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莙回到上阳宫时已是朝考结束的第二日了,她一回房便将原本色彩明媚的纱裙换下,改从箱子中翻出一套样式素色宫装,头上仅有的一朵宫花也摘下来了,另找了一只简简单单的木笄插上。除非国丧,内庭女御不得着麻布丧服,这样已是她能为琴君做的全部了。
收拾一番之后,她不想再往内务府去,于是想了一会儿,干脆去偏殿当差了。巧在那时候负责传信的邓公公到偏殿来碰碰运气,没成想真遇着沈莙了,于是便将沈菱的书信送给她。一同交到沈莙手上的还有一张外头烫着金字的精致请帖。她没有多想,拿到东西之后先打开的自然是沈菱的书信。沈菱想必是已经知道了琴君的死讯,这封家书的大半内容都是在劝慰她,叫她好生照顾自己,切不可钻了牛角尖伤了身子,那样反倒辜负了她和琴君的情谊。信中她这位二哥的语气看起来温柔而又恳切,这让许久没得过他好脸色的沈莙也总算有了些慰藉。约莫在信尾,沈菱只用了短短几行的笔墨写道因着沈砚笃定自己的次子朝考会有个好成绩,因而为了凑个双喜临门,也为在那楚门贵女面前长长一家子的脸,沈葮的婚期定在了朝考放榜的第二日,那时的沈菱得了官职,身份自然不一样,招待宾客时还能结交些其他官员。
沈莙觉得沈砚虽在家事上糊涂又自私,心思也有些毒辣,但到底还是把光宗耀祖的希望都托付在沈菱身上了,因此对这个次子也十分重视。他在朝堂混迹了二十多年,好歹也知道人脉的重要性,因此沈葮婚宴他也总算是做了一件大大的聪明事。沈莙虽不想再掺和进沈府的任何事,但沈菱是她一辈子都割舍不下的,只要是为他,别说是参加个婚礼,就算让她和王氏肖姨娘她们朝夕相对她也是愿意的。
沈莙做了决定,沈菱到时定会到宫门口来接她,她也只需向太极宫递个告假的文书,其余便是静静等着即可。
看完了沈菱的书信,沈莙又想了一会儿才将信放在偏殿里头的桌上,手中只剩下那张看起来华贵至极的请帖。她皱了皱眉头,将扎在外头的绢带扯掉,略有些犹豫地打开了请帖。里头的小楷字形上同北方略有不同,沈莙只一眼就约莫猜到了这是张什么请帖。
早前沈菱信中曾说过,朝考之后惠福郡主和裴榕将在京中府邸宴请所有有资格参加朝考的进士。知道这个消息时沈莙正为了琴君的事伤心沮丧,心中除了觉得那对夫妻真能折腾之外也没多想,毕竟这是在皇城之内,大街上巡视的番子都是姬浔的人,青茴馆那夜的事是万不可能再发生一次的。况且这次楚鄢不在朝考进士的名单中,这就意味着他们可以不用请一个注定会回绝的人,且其余进士都是要给他们夫妻这个面子的,薛六萧二也不能例外,毕竟惠福郡主上头还有个人人忌惮的南诏王姬桓。既然大家都是要去的,独独拦着沈菱反倒让他显得格外显眼,让人生出他并不合群之感,因而沈莙也并没有再对他多说什么。
可是此时古怪的事不就发生了么,一个只要请男子,而且这些男子还都是些即将出仕的进士的宴会,裴榕居然莫名其妙地给她送了一份请帖来。
沈莙看着请帖上冠冕堂皇的邀请之言以及右下角惠福郡主和裴榕的官印,突然就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了。好端端的他们想要做什么?不说在一众进士中单邀请她一个内庭女官万分奇怪,哪怕他们并未将此事宣扬出去,明日将来自己若拿着帖子赴宴,旁的人又会怎么想?
