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这个国家总是非常矛盾, 近乎执拗地坚持传统,又最容易抛弃过去。
全世界百年老店最多的国家就是日本了,他们强调工匠精神, 强调一家许多代人都做同一份工作, 强调许许多多流传下来的古老工艺, 并且使之在现代依旧能生存下去。
但是,日本作为一个岛国, 相比大陆国家天然就更有危机感。在生存的压力之下, 他们非常容易吸纳外来的先进文化, 然后改造自身的文明——历史上这种事情他们已经做过很多次了,从古代的全面唐化, 到近代的脱亚入欧......
这一点也表现在他们关于‘月份’的称呼上。
在近代之后,大概是为了更加欧美化,开始实行公历,废除农历。和中国不同,中国为了进入世界主流, 也推广了公历,但中国实行的是公历与农历并行。
然而明明连历法都变了, 原本农历时代, 根据气候、天时、节庆来的月份名称却保留了下来...中国都没有了...
不过这些月份的古称都还挺好听的,譬如三月称作弥生, 六月称作水无月, 八月有红染月、雁来月的别称等等。
安娜撕下新的一张月历, 感叹道:“呀, 已经到神无月了呀!”
神无月也有初霜月、时雨月这样好听的名字,顾名思义,是没有神的月份。因为在日本的神话传说中,日本的神明会在这一个月聚集在出云国集会。所以在这个月里,日本其他地方是没有神明的,同时出云国这个月专门叫做‘神有月’。
就安娜了解的,这一个月高天原都会进行神议,这也是神无月活动之一,另外还包括老朋友见面啦、聚会啦...不用把神明想的太高大上,至少日本的神明不用,他们也是要开忘年会的。
这一点他们和希腊的神明有点像,聚在一起经常就是喝酒、美食、爱情......
“主公,棋院打来电话来喽!是表彰大会的事情。”黑头发的运动服少年伸过头来,似乎想看一看安娜正在看什么。
“知道啦!待会儿我会回电话的。”安娜很快把撕下来的日历仍在垃圾桶里。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之间过的很快,夏天的蝉鸣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然后就进入了十月份。即使是公历的十月份,天气也变得很凉了呢。
过去的一个夏天,围棋界的舞台有塔矢行洋和安娜这对师徒上演了双人会。最终的结果也让人津津乐道——日本棋界第一人在棋圣战、名人战、王座战上获得了胜利,而安娜则是拿下了本因坊和天元两大头衔,堪称互有胜场。
大家总是喜欢看势均力敌的战争,无论是旧一代完全压制新人,还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似乎都不是那么完美——虽然所有人心知肚明,这种均势保持不了多久了,从年龄上就能看的很清楚,更新换代已经到了眼前。
上一年的棋战落幕、新学期开学、生活中的琐碎,总之,等到安娜回过神来的时候似乎就到了神无月了......
这中间狐之助还来过两次,一次是送来了一把肋差和一把太刀。这是已经被召唤出来的鲶尾藤四郎和莺丸,实际上这两位已经在本丸很熟悉了,刚才来叫告知安娜棋院电话的就是鲶尾。
第二次也是来送刀,送的是一把太刀和一把短刀。太刀的来头很大,数珠丸恒次,以安娜浅薄的刀剑收藏知识都认出来了——这把刀在日本刀剑大家族里地位非常高!
日本有所谓天下五剑的说法,分别是三日月宗近、数珠丸恒次、童子切安纲、大典太光世和鬼丸国纲,每一把剑,都是铸造工艺与背后的历史内涵顶尖的存在。
数珠丸恒次是其中一把,而且他和别的刀不同,送来的时候有一个特点,刀上缠了一串佛珠。据说这把刀曾经为日本历史上有名的高僧白莲上人所有,所以才有这样的‘装饰’。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安娜甚至没有将他供在大广间的神棚前面。虽然日本不是很在意的样子,但是神道教和佛教还是不要混到一起了吧,总觉得怪怪的。
这把刀专门放在了三楼的小厅了,一般都是做文案工作的刀剑们轮班做事的地方,安娜也常常过去。这样既不冷清,也不会特别吵闹——至少安娜觉得可能会比较对这位的『性』格。
至于短刀,现在已经挂在安娜的腰上了。虽然她不认得,但是本丸里很多人都认得...没错了,又是一位藤四郎大家族的成员。
话说藤四郎家族还真是人才啊。这并不是说反话,而是真的。又不是什么刀剑都能生出刀剑付丧神的,而藤四郎的成材率这么高,真想问一问历史长河中的粟田口老先生怎么做到的。
安娜回了棋院来的电话,棋院是通知她今年的表彰大会的事情。所谓表彰大会,就是升段会,反正过去一年围棋界的好人好事都会在这个时候进行总结。
其实不用这通电话安娜也知道她会获得那些表彰,这种官方奖项其实没什么用,棋手们肯定还是看重棋战头衔的。不过有一件事值得注意,安娜升段了,并且是破格升段,直接由三段升为八段。
怎么说呢,不了解的人或许会觉得因循守旧的日本棋院这次非常有魄力,看到安娜打破常规的成绩,于是给了她打破常规的段位。然而让内行人看,这其实还是很可笑。
关于棋手升段的问题,其实中日韩三国都存在不科学的地方,不过根子在日本身上。因为升段这一套中国和韩国都是学的日本,没办法,二十世纪中期和后期日本围棋就是强,既然人家强,那就学嘛~大家都很实在的。
升段采用大手合赛,反正胜场上来了自然就会升段。在前期还好,运行到如今产生了不能忽视的问题,那就是很多青少年棋手段位完全配不上他们的实力,中国和韩国还有所谓的‘初段风暴’,指的就是成名已久的大前辈都非常忌惮这些年轻人。
而很多资历上来的老棋手呢,往往棋力配不上段位,他们就是棋院混的年限长了,段位就自然升了,其实根本没有那个实力。
在日本棋院安娜绝对是新人当中的新人,说来很尴尬,她确定拿下本因坊头衔的时候其实是一名初段棋手。这一点在日本围棋界也是第一次出现——初段的本因坊,本因坊就这么不值钱了吗!
