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散场后,赵元奴带着一脸的阴翳回到了月香楼,月香楼位于昭德坊的一处闹市,那里多有风月场所,衣香鬓影,轻歌曼舞,香风阵阵,喧闹非常。
赵元奴是去年秋天才跟着赵姥从建康来到汴京的,那赵姥虽是南方人,可年轻时在汴京待过几年,跟崔念月等姑娘的假母从前也算姐妹一场,所以当赵姥决定带着手下的姑娘们到汴京来闯荡时,先就来到了月香楼落脚,两家的姑娘合在了一处。月香楼里总共住着二十几个姑娘,赵元奴因名声在外,已特许拥有了一座自己的单独小院,那小院有一道偏门直通一条僻静的小街,赵元奴经常从那里进出。待她从偏门回到家后,话也不说就栽到了床上。
用过晚膳后,她的好姐妹金桂进来找赵元奴说闲话儿,看了气氛已经明白几分,便笑意盈盈地凑上前,笑对一旁的慧儿道:“慧儿,怎么了这是,谁惹咱们姑娘生气了?我去替她出气!”
慧儿做出一个“嘘”的手势,金桂小心地坐到了床沿上,推了一把床上的赵元奴,笑语道:“妹妹平常心都挺大啊,也只见你欺负人,今儿这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真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孬货欺负了妹妹不成?”
赵元奴鬓发已经松动,她慢慢地坐起来伸了一下娇懒的身子,装作若无其事道:“没有啊,只是困倦了!”
“哎呀,妹妹神色可是不太对!”金桂伸手摸了摸赵元奴的脸,“小脸儿都失了颜色了,快从实招来,让姐姐也替你参谋参谋、排解排解!”
赵元奴沉默了半晌,忽然拉住金桂的手,直愣愣道:“姐姐可知道那李师师?”
“谁?李师师?妹妹问她做什么?她就在镇安坊北面儿,离我们这儿四五里地呢!”
“我知道她住哪里,我是问姐姐可曾认识她?姐姐也算是东京的老人儿了,东京的各色人物定然比我们熟一些!”
“这倒是!”金桂浅浅一笑,“说起那师师姑娘,我们东京的姐妹大多是认得的,早年我们在瓦子里唱的时候,见过几面,不过她平素不太爱说话,性子冷冷的,可是对人很和善,往往有求必应,好多姐妹都受过她的恩惠呢!”
金桂又说起了前年的事情,赵元奴一下子来了兴致,眼中溢出别样的光彩,忙握紧金桂的手道:“这样说来,姐姐们与那李师师都很熟了?那她才艺、姿色究竟怎么样?”
“她着实是不错的,人也美得不可方物,呵呵,所以我们姐妹也不会嫉妒她!前些年她跟一个巨贾的养子相好,两个人郎情妾意的,让旁人羡煞,她人也开朗了不少,可是不知为什么,两个人竟突然分了,看样子此事对师师打击不小!”金桂黯然了片刻,忽而转为兴奋,“妹妹那时候还没来,你是不知道,前两年啊,师师、徐婆惜、封宜奴、孙三四这四人的小唱在那丰乐楼里可是红极一时,每回客人都爆满!可谓是当日的东京一大佳话,现在外头的说起来,还是赞不绝口呢!不过呢,如今妹妹已有独领风骚之势,也勉强算撑住了场面,哈哈!”
“为何人人都说李师师好呢?她当真似天仙下凡吗?”
“这个?姐姐我也是有整整两年没见过她了,其实当日也不觉得她貌比西子,可是后来越发觉得她气若幽兰!如今她也有二十好几了,定然别有一种风韵,不过听说这丫头不仅小唱出众,书画琴棋也是样样拿得起,所以如今早不唱了,觅了独门独院在那里,专门招揽贵客呢!”
“许是别有一种风情吧,招那些自视风雅的男人喜欢!”赵元奴从床上站了起来,“不行,我要去会一会那李师师!”
“呵呵,你会她作甚?她走她的独木桥,我们走我们的阳关道,谁也不碍着谁!而且仔细说起来,你月儿姐姐还欠她钱呢,呵呵!”金桂朗笑道。崔念月当日把多出的那一千两的事情忘了,后来就不好意思上门了,而且她确实缺钱,晓得李师师应该不缺钱,所以后来一直未归还。
“那一千两是月儿姐姐应得的!”赵元奴整了整鬓发,“姐姐别管了,我自有我一番道理!”
“那你怎么去?那李姥定然不许你见的,除非你趁她不在家时!”
“呵呵,会见的,我有计策!”赵元奴说着,朝慧儿俏皮地挤了一下眼睛。
次日吃过了午饭,慧儿在门外小声道:“娘,张汉已经准备好了,恁那包首饰一共兑了六百多两银子,上回齐大官人送您的那两匹上好的锦缎我也给他拿上了!要送给那李师师,可真有点心疼!”
“少废话,爷自有主张!”屋子里传出了一句奇怪的男声。
慧儿在门外掩口笑道:“呵呵,娘学得可真像,定然露不出马脚,快去快回吧!这会儿子街上人少,快点上路吧!”
赵元奴推开门出来,已然是一副少年公子的打扮,眉眼也多了几分勃勃英气,手里还拿着一把倭国进贡来的上等桧扇,慧儿忍不住围着她看,啧啧称奇!
“娘伴作男子,可真俊秀,怕那李师师真会瞧上您的,别到时非恁不嫁,哈哈!”慧儿笑着跑开了。
赵元奴看着慧儿的背影,不由嘀咕道:“她没那么笨吧!”
伴作男子的赵元奴与月香楼护院张汉来到了醉杏楼前,只见坐北朝南的一座大宅院,粉墙鸳瓦,朱户兽环,飞檐映绿郁郁的高槐,绣户对青森森的瘦竹,好不清雅、体面,赵元奴心中不免有些暗自怅然!