沈莙想来想去,觉得此事既古怪又不妥,她心中恼怒,干脆将手中的请帖一掷,继续当着自己的差。
只她没想到的是,这件事似乎并不是裴榕和惠福郡主为了嗝应她想出的法子,他们二人似乎是铁了心要把沈莙往这次宴会上带,送来了一份莫名其妙的请帖还不够,就连赴宴的名头都为她想好了。
日头渐渐大了,沈莙受到方才请帖的刺激,当差的时候板着一张脸,唬得两个长使胆战心惊,压根不敢往里间来收拾。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个面生的内官手中拿着一卷看着像是诏书的东西并一个穿着打扮不像是宫中任职之人的年轻丫头直接就往偏殿内间来了。
沈莙定睛一看,那年轻丫头就是殿试那日把她领去衔珠署的几个丫头的其中一个。她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那个内官看着客客气气,往沈莙跟前一站便眯着眼睛笑道:
“沈赞善,还请跪礼接旨吧。”
沈莙心中不安更甚,她原以为这道旨意十有**是御侍卿颁下的,毕竟惠福郡主不能通过内务府使唤她,小云子这点子用还是有的。可是如今那内官一开口就叫她‘跪领旨意’,要知道御侍卿是正一品女官,位于后宫众女御之上,可自己亦是三品,照规矩,受她诏命时是不必下跪的。
沈莙想的许多,直到那内官不耐烦时她才慢吞吞地跪下了。后宫之中给道旨意,先前走形式的废话特别多,内容大部分是装腔作势,真正有用的也不过是最后那几句话而已。沈莙静静听着,自己在心中总结了一番。
其一,惠福郡主这回动了脑子了,既没有找内务府,也不曾托太极宫,她就这么单刀直入地去求了皇帝老儿。理由冠冕堂皇,说是自己在京中并无什么相熟的贵女,当然,这其中大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眼界儿高,看不上别府的女眷。况且这也是皇帝想听到的,若是惠福郡主和那些高官侯爵家的夫人小姐们走的近,那才是他的烦恼呢!总而言之,惠福郡主那这个当借口,适时地提起她几次进宫都得到了一位女官的帮助,当然‘这位女官’指的就是沈莙,她只说她们十分投缘,虽然后宫自有法度,她也不好越过规矩向皇帝讨人,单是明日她府上有个宴会,想接沈莙出去作陪。
其二,皇帝老儿压根不知道沈莙是谁,他只道后宫女官比起那些妃嫔,母家都不怎么出众,姬莲同一个小小女官交好也没什么不妥,况且只是接出去一日,若是这点小事也不答应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其三,惠福郡主清楚地知道此事得即刻拟旨,否则稍稍延迟,西厂在禁宫的耳目可不是吃素的,定会迅速采取措施阻挠她把沈莙弄出去。于是她便半点不拖延地让皇帝拟了旨,让自己的人跟着就往沈莙这里来了,于是也就有了刚才那一幕。
沈莙接过那传说中的‘圣旨’,表情分外精彩,她思绪万千地将人送出偏殿,一进屋便皱着眉头把它和那张请帖丢在了一处。
说实话,现在内务府那边想必已经知道了,不久姬浔也会知道。宴会在明日,她若不想参加,西厂必然还能有千种对策。可是沈莙犹豫了,她有些好奇,好奇裴榕那混账东西究竟想要干什么。他叫惠福郡主进宫来办这件事,为的只是把她弄去赴宴?这对夫妻分明知道自己即便去了也必然是心怀防备要带些傍身去的,他们不会傻到打算诱她过去然后动手对她不利,那是为什么呢?
沈莙细想了许久,有了琴君那件事,她现在再也不敢轻易丢开思绪了。裴榕和李陵侯府抱作一团,作为帮凶,只怕在琴君之死上帮了不少忙,先不提琴君所中之毒究竟来自苏忆茹还是本就打南边来的惠福郡主,单是出谋划策他们夫妻就必然是少不了的。
沈莙心里恨,可是她想要扳倒李陵侯府还要依靠西厂,因而压根没那个实力去对付他们两个。李陵侯府在京城生根,只算个富贵侯府,有些权势,但和楚家,姬桓相比那简直不值一提。沈莙知道她无能为力,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无奈而又不甘。裴榕恨透了自己,他想必早已将她的生平都查了个底儿,自然也知道琴君和慕容淳与她交好。此次想尽办法把自己弄去,只怕还是为了出青茴馆那夜的一口恶气。他们不知道沈莙这几日经历了多少,琴君还未入土为安,他们自然以为沈莙处于极度敏感脆弱的时期,只需稍稍刺激便会崩溃。
沈莙其实猜得**不离十,裴榕每每想到她,心中便恨意翻腾。魏琴君的事他原本不必插手,动用陆铎,为的其实是叫沈莙不痛快。沈莙不痛快了,他自然也就愉悦了。他不知道沈莙这几日心里的成算是扳倒一座侯府,只道她正是伤心欲绝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姬浔已经回京,所以还以为自己处于绝对的优势。这次邀请沈莙赴宴,为的就是让自己以胜者的姿态进行冷嘲热讽,最好沈莙崩溃之余痛哭流涕恼羞成怒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