不可考,反正王趯是没能翻案。面子上下不来的秦桧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弄错了,索xg用代逐臣递书信的罪名,把他贬到了湖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