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北向城外瞥了一眼,蛮子的营帐静悄悄的,一点火光都没有,想来应该是休息了。在这几日的交战之中,林知北确定了蛮子们的阵营里应该是有着一位极为聪明的军师在运筹帷幄,两人于无声处已经斗智斗勇了无数回合,竟然是那人占据了上风。那人每次进攻与撤退的时机都把握的恰到好处,甚至每一轮的进攻人数都正好搭在了自己这边的极限上,既不至于让自己这边立时全线崩溃,又让那根无形的弦一直绷得极紧。这是一种钝刀子割肉的方法,林知北和林玉昆皆是心知肚明,可是毫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接着,尽可能地让己方的伤亡与消耗降到最低。
眼下安静的夜晚告诉林知北,蛮子们今晚是一定不会搞一些什么出其不意地进攻了,因为那个神秘的军师显然已经摸透了锦官郡城之中的虚实,准备明日一战定胜负。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可是锦官城这边却仍旧不敢松懈,生怕覆灭的结局会提前。
是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明日之战,看不到胜利的希望。
二十三万打七万,哪怕有城,也没有一丝生机。
大魏的这些“镇南军”,已经从坚持不退,变成了无路可退。
于是唯有死战。
林知北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城墙角楼之中,将手中的长枪放到一边,一屁股坐到了正在蹙眉看图的林玉昆的身前,苦笑道:“我都一把老骨头了,竟然还不能好好睡一觉,真是难受得很。”
林玉昆放下手中图纸,揉了揉眉心,笑道:“都一样都一样。反正没多少时辰可活了,要不老爷子您睡会儿?”
林知北摆了摆手,摇了摇头,看着这个说年轻已经不能算特别年轻的姑娘,怔了好久,才开口问道:“丫头,真的不后悔?”
林玉昆笑着摇头。
酸涩和苦闷,以及一种难以言表的愤怒在林知北的胸口来回激荡,使老人忍不住咳嗽了起来。老人垂首,沉默了一会儿,幽幽道:“世道是什么世道?老天又是什么老天?”
老人霍然起身,反身走回门口,一把将长枪拿进手里,背对着林玉昆,沉声道:“明日老夫将会率先带兵佯装突出,会尽量给你争取突围的薄弱点和机会,你一定要把握住!我这种暮气沉沉的老家伙,死了也就死了,你们这些人是中原的希望,要努力活着。”
林玉昆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老人走出了这角楼的房间,她才微微一笑,将方才佯装观看的地图拿开,露出了下面的那一页宣纸。
是她黄昏时开始提笔,一直到不久前才完成的一首诗。
她又反复读了几遍,虽然仍旧不是很满意,但也已经是自己的最高水平了。
读书少就是不好,连写诗都这么费劲。要是他在的话,恐怕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一篇洋洋洒洒的骈文都已经做出来了吧?
……
《送百战老卒入沙场》
云开日西落,群山尽青葱。
身居巴蜀地,犹念长安公。
苦酒催烈马,冷炙伴残羹。
翌日城池下,万骑引刀弓!
强者自奋起,飞身入蛮帐。
弱者亦须勇,惊雷锁长虹!
浮生多憾事,长吁短叹无所益。
方寸但无悔,何惧天崩地裂石纷飞!
百战伤痕身犹在,老卒应道是寻常。
倏忽明日沙场过,再笑阎罗手足忙!
勇哉我镇南甲士,生擒猛虎!
壮哉我甲士镇南,力战苍龙!
……
大魏二年春末,锦官郡陷落,西南门户自此洞开,南蛮象蹄长驱直入。
据民间流传,决战之日,本为洛阳城听雨轩内说书先生的林知北老爷子率先领三千骑卒自西门杀出,欲冲开一条血路,却被一名以铁甲覆面的南蛮将领率象骑兵阻住了去路。两相交战,兵对兵,将对将,昏天黑地,鲜血淋漓。林知北虽是宗师实力,却终究年老体衰,终被铁面将领一刀斩于马下。
弥留之际,林老先生挪动身躯,向南箕坐,口中大骂十数声“南蛮狗贼”后,气绝身亡。
南蛮大军攻上城头,便在城墙之上与镇南将士展开了争夺战。镇南大将军林玉昆手持制式长枪,挑翻数十人之后,被从天而降的大夏王朝太子、蛮族少蛮主罗洪征原震断了双臂。已无再战之力的林玉昆仰天大笑之后,站于城头,投身而下,坠地身亡。
锦官郡,陷落。
……
夜晚,三千名甲士没有一丝声息地看着那远处闪动的火光,每一个人的眼中都闪动着泪光。
站在最前方的那个有些低矮的身影动了动,低声道:“从现在开始,南蛮子若是想要再向中原之中深入一步,便要从我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
春日的最后一缕春风,带来的是血的消息。
身着长袍背着行囊的男子,站在逃难的百姓的人流之中,怔怔无言。
眼眶之中的某些湿润,早已哭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