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的真相何等残酷,而陷在其间,又何等悲伤。
沈乾和秦泱年,是相见太晚,也是宿命所定。缘分来时,天造地设;缘分尽时,阴阳两隔。
甚至,连那所谓的缘分也未必真实……衡璃想到了什么。
傍晚,和叶谪一同走在营帐外散心时,衡璃望着天边浓厚乌云,略微出神。连夕阳也不见。这场大战,还真是营造了足够的气氛啊。
衡璃叹了口气。叶谪轻轻拉住了她的手,低眸,声音一如既往清冷,但是今时今日或许是想安慰她,清冷声线里刻意柔和了几分:“阿璃,不必太难过。就当做是听了一场戏,曲终人散罢了。”
“……阿谪,我觉得她……温明公主有点问题。”
“嗯?怎么说?”
“她……我不知道怎么说。”衡璃低着头,脚踢踏着地上的小石子儿。叶谪淡淡地抚上她头发,说:“你是觉得这件事不单纯?”
“嗯……温明公主在此前的那么多年里都没有想过去找沈乾,据姬默所言,也是游历去了齐国以后,经过屠岸琨的劝说才去找的他。这两个人的初相遇,并不单纯——或者说,是秦泱年刻意营造出来的。营造出来的相遇,营造出来的感情,这一切,会是假的吗?”
衡璃仰起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仿佛想要从他的眼眸中读出不一样的讯息来。叶谪与她对视时,轻叹:“我倒是觉得,未必全是真的,也未必都是假的。但很多地方确实有疑点。既然秦泱年武功不弱,区区几个逃兵怎么能伤她?还有,从燕国返回姜国时,依那时沈乾的势力,寻一两个影卫保护她完全可行,断然不至于让她一个人独身回去。最后……本来用于保护沈乾的人完成使命以后,为什么不回囚龙?”
叶谪所问,也勾起了衡璃的疑惑。衡璃低头冥思的模样很是可爱,像一只端端正正的小狐狸。他没能忍住,轻轻抬起手顺了顺她的头发。
他发现自己格外喜欢揉她的头发。只是最近她有点脱毛,不让他揉,说再揉就秃了。她那么认真地说,他只好忍住。但是不是轻易就能忍住的,尤其是她认真思考起来的时候。
沉闷天色里,她依然是最艳丽的那抹光。叶谪忽然能明白沈乾的感受了。如果是他……他也会绝望。
何况是,第二次经历的绝望。
叶谪温和地注视着衡璃,丝毫没有掩饰眸中流露出的珍惜。她是他毕生的珍视,是他绝不可能放弃的人。
江山……天下……这些太难,他的心不够大,所愿,唯她一人。
两个人并肩走了很久,绕着营帐四周转了几回,遥望见远处森森矗立着的城楼屋舍,在浓云压抑之下,衡璃觉得那样子的城,了无生气。
“我总是觉得,这些事情是有人主使。幕后之人……”叶谪说着,看了看衡璃的表情。她有些讶异,说:“你也这样觉得吗?我也是。而且,我怀疑和屠岸琨有关……”
“嗯。”叶谪点了点头,目光遥遥再度落在远处的城池。“屠岸琨派人说服了秦泱年,屠岸琨派人支持秦泱年在燕国策动政变。秦泱年和沈乾的两次见面,屠岸琨都暗中参与,甚至可以说,他便是他们两人所谓的‘缘分’。这些,沈乾将之定性为缘分,倒不见得,我反而看见一切皆是人为。”
秦泱年生性活泼率真,喜欢游历诸国,偏偏到了齐国后,就萌生了找沈乾的想法,是屠岸琨唆使的无疑;也就是说,从一开始,他们的爱情就不够纯粹,就已经渗透了阴谋和算计。
衡璃轻轻低头。睫羽轻轻地颤了颤,再开口时,声音低沉,仿佛秋日清早草叶上凝着的冷霜,凉透心扉:“他们,生来就不够纯粹,沈乾陷于王位争端里,秦泱年葬于盟约依附中。相见,也不够纯粹,是有人有所图谋。就连死去,也不纯粹。偌大世界,亿万红尘,我所见的,到底多是生老病死无能为力,鲜少是阖家幸福安居乐业。”
叶谪心里一动,将她的肩膀搂住,晚风寒气逼人,他要尽可能给予她温暖。
“也许,这已未尝不是个好的结局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到像他们那样的富贵生活,甚至,很多人不曾与爱情相遇。他们的爱情虽然渗透了阴谋,也湮灭于阴谋,但至少,他们到死都不会忘记曾经有过的短暂美好。”
“唔……”衡璃点了点头。
……
这一晚,下了一夜的秋雨。秋雨最断肠,噼里啪啦砸在土地上时,宛如一张琴,断断续续也夜里弹奏,只是那一曲,却忧伤婉转,凄凉如许。
燕国王宫里,衡璃曾见栽种着茂密的梧桐。
西风紧。秋,雨霖铃。
仿佛在汉白玉九转回廊上,依稀站着一个人,一袭大红长裙,回头时,五色珠钗在鬓间次第宛转生光。
她是这浩荡天地、惨淡风雨里,唯一的明光。
她回眸,笑似莲花艳。
朱裙在风里飘摇着,发带也飘摇着,她分明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对他笑。
她……好像在说:“等我,我来嫁你。”
可是下雨了。秋声滴滴欲断肠,西风吹落梧桐叶。她向他走来,却愈走愈远。雨色弥漫的雾气徐徐上升,将她面容遮掩去了,她轻笑,似乎提起裙子,转身跑开。
那些依稀的话语犹在耳畔。
“阿乾哥哥,你要对我负责啊!”
——好。
“阿乾哥哥,你是不记得我了吗?”
——怎会不记得?
“阿乾哥哥,你看你看,我射中了!”
——我看见了……
“我绣的,小兔子,好不好看?像不像我?”
——它哪有我们小年可爱?
“咦?这是什么?哇!阿乾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爆花酥!”
——我当然知道。
“阿乾哥哥,你等我回来哦,我回来……嫁给你!”
——好,我等你。
雨声急,风声紧,摇落了一地梧桐黄叶,她提着大红的裙摆,一路小跑。可是方向,是反的。
长廊九转,尽头被雾气遮挡住,他看不清了。
他没有去追。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她。在梦里,在午夜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