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贵妃一脸担忧地走到他的身边:“皇上……”
谢逸司转过身来,对她笑了一笑。
“你不用担心,皇兄一向心地仁厚,从不牵连无辜,你和晋朗都不会有事的。”
刘贵妃急切地一把抓住谢逸司的衣袖。
“那皇上呢?臣妾担心的是皇上!”
谢逸司没有回答,却道:“我说过了,私底下的时候不要叫我皇上,像以前一样叫名字即可。”
刘贵妃摇着头,眼里已经泛出了泪光:“逸司,现在还有机会,你一个人逃出城去吧,我们还有军队护送,肯定可以逃得掉的……”
她和谢晋朗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连骑马都不大会骑,都是累赘,十有八九逃不掉。但谢逸司想逃的话,他下面还有那么多军队和下属,还是完全可以逃走的。
“不行。”谢逸司望着远处黑夜中越来越近的火光,“七皇孙他们知道你和晋朗对我的重要性,要是我自己逃了,他们必定会把你们扣为人质,逼着我回来。就算不杀你们,肯定也少不了受罪。”
他淡淡地一笑,牵住刘贵妃的手。
“皇兄他们过来大概还需要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还是别浪费了,我在这里和你看看京都就好。这几个月,我都没怎么陪过你……不,应该说,这么多年来,我陪你的时间都太少了。”
他在十岁的时候和刘鸢相识,一直等着她长大,也等着自己长大,宫里送来教他初识人事的宫女他都没有碰过,好不容易等到十五岁可以娶妻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地向德贵妃提出要娶刘鸢为正妃。
但德贵妃把他狠狠地斥责了一顿。刘鸢的生母原本只是个卑微的青楼女子,还是个贱妾,这种出身的庶女就算是给他做妾都嫌身份太低,怎么可能当得了正妃。
哪怕是他的侧妃,至少也要朝廷五品以上官家的嫡女或者三品以上官家的贵妾所出的庶女,正妃那就更是要严格筛选,只有名门世家出来的才貌品德样样俱全的大家闺秀,才有机会坐上这个位置。
那时候他还年轻,年少气盛,不肯屈服,跟德贵妃大闹了一场,但又怎么可能斗得过在后宫沉浮数十年,手段深沉老辣的德贵妃。刘鸢被德贵妃传进皇宫“训话”,出来的时候奄奄一息只剩下半条命,他对着满身是血的刘鸢,再也不敢坚持要娶她为正妃。
但德贵妃也还是做了让步,让他纳刘鸢为侧妃,条件是他必须娶她给他选好的千金为正妃,而且不准宠妾灭妻,正妃的儿子也必须在侧妃前面出生。
他娶了正妃,早早就生下谢晋宇,然后才纳了刘鸢。此后就几乎没有纳任何妾侍,只除了德贵妃偶尔硬塞给他的一两个,都被他无声无息地弄死在了庆王府的后院里。
那时候,他已经学会了深藏不露,学会了城府心机,学会了隐于暗处的手段和机锋。
学会的越来越多。
益王是他的长兄,有权利参加夺嫡的是益王,德贵妃、镇西王和贾家扶持的也是益王。他只因为比益王晚出生了两年,似乎就与这一切注定无缘,并且为了不让益王在夺嫡之前先把矛头指到他身上来,他还要假装成一个闲散逍遥碌碌无为的皇子,以掩人耳目。
但他比任何人都要沉得住气。因为他知道益王是个没多少脑子的蠢货,而且从小到大一路顺风顺水,没有经历过磨砺,自大浮躁,急功近利,成不了大器。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有这个耐心慢慢等。
无论多么不择手段,等到他登上权力巅峰的时候,他一定不会让他和他所爱之人的人生被掌控在别人手中。
他再也不会让她看着他装出一副温柔深情的样子,八抬大轿凤冠霞帔地另娶他人,而她只能从侧门被草草地迎进王府;看着他和其他女人名正言顺地一起出双入对,一起同桌用膳,而她只能站在旁边布菜伺候;看着其他女人在她前面生下他的孩子,而她的孩子只能喊其他女人为母妃,永远都不能叫她一声亲娘。
总有一天……他真正执掌这个天下的那一天,他会牵着她坐上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的位置,会把本来只有她才应该得到的一切,统统补还给她。
