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仙朝是个不怎么怕死的人,从小到大, 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表明, 他确实是个命极硬的人,阎王爷都怕他三分。他很小的时候, 老家村子里闹了一场极凶的瘟疫,他爹是个猎户,很快害了瘟疫死了, 他娘亲抱着他拼死逃出了镇子,结果逃到路上他娘亲发现自己感染了瘟疫,吕仙朝那时候才四岁,他娘亲哄着他睡了, 临睡前给他唱春南的童谣, 等次日他一睁眼, 他母亲已经不见了。
吕仙朝从此就成了孤儿,他想回家, 可是忘记了回去的路,稀里糊涂地上了船, 沿着水路到了一个陌生镇子上,好几天没吃东西,看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花娘叉着腿坐在娼楼下吃烧饼, 他冲过去噗一声朝对方手中的烧饼吐了口带血的痰。
那小姑娘瞪大了眼看着他, 吕仙朝抢过烧饼大口吃了起来, 小姑娘愣了下, 一把抄起旁边的扫帚抽得他哭爹喊娘, 抽得他眼泪鼻涕一齐『乱』飞。
后来那打人很疼的小姑娘成了他姐。
从那一次成功抢到烧饼的惨烈经历中,四岁的吕仙朝悟出了一个道理,男人呢,胆子要大,脸皮要厚,怂的时候就吼一句“干他娘的!”,然后抄起家伙干他娘的!所以当镇子上来了个修仙者,说是长白要开山招弟子的时候,他偷了他姐卖烧饼给自己攒的嫁妆钱果断去报名了,也是凑巧,给他捡了个大漏子。
他回来把长白发的牌子一摔,直接喝道,“我当了修士以后还你二十倍的!”,他姐愣了半天,忙擦擦手把那牌子捡起来,一看清东西,激动得不行,眼泪都快下来了,一直说“祖上有灵,祖上有灵!”激动得连两人不是亲姐弟都给忘记了。
吕仙朝坐在太白城的鬼城上想到这些旧事,忽然有些喘不上气,抬手用力地扯了脖子上的细绒布,他有些想喝酒,却没有动,最终,他仍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城墙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太白城外如火的霞霭,有风一阵阵吹过来,他缓缓握紧了手。
忽然,他瞥向白瞎子,“你算出来了没?”
白瞎子『摸』着两枚铜钱在那儿装模作样半天,闻声手抖了下,低声道:“算着呢,算着呢,别急啊!”他看了眼吕仙朝,后者脸上还留着伤痂,他忙又低下头去。
吕仙朝看着他那副怂样,忽然嗤笑了声,却没有催他,他扭头继续眺望远方。
白瞎子又『摸』着铜板抬头偷偷看他,夕阳余晖下,那魔头坐在城墙上,有散开的魂灵吹着往外飘,他受了很重的伤,还没有痊愈。白瞎子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低低地叹了口气,几不可闻。
两枚铜板忽然往上抛,旋转着,上跃着,反『射』日光,刹那间耀出刺眼一片白。
吕仙朝回头看去。
一只手伸了出去,手上密密麻麻的掌纹几乎漫上了指根,那根本不像人的手,倒像是什么东西的蹼爪。
铜板啪一声落在掌心。
白瞎子把手中的铜板递过去,说了一个字,“东。”
吕仙朝瞟了那铜板一眼,又看了眼白瞎子,忽然笑了下,问道,“李道玄的仙泽好吃吗?”
白瞎子立刻讪讪起来,老脸有些挂不住,结巴道:“那、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终于笑了起来,那一日李道玄在太白鬼城中降福泽,他偷偷昧了不少,一口气吃得那叫一个油光满面。
《述异志》有言: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
只是个传说罢了,世上没有龙与蛟,但虺是有的,大泽深渊,无光之地,常有目盲的巨大毒蛇窝匿其中,若是机缘巧合能得到三教圣人点化,说不定能生出灵来,再机缘巧合点,来个倒霉催的活人淹死在那大泽中,毒蛇夺其舍化为人,据说虺这种玩意儿,卜算通天啊。
人间三流话本子里常常这么写,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去信。
不过话说回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谁知道呢?
就比如李道玄之前,道门中人有谁敢想象有修士能与人间四时相通。
吕仙朝看着老脸略挂不住的白瞎子,嘴角上提,从他手中捞过那两枚铜钱,对着他道:“李道玄早就看出来了,估计见你走的是正道,没收拾你,还白便宜你这么多仙泽,我如今借你一卦,抢了你一半,还剩下一半,够你吃一阵子的,偷着乐去吧!”
闷声发大财的白瞎子笑得有几分娇羞,看着吕仙朝从城楼上走下去,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忙朝着他喊道:“不是我舍不得那点仙泽,真的是大凶!了不得的凶卦!”
吕仙朝摆了下手。
白瞎子顿时没了声。
吕仙朝望着环着鬼城的群山,缓缓步下台阶,他忽然觉得这世上大道真是有意思。这世人证道吧,一个个都要去追求“圣人无情”,但这草木魍魉修行,却是要修出本心,要越多情越好。
他这种人就不一样了,杀了吴聆,他就算功德圆满。
吕仙朝一直往东走。
道门中疯传的那消息他也有所耳闻,茶馆中,隔壁俩三流修士穿着件风『骚』的大红『色』袍子,坐在那儿窃窃私语,他就在旁边淡定地喝茶。临走,他还瞟了眼那俩修士,两个修士正坐在角落里忘我地讨论着道门预备抄杀吕仙朝的事,完全没顾得上搭理他。
心里略有些失望的吕仙朝听到了“长白”、“抄杀”、“东南”、“天姥山”诸如此类的几个词,他自己估『摸』着拼凑了下。
一拨以长白宗弟子为首的道门修士预备着去东南天姥山抄杀魔头吕仙朝,具体打算怎么抄杀,不知道。
大致就这么个意思吧。
吕仙朝没把这群傻子当回事,纯当个笑话听,他付了茶钱出了门。
吕仙朝刚走没多久,那俩修士忽然站了起来,门口进来个黑衣的修士,应该是他们的师兄,凑过来与他们说了些什么,那俩修士立刻亮了眼睛,随即三人一同离开茶馆。
邪修出现了!就在距离这里二百里的一座镇子上。
据村民描述,前两日有个邪修出现在镇子上,几日后又消失了。
在邪修走后,镇子上的许多人行为举止怪异了起来,妻子夜半被鸡叫声吵醒,看见丈夫坐在床头生吃活鸡,还有许多男人夜半去镇子外的河中捞鱼,梦游似的,那河里已经淹死了十几个男人,有幸存的百姓逃过来向附近的道观求救,说是那镇子被下了邪咒,求求道长救救他们。
那道观一听这群百姓的描述,心里咯噔一声。
招魂术,怕不是那魔头吕仙朝?
无数接到消息的修士立刻赶赴那镇子,在人群中,有一个年轻的修士,瞧着面容很干净,背着柄用紫绒布裹着的长剑,混在人群中并不显眼,他身边跟着个长白小弟子,那弟子一直盯着他袖中『露』出半个头的布偶看,似乎好奇这么个大人为什么要带个娃娃出门,一抬头,却发现那修士正在对着自己笑,小弟子愣了下,自觉唐突,微微涨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