然后经过了那一年的表彰大会,安娜升为了三段,其实从大手合的情况来看,她应该就是升二段,但是考虑到她拿了本因坊头衔,棋院特意多给了一段,想让听起来好听一点。然而现实是,三段的本因坊也没有比二段的本因坊强到哪里去。
其实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很多棋手意识到升段制度有问题了,只不过有的人不说,有的人说出来而已。譬如韩国的年轻棋手们,他们向来就是年轻气盛、锋芒毕『露』的代表,去年新入段的一位初段就宣布了,他绝不会参加升段的对局。
韩国棋坛一时非常尴尬,但是又没什么办法,毕竟不能因为对方不参加这个比赛就拿掉他职业棋手的身份。尴尬的巅峰在于今年这位棋手拿到了一个国内头衔,一个国际冠军,其他的比赛也表现的可圈可点。
这样一个棋手如果一直带着‘初段’的称号...那真是画面太美,不敢看了——外人或许会觉得挺有意思的,但是对官方机构来说,那就是打脸了。
韩国棋坛内部现在就要研究要不要开设一种特例,如果棋手的战绩足够好就纳入到升段的行列。其实这种做法中国早就有了,中国在一些规则中总是比较灵活。整个九十年代,随着国际围棋比赛增多,中国又是一个非常重视国际比赛的国家,所以很多在国际赛场上取得过好成绩的棋手在升段上都有过照顾。
安娜经过了今年夏天的精彩表现,总算获得了棋坛的整体认可...实际上棋院也压不住她了,如果按照正常的升段,她今年的段位依旧不会太好看,头顶两个头衔,日本棋院第一流的豪强,却是一个低段位的选手,拿到国际上也不好看呐!
所以给直接升了八段。
不过让安娜来说,这就是放不开。既然都已经决定开这个先河了,为什么不干脆一点儿,一次『性』到位,拿个九段出来?未必在日本本因坊兼天元不比九段值钱?
然而也就是这么一想,安娜他们这一辈的棋手其实已经不太看重段位了——中国除外,因为中国棋手的段位和职称挂钩,围棋选手也走的是运动员编制,所以和很多待遇都会相关。
然而除了中国之外就是另一个世界了,原本段位就只是代表棋力而已,大家知道遇到一位高段位选手应该更加绷紧神经。然而到了如今,当段位已经不能代表实力的时候,自然也就越来越多的新生代棋手不再在意这个了。
安娜放下电话,一边往外面走廊上面走,一边扯下头上的发绳,将松垮垮地头发重新绑起来。
她抬起头看着天空时候,廊下喝茶的莺丸举了举茶杯:“主公要来喝茶吗...天上那是哪一位?”
莺丸也注意到了天上的情况,在普通人眼里,那很有可能是不明飞行物。不过在他们这些人看来,更大的可能是彼岸生灵。
安娜眯了眯眼睛:“应该是神议结束了,去出云国聚会的神明吧...”
莺丸‘哦’了一声,又重新悠哉游哉地做好,捧着热茶:“那还真是不错啊,不过神明聚会的话,主公不去吗?”
“不去的。”安娜也坐了下来,拿了一只空茶杯,莺丸非常配合地提起圆滚滚的茶壶给她添茶。
如果是之前的安娜,说不定她真的会去一趟出云国。她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她想要搞清楚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盂兰盆祭上面那位辅佐官和阎魔大王两人接连的敬告让她忽然明白了,她想要答案只有自己去寻找,如果去问这些人的话,没有人会告诉她。
当没有了想要打听消息的想法,出云国神明聚会什么的,对于她来说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实际上,安娜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没有什么神明自觉的。
“我去那里做什么?”安娜的脸迎着黄昏时分微弱的光线,有一种奇异的冷淡。她至今都认为自己不属于高天原神明,然而更让她不愿意深思的是,可能他也不属于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