李姥忙出迎并请入了座,那张汉奉上锦缎和银两,赵元奴以男子的声音道:“因久闻尊家师师姑娘芳名,一向歆慕得紧,今日特备了些薄礼,特请师师姑娘垂青一叙,清歌一曲,以慰想念之殷,望姥娘成全!”
说罢,一拱手。赵元奴又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屋内的陈设,倒也没什么奇特,其中最显着的亮点倒是那些挂出来的书画名品,她虽然不是行内人,但也猜到其中必多佳作、真迹;最吸引她目光的倒是一幅雪景图,一派瘦水寒山,令人冷然萧瑟,画面上还有一位红妆佳人的渺远背影,又给这寂静、凄清的雪景增添了一抹瑰丽之色。
李姥再次打量过赵元奴,心下欢喜得紧,忙一面命人收了礼,一面打发贴身丫鬟彩凤去了后面,只听她打断了赵元奴的目光道:“好说好说,公子生得好俊秀,不知高姓大名,府上是哪里?”
赵元奴收回了目光,仰首笑道:“呵呵,小可姓林,区区草庐,不值一提,让姥娘见笑了!”
“呵呵,林公子可真会说笑话,想必尊家是洞天福地了,怕叫人知道罢!看公子像个读书人,如今可有功名?”
“不敢欺瞒姥娘,小可正是刚刚由州学生升入太学的,只是如今听说朝廷又要恢复科举,还不知道前途是怎么样呢!”
“咳,只要有真才实学,还怕朝廷考选落下了不成!”
正当李姥与赵元奴闲聊之际,丫鬟云儿透过帘子看了,忙面带着春风跑去给师师回话。云儿走进师师的闺房里,小芙正在帮镜子旁的师师梳头,云儿躬身笑道:“娘,看过了,确实是位俊秀文雅的公子,娘可下去?”
师师莞尔一笑,伸了伸胳臂道:“呵呵,旬日没有接客了,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不然手都生了!明儿周学士来,听着弹得不像样子,又要摇头了,呵呵!你快去给姥娘回话吧!”
“嗯!”云儿转身就要走,嘴里又嘟囔了一句,“不过娘的丹青功夫可是越发精进了,上回张翰院来还赞不绝口呢!”
云儿过来回了话,李姥忙站了起来,展颜道:“好了,我家女儿梳洗好了,请公子到里面坐吧!”
赵元奴起身,回头示意张汉道:“你在这里等着!”然后她便在云儿、李姥的引领下,经过一片茂林修竹到了里面的一楼客厅,李姥示意云儿去点好茶来。
趁着这个空当,赵元奴环顾了一下整个客厅,屋内布置雅洁简素,似不像女儿闺阁,反有出尘之感;点缀红光翠影,又不类读书人家,倒也不失为风流胜境。
不一会儿,云儿就端上来一盏香气四溢的热茶汤。赵元奴端起来嗅了嗅,赞道:“好清香!”待品尝过,不由赞道:“好茶,好茶!这可是今年新下来的贡茶吗?”
“是贡茶,名字叫‘密云龙茶’的!”云儿清脆地应道。
“哦,姥娘家里可净是宝啊!”赵元奴笑向李姥,又四下看了看,忽而注意到客厅里的插花中有一株是极难得的,不禁站起来凑了过去,“这样的花你们也插得活!可费了不少心思吧?我平素也喜欢插花,有空也让姑娘教教我吧!看看这瓶,‘花之金屋’,想必是定窑花樽【1】了,选的也是用心了,与这雪莹一般的薝卜花真可谓相得益彰!”
赵元奴言罢,忽而意识到有些失态,忙坐了回去,笑道:“若是在外面,今日定要簪一朵戴上了!”
李姥见她如此爱花,不觉笑道:“公子倒也有些女儿性情!呵呵,上辈子定然是个女孩托生的!”
“插活这薝卜花并不难的,初折时捶碎它的根,再擦少许盐就是了!”云儿说着,就向赵元奴认真地演示起来,两个人一时谈得入港。
“说什么呢,这般好笑,也说与咱听听!”师师步履轻盈地下得楼来,看到三个人正有说有笑,也跟着脸上泛起一朵桃花。
“没说什么,在说这薝卜花的事情!”云儿笑意盈盈地施礼道。
“小女子有礼了!”师师下了楼,近前来向赵元奴一揖,“这个啊,也是那行家传授的,我们也都是那蠢笨的,哪里懂这个!”
“外面都在说姑娘极是个聪慧的,这会儿子却说自己蠢笨,真是不叫我们活了!”笑言罢,赵元奴便上下打量了一番师师,一身素锦长裙,不见奢丽却芝仪不减;鬓亸乌云,钗簪金凤;眼横秋水之波,眉拂春山之黛;腰如弱柳,体似凝脂。
李姥识趣地站起来,笑着一揖道:“呵呵,公子慢饮,老身告个罪!”
“呵呵,公子说笑了,哪里就聪明了!”师师亲自捧了一盏热茶到赵元奴面前,“刚才还在跟丫鬟说,旬日没有抚琴了,怕是手都生了,加上天性愚笨,怕在公子面前献丑,还请担待则个!”
赵元奴不动声色道:“本朝以文立国,风雅之士辈出,自太宗皇帝到今上,皆是操琴行家,又自范文正公、欧阳文忠公为表率,小可也略通几分音律,若是姑娘技不如人,小可当真要去外面说说了,所以还请姑娘拿出当行本色,别糊弄小可才是!”
“公子当真不肯饶人的?”师师直视着赵元奴的眼眸。
“若是真弹得不好,不到外面张扬可以,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