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谪却将她抱得更紧,彼此贴近,她听得见他胸口激烈的跳动声。他不知道究竟在沉思着什么,还是在隐忍着某种情绪,似激烈又最终归于平淡——最后,只化出一句话:“她跟我没有关系。”
衡璃一瞬间愣住。
叶谪将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胸膛,她无法看见此时此刻他的表情,只是听着那些紊乱如缕的呼吸声时,她有些混乱。
“她……”似乎踌躇了太久,又仿佛这件事是他一直想要提起却无法提起的事情……总之,今天他还是提起了。
过去一年里,他们谁也不曾主动说起这个人,怀池,仿佛她真的不存在。
可是她知道,那个女人是存在的,是昭国人尽皆知的救国之人。
她因病昏迷,也是叶谪将她躯体贮存于度华寺冰窖里,不枉千里外只身求药。
她和叶谪……怎么会没关系?
暗自苦笑,但是她竭力不发出一点声音,想要保持自己还是那个冷静的人的形象。但是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握紧了的双手,却将此时她的心思展露无遗。
叶谪站在皎月之下,衣袖翩飞。银辉万里,如同替他镀了一层银光。
从这重重宫阙之间,旷大孤寂之中,仿佛孑然独立,谪仙下界,神明临世。
他眼睫低垂着,遮挡了眼眸中所盛的潋滟月华。他动了动唇,终于像下了决心似的再度开口,语气凛然决绝:“她是我母后指的婚,与我无关,我从前不喜欢她,往后也不可能娶她。”
不知可是这一带太过于偏僻无人,这声音回荡在风里,莫名让衡璃觉得安心。
叶谪的语气放缓:“阿璃,我从来……都只喜欢你一个人。”
像是对她说,又像是絮语。
轻轻的,就像一朵柳絮,飘逝在了冷冷夜风中。
衡璃没有说话。
叶谪仿佛打算将所有她想知道的,她不知道的通通说出来,一句一句慢得就像月落西山。
“母后怀我的时候,正逢春旱,王城久旱无雨,百姓民不聊生,眼看全国上下就都要饥荒。”他轻轻走下一级台阶。
“仙师无可奈何,用了通灵之法,寻得入世的仙人,向对方祷告求雨。那位仙者应允,带来了一位年轻女子。据说,那是他的师妹。”
衡璃眉心一跳。
她觉得……这个故事有一点莫名其妙的熟悉。
“仙者凌风而来,登上元极台施法。片刻以后,大雨倾盆。这场雨持续了很多天,挽救了昭国上下黎民百姓的性命——因此,她被奉为我们昭国的恩人。”
衡璃听到这里,彻底明白了。但她没有打断叶谪——她想知道,怀池是怎么样替代了她的。
“仙子施法结束后,正值我母后生产。没想到,母后却难产而死。弥留之际……父王说,母后将她定为我未来的妻子。呵。”叶谪自嘲般笑了笑,“那个仙子,便是怀池了。”
“你身上……是不是有一支装着露水的瓷瓶?”
她的良久静默后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叶谪不由得也一惊,而更加惊讶的是——“我的确有一瓶。父王说,那是用来给我驱散大悲大喜大不平之心绪的。瓶中之露四季同凉,似源源不断……”
衡璃淡淡说道:“那是采集元极台下百丈深涧旁丛生芦苇上的冷露。”
“什么?”
衡璃慢慢从他的胸膛前抬起头,眼眸明亮,又平淡无波。“叶谪,你还不明白么?当年那个所谓仙子,是我啊。”明明竭力想要装作风轻云淡不经意的样子,可是话尾浓浓的哭腔已经注定她的假装会以失败告终。
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两行眼泪,她立马又将头埋起来,仿佛这样,便什么也没有了。
但是清夜里,她极力想要忍住的啜泣声实在是忍不住,从喉咙逸出,一声一声,哀啭所诉皆是此去经年的妄错。
叶谪久久没有说话,只是带着她连连腾跃,跃上一座宫殿的屋檐。静坐在屋檐上,他抱住自己怀中的女孩,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却都没有说出。
喉头仿佛哽住,一语不得出。
只是默默从怀中掏出一只颜色青碧的瓷瓶,放在月光下,那瓷瓶宛如莹璧生光。他拿在手心里摩挲了半晌,终于将它放在了衡璃的手心。“这是……你的。它……很好用。”
“那年我少不经事,从未入世过,迫于师父定下的期限不得不跟着师兄进入凡世,积攒功德。”月下怀抱中,那个女孩轻轻开口,叙述往事仿佛已是陈年。
“那,好像是二十二年前了。虽然我已修行三千余年,却从未踏足凡尘之中,师父曾说,我若入世,必遭大劫。那一次我踏入凡世,却看见饥荒,苦难,和人命的轻微。我亲眼看见,你娘亲死去……”她的声音模糊成一片,鼻尖异常的酸,“我就在想,那这个孩子以后,会多么艰辛啊,一定会常常感到难过。原来,人活得那么辛苦。”
“我从来以为凡世就像师兄带我所见和他讲述给我的那样,处处战火灾难,天灾人祸,民不聊生,适逢乱世,人皆飘摇。我以为,只要我好好修炼,他日便可成为一个救世之人,普度众生。”但是随后她忽然话锋一转,声音染上了苍凉。
“现在想来,那时候是多么可笑啊。我在渺茫天地之间,甚至渡不了我自己。”
是苦笑,是自嘲,是无能为力。
叶谪没有说话。
“我也不知道人心险恶,我以为,他们都是想要生存,人人都很好。这更是大错特错了。”
叶谪仿佛轻轻“嗯”了一声,又似乎是她的错觉。
这时候似乎已经变成了她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直到我遇到你,阿谪,你带我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人间。你肯定不记得了,当初你带我从打马过香街时,我看见香街夜景,忽然感觉自己是在做梦。蒙陵山是仙乡,从无如斯繁华之景,我从没有见过那些绚丽的灯笼交织错落,小摊子摆了一条长街,鲜香味弥散在整条街上,人山人海,让我想起……‘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你也让我知道人间并非一切都很好,有人怀着不轨之心,有人争权夺利,有人拼斗有人相残。”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想抬头看一看月亮,却又没有抬头。
“怪不得,师父和师兄都说,人间有十丈软红,尽是红尘浊气。”
“……对不起。”叶谪终于说话,沉沉眉眼镌刻着本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沧桑气。
“为什么?”
“我……终归让你遭受了红尘浊气之伤了。”
衡璃静默了片刻,说:“重生以后,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东西。我是渺渺苍生里的一个人罢了,如若我一直保持着先前的一尘不染,就如同将最嫩的花朵暴露在烈日之下,势必会受红尘所伤、但当我抛弃自己妄图消除红尘之浊的妄心,以平凡红尘中人混迹于红尘之中时,反而会感受这软红十丈的妙处。人生在世,并非所有人都生而不凡。”
一道低沉声线自头顶响起:“对不起。那时候我……”
风声穿巷,似乎这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