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桂王府风秋宫之内,月芽高悬苍穹。无数个薄纱灯笼透出烛光,映照着倒在玉石地板上的婆娑树影。各个房间门口皆肃立两名带刀侍卫,且不时还有小队兵士巡查。
正房厅中的方桌上摆满珍馐美馔,以及两壶“琼华汁”佳酿。
司音坐在右侧,玉腕支腮,笑道:“叶大哥,你和文仲业假山较量,到底谁胜了,吾等在下边未瞧清楚。”
叶风舟端起瓷杯小酌一口温酒,道:“此人轻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我们二人可说是旗鼓相当。”心下思付:“假山高约只区区数十丈,虽然我和他同时到了山顶,但因此而断定不分轩轾,似乎有些勉强。若定要比出个输赢高低,揣测没有半个时辰难见分晓。”口中谦让着,却暗将文仲业视作生平劲敌。
司墨显然余怒未消,俏目圆睁,道:“张珪真是胆大如斗,青天白日下竟敢擅闯王府,捱至郡主殿下回来,我一定如实禀报,好教郡主得知,给叶大哥出口恶气。”
叶风舟摆一摆手,道:“两位妹妹,值此良辰美景之际,休再提他,咱们谈些欢快之事罢。”
司音拎起青花酒壶,道:“司墨姐姐,昨夜我酒吃多了,也不知你与叶大哥后来唱些甚么曲,现在可有兴趣否?”边说着话,边倾满叶风舟面前瓷杯。
司墨听了捂嘴咯咯娇笑,道:“你不胜桮杓,早早便梦会周公去矣,留下我们两个形影相吊,却怪得谁个?不过叶大哥生受了张珪恶气,实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那我便胡乱唱上几段,聊作消遣。”
叶风舟即刻双手抚掌,道:“荣哉、幸哉,我叶风舟何等福分,在这春月深苑之中,接连两晚都能听到妹妹妙音!”
司墨顽皮的吐了吐舌蕾,莞尔一笑,道:“如果叶大哥想听,妹妹从今后日日唱给你听。”
司音催促道:“唠唠叨叨甚么,快去拿琵琶,快去拿琵琶,我许久未见过姐姐唱曲了。”
司墨抿嘴嗔骂道:“死丫头,府外又无花轿来迎娶你,怎像火烧眉毛似的,琵琶就在这里。”
司音粉颊倏地泛起桃晕,道:“我才不嫁人呢,一辈子服侍郡主,除非......”言语未尽,悄悄瞧了叶风舟一眼,而后飘然落座,把弄着桌上瓷杯。
司墨从右侧寝室墙上取下琵琶,竖持于胸前,道:“叶大哥,你想听甚么曲子?”
司音抢先答道:“来一曲郑光祖的《梦中作》罢,正应叶大哥此时心景。”
司墨螓首略点了点,纤纤玉指轻舒。随即琴弦切切如私语,樱唇微启、歌喉婉转,道:“半窗幽梦微茫,歌罢钱塘,赋罢高唐。风入罗帏,爽入疏棂,月照纱窗。缥缈见梨花淡妆,依稀闻兰麝余香。唤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逾时,一曲罢了。
叶风舟饮下杯中残酒,道:“窗儿半掩,幽梦朦胧。宛如苏小小歌声方歇,又像才和神女欢会高唐。夜风吹入罗帐,爽入疏朗窗棂。月光如水映照着纱窗,隐隐约约之间,仿佛看到她那淡雅姿态,闻到她那兰麝般的余香。这一切都唤起我思量,本想不思量,又怎能不思量。”
司音痴痴言道:“好一句本想不思量,又怎能不思量!”
司墨盈盈施了个万福,道:“小妹惭愧,多谢叶大哥缪赞。”
叶风舟起身端起青花瓷盅,近前递给她,道:“妹妹不单生得沉鱼落雁,更兼博文多才,请满饮一杯,稍作歇息。”
司墨翠袖半掩,仰首缓缓饮下,道:“叶大哥,你可会酒令否?”
叶风舟看着他想了想,道:“略会一些,但不十分精通。”
司墨嫣然含笑,道:“反正光阴尚早,卧榻难寐。咱们三人不妨行个酒令,也可增添几许情趣。”
司音闻言欣喜若狂,道:“这主意妙的很,但不知如何行法?”
司墨当下蹙眉思索片刻,道:“以‘月’作令怎样?毋论牌名和曲中只要带有‘月’字即可。”
叶风舟颔首道:“就依你之言,那个先唱?”
但见司音杏眼骨碌碌一转,流波送盼道:“叶大哥尊为兄长,自然叶大哥先唱。”
叶风舟笑呵呵道:“既然两个妹妹如此雅兴,那在下献丑了。”
司墨展抬皓腕柔荑,铮铮琅琅奏来。
叶风舟在地上踱了几步,朗声唱曰:“满城烟水月微茫,人倚兰舟唱。常记相逢若耶上,隔三湘,碧云望断空惆怅。美人笑道:莲花相似,情短藕丝长。采莲人和采莲歌,柳外轻舟过。不管鸳鸯梦惊破,夜如何?有人独上江楼卧。伤心莫唱,南朝旧曲,司马泪痕多。”
即听司音娇声道:“该我了,该我了。”略顿一顿,唱道:“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
方唱到这里,司墨的琴声戛然而止,道:“司音,曲中那里有‘月’字?你又与谁分别,搂带宽了三寸?”
叶风舟笑呵呵的道:“司音妹妹少女怀春矣,是也不是?”
司音不禁羞得脸红耳赤,慌忙背过身去,道:“徒惹你们取笑,我认罚不成么?”言毕,玉指捏起青花瓷杯。
叶风舟笑道:“妹妹且慢,你适才这篇曲子,乃王德信所作的《十二月过尧民歌·别情》,有月、有月。”
司音早已饮下杯中之酒,听言姗姗回首,道:“还是叶大哥怜惜妹妹,司墨姐姐净欺负我。”
叶风舟含笑道:“司墨,你唱甚么曲子?”
司墨十指拨动琴弦,袅袅软语,道:“殷勤红叶诗,冷淡黄花市。清江天水笺,白雁云烟字。游子去何之?无处寄新词。酒醒灯昏夜,窗寒梦觉时。寻思,谈笑十年事。嗟咨,风流两鬓丝。”
司音从椅子上托地跳将起来,拍手叫道:“此乃乔吉作的《雁儿落过得胜令·忆别》曲子,无有‘月’字,姐姐错了,罚酒、罚酒!”
司墨伸手端起桌上酒杯,脉脉注视着叶风舟,道:“叶大哥,这里非君久留之地,等郡主殿下回还,你必会决然辞别。可日后离去,恐再无相见之时。”言毕目光凄楚,一饮而尽。
叶风舟不由得一怔,暗付:“司墨不愧是郡主侍女,果然冰雪聪明,只共处两日,他便察出了我的心思。”
司墨幽幽长叹了口气,接着唱道:“卷珠箔,朝雨轻阴乍阁。阑干外、烟柳弄晴,芳草侵阶映红药。东风妒花恶,吹落梢头嫩萼。屏山掩、沉水倦熏,中酒心情怯杯勺。寻思旧京洛,正年少疏狂,歌笑迷着。障泥油壁催梳掠,曾驰道同载,上林携手,灯夜初过早共约,又争信飘泊。寂寞,念行乐。甚粉淡衣襟,音断弦索,琼枝璧月春如昨。怅别后华表,那回双鹤。相思除是,向醉里、暂忘却。”
一男二女推杯换盏、吟唱行令,堪堪将到三更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