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百字碑前, 邪修与玄武宗师早已不见了踪迹,只有几个玄武弟子在收拾满地狼藉,他们拖去地上的血迹, 将『乱』石扫下山去,把所有的打斗痕迹都清理干净。十一块巨大的百字碑立在重霄山中, 高耸入云,遥遥对着玄武最高峰, 紫来大殿有正午的钟鸣传来, 一时天地间全是回『荡』不绝的钟鸣声。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飘下来, 落到一个弟子的手上, 他抬头看去, 忽然就愣住了。雪,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雪,所有的弟子们都仰起头看去,满目山河,树叶萧萧, 大雪落满了玄武的山岗大川。
“这个季节,怎么会下雪?”一个年纪很小的弟子怔怔地问,没有人回答他。
紫来大殿,李道玄垂手坐在殿前,平静地听完了南乡子与谢仲春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有关太白城的, 有关陶泽的, 有关那群恶鬼的, 他似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默然地坐着,没说一句什么,也没问一句什么。情之所至,万念翻滚,也终究只能默然。
南乡子确实是有先见之明的,他没有将此事告诉李道玄,是知道李道玄势必是要『插』手。若孟长青只是修炼邪术,这勉强还算玄武派内之事,只需将孟长青带回来,届时无论李道玄打算如何处置,他都不会过问,李道玄这『性』子,也绝不会因为孟长青是自己的弟子就手下留情。可实际上,从当初孟长青杀了吴聆起,这件事就已经不是玄武一门的事了,更别提如今还牵扯上了太白鬼城。
玄武作为四千年道门大宗,与长白一同把持着道门的规矩,既处其位,当履其职。孟长青如今犯的是道门最大的三样忌讳,修炼邪术、残杀同道、蓄养生魂,随便拎出一条都是死罪。李道玄若要过问此事,便是『逼』着他亲手杀了孟长青。
南乡子清楚,这么些年的师徒情分,李道玄下不去手,甚至可能会出手救下孟长青,一旦他出手,便是将直接将自己与玄武推向了风口浪尖。南乡子比谁都看得明白,孟长青可以行差踏错,可以一时糊涂,甚至玄武都可以语焉不详,唯独李道玄不行,因为他是玄武宗师,道门魁首,古往今来道门唯一一个天生金仙。
当初因为吴聆之死,长白曾派人来到玄武交涉,长白掌教问过玄武的意思,玄武给出的答案是长白宗两位真人所满意的。若孟长青的确铸下大错,一切只凭照道门规矩处置。这才是一个四千年道门大宗该有的处事态度。而今亦然。
南乡子看得出来,李道玄因为他和谢仲春向他隐瞒这些事动了真怒,即便李道玄什么也没说,可师兄弟这么些年了,他能够看得出来。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当他还是当年那个唯唯诺诺的孩子?这些年他心中在想什么,你可曾知道?他学你学了个七成像,如今觉得找到了自己的道,便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过了会儿,南乡子低声继续道:“走什么样的路,是他自己所选择的,你也不必自责。你当年执意收他为徒,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养,不曾有半分亏待,山上的师父们也都对他关怀备至。这么些年,玄武待他可谓是仁至义尽。”
谢仲春皱着眉,他看着李道玄道,“当初不该留他。他如今自称孟孤,反倒是在怨恨你收养了他,好似这一切都是玄武对不住他。天『性』使然,无法教养,当初便不该收他。”
殿中没有声音,李道玄一直没说话,还是南乡子替谢仲春打了个圆场,道:“他这心『性』,若是当初找个普通百姓家收养了他,远离前尘旧怨,碌碌一生或许反倒是种解脱。”
李道玄过了不知多久,才终于低声道:“或许吧。”
那三个字落地时很轻,嗓音从未有过的喑哑,有几只黄鹤穿云过水,落到了紫来大殿的瓦檐下,无声无息的。李道玄没了声音,一双眼落在殿外,也不知是在望些什么。
南乡子也望了一眼过去,下一刻,他原本只是掠过的视线停住了。
紫来大殿的檐下,几只黄鹤轻轻抖落了羽翅上的积雪,却步而立。遥遥望去,玄武八百里山脉,不知何时早已经一片雪白。
李道玄其实已经有些忘记了当年为何会带孟长青上山,他隐约记得,那是个清晨,他原已经将孟长青交给了江平城一对夫『妇』收养,后来却又不知为何折了回去。时节是早冬,江平城昨夜刚刚下了场第一场雪,他站在屋檐下等了会儿,回头望去,年幼的孟长青正半躲在走廊的柱子后面望着去而复返的他,小孩慢慢地睁大了眼,脸上的惊喜都是僵硬的,好像万分地不可置信,不敢确定他是真实存在的,甚至都不敢从柱子后面走出来。
就因为那一眼,他带他回了玄武。一路上,年幼的孟长青紧紧地抓着他的道袍袖子,一刻也不敢松开,一双眼一直盯着他瞧,似乎是生怕他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了。他怕年幼的孟长青摔着,放慢了脚步,不知过了多久,年幼的孟长青仰起头对着他极轻地喊了一声“师父”,他忽然就停下了脚步,低头看孟长青。很奇怪,应该从没人教过孟长青要这么喊,或许连小孩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刚刚喊了些什么,那两个字又意味着什么。
这是第一次有人喊他“师父”,他于是记得很清楚,他带着他回了玄武,带回了放鹿天,给了他一套玄武弟子的道服与一块玄武玉牌。从此以后,孟长青便留在了玄武山上。
李道玄如今回想起来,觉得这一切似乎从开始起就带着些意味不明的征兆。
最一开始,他客居长白,年幼的长白弟子惊慌失措地推门闯了进来,而他闻声回头望了一眼。从此生出这些年来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纠葛。
南乡子与谢仲春不知是何时离开的,大殿中只剩下了李道玄一个人,他从久远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后知后觉地翻手看了眼压在案上的道袍袖子,早已经被血浸透了,玄武真人剑纹模糊得辨不出原本形状,只剩下猩红的一团。
李道玄看了很久,忽然又想起大雪剑被紫阳剑气震碎时,孟长青望着自己的那双眼,他缓缓地攥了下袖子,又轻轻松开了。
他闭了一瞬眼。
……
孟长青自从被吕仙朝救下带回太白城后,就一直待在鬼楼中。对于吕仙朝恢复神志这件事,他一句也没问,全然无动于衷。他变得很沉默。
吕仙朝看久了,莫名有些瘆得慌,他看出孟长青手上的伤是李道玄的紫阳剑气所致,与白瞎子找来了大夫想要看一眼孟长青右手的伤,同为剑修,吕仙朝太明白一只手对于剑修来说意味着什么,可孟长青却拒绝了。面对游说,孟长青低下头慢慢地将整只手捏碎了。那一瞬间,吕仙朝看见,孟长青脸上甚至有一闪而过的笑,惊得他头皮一阵发麻。
等吕仙朝惊觉想去拦的时候,早已经晚了,他拧眉道,“你疯了?”
孟长青没什么反应,他只是望着鬼楼的一个角落,外面的鬼境里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阴蒙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