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与不信皆在楚门主一念之间,全凭楚门主决断。佛门讲究因果报应,贫僧只是不想楚门主徒增冤债罢了。”
说完这一句,普惠也便不再多言,躬身行了一礼之后,转身向前走了几步,盘膝坐在了方才普智坐的那块蒲团之上,静静闭目。
林青看向了楚羽,道:“我答应你,在这次游历结束,你回长青门的时候,我会把所有的我知道的事情都说给你听。”
程五千和宋彤望向了楚羽。
楚羽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向外走去,道:“信你一次。”
程五千和宋彤跟了上去。
林青望着渐渐远去的三个背影,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骗自己儿子的心理负担太重,”林青苦笑道:“要是让他知道我这么玩儿他,他拿铁条非活劈了我不可。”
……
大雄宝殿此时挤满了和尚,一个个光头哪怕是在昏黄摇曳的油灯光亮下也反射出了耀眼的闪动。
普智蜷缩在最前方的蒲团之上,不是打坐而是箕坐,有些疲累地听着众僧人的争吵。
其中广元和尚的声音最大,也最为愤怒,只见他伸出手来指着面前的黄衣僧人喝道:“广毅!你应当明白,前面坐着的不仅仅只是我们金刚门的门主,更是你的师父!是那个在饥荒年间的寒冬夜里将你从就要将你卖掉的父母手中接过来并将你抚养长大的师父!”
广毅双手合十,微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身上普通的黄衣僧袍上绣着的那朵金莲,默不作声。
“我们金刚门在江湖上是素来没有什么好名声,我们也不求什么好名声!只是我们终究仍是佛门弟子,岂能完全丧尽天良且还心安理得?!”
广元的眼中尽是沉痛之色,他几近吼叫一般道:“你是门主弟子!无论怎样下一任门主都是你的!你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思,为何非要行此……弑师之举!”
广毅终于缓缓抬起了头,平静如深潭一般的目光与广元对视,广元没来由的打了一个哆嗦,心中的怒火竟然在一瞬间悄然消退了不少。
“广元师兄老成持重,一心为我金刚门着想。能有广元师兄这样的人在,实在是宗门之幸,是佛门之幸。”
广毅终于开了口。
他一开口,整个大雄宝殿之内便再无其他声音。
“……只是师兄说我弑师,却实在是言重了。”
广毅的目光轻轻地滑过广元的身体,穿过众僧人的重重阻碍,落在了普智的身上。
“江湖上别的人不清楚,而我们自己却是明白,千年以前,我们金刚门和白马寺乃是同一家,皆是嵩山之上的少林寺。之所以分为如今的白马寺和长青门,也是因为理念不同罢了。白马寺继承了菩萨低眉,而我们金刚门继承了金刚怒目。两者既然无法融合,自然便分了家。”
“然则哪怕是金刚怒目,也应当时刻谨记自己是佛门弟子。可从金刚门的第一任门主开始算起,从无一人用心约束门内弟子。纵然时刻强调五蕴皆空,可终究还是给自己的罪行开脱罢了。恕广毅之言,本门地发展从一开始便偏了方向,如今大雄宝殿之内,几乎人人戴罪。”
他顿了顿,道:“我亦是如此。”
他没有看周围僧人面色变幻的脸色,迈开脚步,径直向前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说:“当代金刚门门主普智,乃是数百年来最恶。争强好胜,争勇斗狠,以往数十年间带领门内弟子于江湖四处寻衅,直到华阳峰上被萧正风折了风头这才算是有所收敛,可金刚门的名声却是跌至了谷底。以往百年金刚门的名声虽然不好,但至少还能用‘金刚怒目’稍加遮掩,而如今几乎没人会记得我们的佛门弟子身份。”
他站到了普智的身前,看着普智认真地道:“这是亵渎佛祖,这是心中无佛,这是大不敬,这是大罪。”
普智身旁一直未曾远离的广净看着这位平日里门内最为和缓面善的师兄此时锋芒毕露完全不同的样子,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了起来。
普智抬眼看了看自己这个平日里最为放心的徒弟,忽而一笑,轻声问道:“大罪、大不敬,该当如何?”
“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可超生。佛门弟子,皆可行刑。”
广毅微微低头,声音中却是说不出的坚定。
普智笑了起来。
“那年你是多大来着?五岁?还是七岁?我记不太清了,毕竟当时门内收了不少孩子,我当时也没能想到你会成为我的弟子,所以也没有刻意去记。”
普智的眼中尽是感慨,他说:“那时候整个中原都在闹饥荒,不少地方都是人吃人的光景。只不过终究是知廉耻的万物灵长,总不能自己吃自己的孩子,所以易子而食成了当时人们比较喜欢的一种做法。刚刚你广元师兄说得并不够准确,我从你父母手中接过你的时候他们并不是要将你卖掉,而是要将你和邻居交换吃掉。你邻居家的小孩儿我记得我当初也收入门内了,是哪一个开着?我想一下,对了,是广空。”
僧众里一位和广毅差不多大的僧人悚然动容,而后低下头去。
“要说善事,这应该算是一件不小的善事吧,那几年饥荒,我们金刚门总共救下了数百婴孩,其中数十人如今就站在你们之中,余下的人,嘿嘿,咱们金刚门实在养不起那么多孩子,等饥荒过去之后便让他们各回各家了。”
普智看着广毅的眼睛,道:“我知道我自己不是什么好人,说这件事情也不是为了给自己开脱,我罪孽深重,今日本就不该活下来。只是,有些事情我却必须要弄清楚。”
广毅心中一沉,他拜在普智的门下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师父露出这样的神态。他不知道方才在菩提斋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知道此时的师父是他这辈子所见过的境界最为低迷的时刻。
所以他发难了。
只是他没想到,师父境界最低之际,眼中的湖泊却是最为幽深。
他心中生出了极大的不安。
普智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上次洛阳城的凌络轩来,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广毅瞳孔一缩。
“你是我教出来的,所以我了解你,一个金刚门门主的位置绝不至于让你如此失了方寸。所以,他到底许给了你什么?”
普智看着面色渐渐变得不自然的广毅,笑着问道。
广毅阴晴不定的面容变幻了好久,最终趋于平静。
他对着自己的师父,抬起了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