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月玦对他称谓的变化,雪子耽愕然一怔。
他这般亲切地称呼他,按他对月玦的了解,多半是他无事献殷勤,又要让他去为他做一些事。
可是刚才,他就那么自然顺畅地叫他名字,声音纯粹,干净,没有半点私欲夹杂其中。
雪子耽感受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欢愉与欣快。
不对。
他来可不是听他叫他的名字的。
“皇上已命人在城中祈雨台前修筑断魂柱,将谢荀捆绑其上,命人褪衣之后以铁鞭当街抽打,午时三刻,便要万箭射杀。”
静等了片刻,牢房中没有传来月玦的声音,雪子耽知道秦昊三番五次的背信与怀疑,已然伤在月玦心里,让他心灰意冷,已不想多管闲事。
“皇上他只是太过悲伤,一时糊涂屈冤了你。等他想清楚之后,便晓得你的用心良苦。”
月玦不说失望,不言痛苦,只是因为他习惯了隐忍与独自释解,并不代表他不失望,不痛苦。
“你可莫要将你自己的想法强行加在我身上,我月玦又怎会是任揉任捏的面团?”
月玦笑吟吟地声音响起,雪子耽闻言立刻收起他对牢中人的怜悯,还觉自己适才想法有些好笑。
“总有人自以为是,我对他和颜悦色,他便当他是以自己的魄力与能力让我敬他,重他。殊不知我待他如何,皆是我自己说了算。我肯助他,是我愿意,我不肯助他,还是我愿意。他是皇帝也罢,乞丐也好,是以暴力威胁我亦罢,还是爬到我面前跪下来求我亦好,我不妥协,也不动摇。”
月玦的话直白露骨,雪子耽听明白其中意思,哪怕秦昊冷静下来,想清楚他的良苦用心,他亦不会再用心。秦昊威胁也好,跪求也罢,月玦自己若不愿意,如何做都无济于事。
雪子耽知道他并不是逞一时口头之快,他已然这么做了。
就如昨晚,他闻讯赶往行露宫,正值二皇子宫中宫人前来报信,说秦夜渊中毒。秦昊闻言第一想到的便是拉月玦前去救治,可他却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皇上既觉我与萧昱同谋,现在又缘何有求于我这个共犯?”他洒然一笑,目光幽冷桀骜:“西风之事,与我月玦何干?”
也对,这样的月玦才像他。
他可以隐忍,却不是甘愿忍骂忍打忍屈冤之人。他可以怜悯,却不是毫无底线的救世菩萨。他知道反制,懂得还手,且甚少有人能抗他一击。
“可你总要从九重天牢走出去。”
诸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又如识时务者为俊杰这等老话,雪子耽不想多言罗嗦,月玦定然知晓,无论如何他总要先出来。
“无需为我担心,我愿意出去,自然便出去了。就如我想来西风,便来,想走了,便走。”
雪子耽紫瞳兀然一缩,他极力透过昏暗去看月玦,看到他眼中决然的去意时,一股怅然若失,沉重又空乏的感觉涌上心头。
月玦想走了。
他要走了。
如风一般自在,任去西东。
他们现在,可算得上朋友吗?
除了秦楼安,他唯一的朋友。
“子耽。”
或许这一声轻唤,便是答案。
雪子耽抬头看向月玦,却见他有些恶劣的坏笑着,他似看到了不得的阴谋在向他招手。
“子耽,你可准备好了吗?”
“准备?”雪子耽皱眉,警惕起来:“我要准备些什么?”
“自然是准备好行李,踏上我的贼船,与我一同离开西风。难不成你还真想当这个国师?”
雪子耽眉头皱得更紧,他审视着月玦的面容,他像是在开玩笑,却又像格外认真地与他说话。
“实不相瞒,我本以为西风还有救,其实不然,西风这座帝国高阙,根基里已然坏了。你留在这里亦无济于事,装装裱裱也不过糊一层窗户纸,想要扶大厦之将倾,乃是无稽之谈。”
当年大萧的灭亡,最主要的原因是这个王朝已然走到穷途末路的地步。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谁家都可取而代之,而秦代两家不过近水楼台捞个便宜,并不是说这两家便是天选的皇帝与世袭王族。
如今西风,似就要步大萧后尘了。
“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雪子耽未曾答应,也并未拒绝,他还是要再确认一遍:“你当真要离开西风,就因为皇上此次冤枉了你?”
“自然是要离开,离开亦只是我想离开,皇上待我如何,左右不了我的决定。说起此事,我还有一事请你相助。我虽然要走,然却一时走不得,我需要你先将月瑾送走。”
竟然连月瑾都要送走。
他是想走得干净,彻底。
雪子耽微微叹了一息,眸光微瞥向一旁:“你决定好了我便替你去做,要将她送往何处?”
月玦久久不回,似是在想将月瑾安置到什么地方才算安全。又过了片刻,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微微沙哑的气息:“公主走了吗?”
雪子耽转身,走向他适才瞥看的地方,粗壮的顶梁木桩后,已不见人影。
他重新折回来,道:“师妹她已听不下去,已经走了,你已不必再装作狠心,说要离去了。”
月玦适才考虑了很多,也说了很多,他说他要走,说得干脆果决,秦昊左右不了他的决定,谁亦改变不了他的意愿,他将她也包括在内,从头到尾都没有考虑过她。好像她对他而言,亦是可以随意舍下,让他一走了之的无关之人一样。
雪子耽亦险些被他骗过,以为月玦当真不在意秦楼安。
“你若只是想惩罚她对你的怀疑与不信,大可换一种方式,为何要如此骗她,狠心说你要走?”
“你认为我是在骗她?”
“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
月玦淡淡笑了笑,仰靠在身后的石头上。
“适才这些话,我不忍心当着她的面对她说,用这样的方式让她知道,是我想给她时间,让她接受,让她考虑。”
接受西风的倾颓。
考虑是否要舍下故土,随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