再没有人能拆散他们。
可惜,他用二十五年时间做了一场豪赌,最后还是没有赌赢。
甚至连他登上皇位的这两个月,为了笼络朝臣,稳固皇位,他还是无法立她为后,不得不纳其他的朝臣之女进宫。
他的正妻,她连一天都没有当过。
谢逸司突然拉起刘贵妃。
“跟我过来一下。”
他带着刘贵妃,去了皇后所住的永和宫。
京都被攻破的时候,谢逸司并未派御林军拦着宫里的妃嫔和宫女们,大多数人都已经逃走,包括刚立不久的皇后也被中书令接出了皇宫,现在永和宫里几乎空无一人。
谢逸司亲自找出皇后的全套正装服饰,帮刘贵妃换上,他牵着刘贵妃,坐在了永和宫大堂只有皇后才能坐的那个位置上。
“现在朕还是大元的皇帝,朕立你为后,虽然只是口头谕旨,但从现在起,你已经是朕的正妻。”
刘贵妃泪流满面。
“不……我从来没想过要什么皇后之位……你没有欠我任何东西,这些年我过得很好……”
谢逸司望着她,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
“但我想给你一个名分。我等了这么多年,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可以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不用理会外界的压力和桎梏,光明正大地跟你以夫妻的身份站在一起。现在我终于等到了。”
尽管不是他期望中的结果,但他终究还是实现了他多年的夙愿。
只有在这个时刻,他们之间没有身份地位的差异,没有世俗权力的阻挡,再无任何隔阂。
在他即将死亡的时刻。
谢逸司的身后,永和宫的大门被缓缓打开,他转过身去。
大门外包围着一大群人,太子、宁霏、谢渊渟、阮茗,都在那里,甚至还有坐在轮椅上的谢晋宇。
谢逸司平静地望着众人,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嘴角突然有一道黑血溢了出来。
“他服毒了!”
阮茗猛然叫起来。宁霏一个箭步抢上去,封住谢逸司身上的几处大穴,阻止毒素发作运行,但她一探上谢逸司的腕脉,就知道已经太晚了。
谢逸司早就已经服毒,毒素遍布侵蚀了他的全身,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而已。毒性一发作,再高的医术也不可能救得回他的性命。
谢逸司的目光缓缓地落到谢晋宇的身上,然后又落到阮茗的身上,但他的双眼正在飞快地失去焦距,像是骤然失去了所有星辰月亮的夜空一般空洞茫然,黯淡无光,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清楚面前的人。
短短片刻之间,他的瞳孔就涣散开来,变成了一动不动死气沉沉的凝固状态,像是陵墓中不透明的黑色琉璃。
他的嘴唇微微地张着,也许是有很多话想说而来不及说,但也许其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也许了无遗憾,也许恋恋不舍;他也许对眼前的两人心怀歉疚,但也许从来就没有为他所做的事后悔过。
宁霏慢慢松开了谢逸司的手腕,站起身来。
刘贵妃仍然穿着那一身皇后的盛装,她刚刚还满脸都是眼泪,但看到谢逸司毒发身亡的时候,反而异常地平静如水,仿佛在她眼前发生的是一件最容易接受的事情。
她问太子:“逸司说皇兄心地仁厚,不会牵连无辜,不知道能不能放过晋朗?”
太子道:“自然可以,这一切跟小十二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本宫为何要去为难一个九岁的孩子。”
刘贵妃道:“那就好,多谢皇兄。”
她在谢逸司身边蹲下来,抽出他身上的佩剑,倒转剑尖对准自己的心口,没有下定决心的深呼吸,没有鼓足勇气的蓄力,剑尖像是穿透一页纸张一块布料一样,从从容容平平稳稳地从她的身体里穿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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