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贤的不服输,只换来蒋琬一声叹息。
“公子所见,皆是良田不假,可惜那既不是荒田,也非公子所谋。”
刘贤一脸困惑追问,蒋琬却闭口不言,转身回走。刘贤被逼无奈,只得抓着刘全问,那些田地到底是谁家的?
“那些……都是郡县里豪家大族的私田,可不是什么荒田。”
刘全声音卑微怯懦,仿佛提及他们都是罪过。
又是世家豪族,刘贤恨恨咒骂。
近一个月来,二人纵论时政,每每谈到这些世家豪族,刘贤便想起父亲的教诲叮嘱,顾左右而言他。没想到今日,这终究是过不去的话题了。
这些世族一面垄断学术仕途,将社会向上通道牢牢攥在手中,一面巧取豪夺兼并田地,私募部曲奴隶,成为称霸一方的大地主,土皇帝。
在他们眼中,最强宗室荆州牧刘表也不过如此,一介小小的零陵太守,那就真是个弟弟了。
“几个破落户,就吓得话都不敢说了?这天下,到底还姓不姓刘?!别的地方我不管,在零陵,只要太守还姓刘,他们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老子这条命虽然精贵,但是决不能再看别人脸色!”
这一段突然的爆发,让刘贤身后的众多侍从、书佐全都吓出一身冷汗。
这些随从虽然在太守身边行走,但出身无不是寒门小家,有些甚至出自平民贱籍,几代人仰世家豪强鼻息而活,虽有不满,但只能腹诽而已,谁敢如此明目张胆和豪强叫板?
可他们谁又懂得刘贤?
自从那日刘度给他讲述了零陵官场,一股怒火就已经在他心中萌发。
上一世他是打工人,整日为了生计唯唯诺诺、受尽委屈,已是不得已。
这一世翻身当了富二代,还是全郡最强富二代,怎么能容忍自己头上还有个甲方!
一旁的忠仆刘全偷偷扯袖,提醒他祸从口出,切莫年轻气盛。
“不气盛叫年轻人吗!真以为富二代不打人吗!我决心已定,就先拿这些人开刀!”
山风掠过,众人都像地里的稻谷一样打着寒颤。
唯独蒋琬,这个在豪强打压下沉寂多年的小吏,这个一生被人轻视白眼的寒门子弟,这个刚刚还欲言又止的年轻谋士,攥紧了拳头,转过身,眼含热泪,在满地泥污中慨然下跪,递上已经被汗水浸透的信札。
刘贤连忙扶起蒋琬,在阳光下打开信札,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汉隶小字:
“臣琬言:臣本末吏,蒙前太守韩公拔擢,侍事于郡府,不敢作腾达之想。然公子不以臣微陋,除臣郡丞,此间荣恩千万,非臣陨首可报一二……然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欲流之远者,当浚其源。自黄乱以来,豪强世家假称自保,吞民田,募部曲,连栋数百,膏田满野,行贿赂以乱执政,养剑客以威黔首。乡间闾里,父子低首,奴事富人,躬率妻孥,为之服役。富者席余而日炽,贫者蹑短而岁蹴,历代为虏,犹不赡于衣食,生有终身之贫,死有暴骨之忧。是以政令缓急,皆不出郡府;屯田百斛,财穗尽入庄坞。此之为郡国第一弊病,公子不可不察……”
刘贤虽然是穿越而来,但穿越日久,早已在文吏指导下学会了古文句读。
除了痛陈豪强之患,蒋琬还在信中详述了盐铁、水利、工商,乃至外交、治夷等多项施政举措,全部是二人近日来论政所得所想,堪称倾尽才学的心血之作。
此刻刘贤读着信,已对字里行间流露出的那份士子豪情所深深感染。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有多傻,才会放走这样一位人才。
更何况他本来就是彪炳史册的千古名相,一位名副其实的当世英才。
不愧是诸葛武侯选定的接班人。
“公子那日提出屯田之想后,蒋琬便夜撰此文,本欲作为辞表,待去国北行后奉上。可等不及了……”
蒋琬说着,竟然有一丝哽咽:“琬生年二十有七,生于此,长于此。零陵偏远,地狭民穷,却也是一方热土,琬实不忍见其毁于一旦。今袁绍覆灭,天下半归孟德。不出五年,待北境平定,其必挥师南下,恐重现徐州屠城惨象。琬观刘表其人,外宽内嫉,处事昏聩,难护荆州百姓周全。琬侍奉公子廿余日,已知公子虽有恶名在外,却心系家国,气度宏阔,远胜刘表二子。南国英雄,唯公子一人。望公子励精图治,保零陵百姓安危。琬在北国,亦……亦为公子事之!”
“停,停,停,我是个好人我知道。”刘贤只觉得蒋琬的话和前女友离开自己时的留言特别像。
玩笑话不能掩盖心底得澎湃。实际上,他被蒋琬说得潸然泪下,不自觉感觉肩头似乎多了一份沉重的责任。
他本想苟全此世,享乐一生,过一把富二代的瘾就好,此刻却被蒋琬说得,想要拿起刀枪与来敌大战一番似的。
“既然如此,留下来,亲手保护你的故土,不好吗?”
刘贤这一问,却是将蒋琬问住。
他们都知道那个赌注,依然作数。
他爱零陵,也爱芸娘。
至少此刻,分不出高低。
二人对视得一瞬间,刘贤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刘备,当年你放走徐庶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既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要恨就恨自己还不够强大。
也许就是这股恨意,激励着织席贩履之徒,一步步走上人生巅峰。
就在蒋琬要回绝刘贤得当口,远处突然传来侍卫的高声惊呼:
“不好了!二公子被武陵蛮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