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对于妙华而言,皇宫是个一生或许都不会踏足的地方。今后对于妙华而言,这里是个终生都无法挣脱的樊笼。熙宁十三年正月初十,十四岁的妙华踏入宫禁之中,终此一生,再未离开。
犹记得那一日天气尚可,天空明澈净透,一丝云彩也无。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笼罩着魏宫里的雕梁画栋。檐牙高啄,飞阁流丹,朱墙粉壁,列钱青琐。这里自然是人间宝地,富贵已极,让人如临仙境。妙华自千秋门入,早有几个小黄门①守候在那里,领头的一位穿着绛色的衣衫,其余几个皆着青色,都笑得亲切又和气。
“大人让奴婢②们好等,可算是来了。”绛衣宦者笑言,很有眼色的接过了浣瑾身上的包袱,又指了指身后的几个道,“这几个今后就跟着大人了,但凡有所驱使,自然是无所不从的。”
浣瑾自袖中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银子,悄悄塞到那个人手中:“我家大人年幼,今后多劳中贵人③照顾了。”妙华看了看,心想这必是宫中的礼数,也就笑着看对方,一脸谦虚的样子。然而那个人却没有伸手去接,向后退了一步道:“大人太客气了,这些都是奴婢们的本分,哪里敢讨赏。”说完,侧了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看样子是坚决不会接受了,浣瑾给妙华使了个眼色,妙华便立刻猜到此人正是拓拔逸安排给自己的。
“中贵人如何称呼?”妙华一边走,一边问。她听齐衍之说起过,宫中穿绛衣的小黄门是有品级的宦官,有一些人在深宫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可轻易得罪。所以照着浣瑾一般称呼。
“奴婢叫刘瞻,是匈奴人,入宫十年,之前在左昭仪身边当值。位卑粗陋,实在当不起大人如此称呼。”他弓着身子答,脚步却不曾停滞。
这个人,客气得紧,言语……真谨慎!妙华想,可能宫里的人都是这样说话处事的吧。
一行人沿着细长幽暗的甬道一路向前,经过一处楼宇繁复的院落,隔着墙便能嗅到幽幽的梅花香。她抬头,一枝艳艳灼灼的红梅花爬过院墙,横斜而出。映衬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下,娇艳可爱。她还是未改孩子心性,一蹦一跳的想要去攀折。浣瑾微微拉了拉她的衣角,刘瞻依旧低垂着眉眼,好像没有看到一般,口中却淡淡解释道:“此处正是左昭仪的集仙殿。”
虽然没有见过她,但是她的名字却总是反复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她是自己的姨母,也是璧郎的阿娘,这样一想,便觉得连她住过的地方都带着几分亲切。
集仙殿颇大,走了许久才绕了半围院墙。墙上是精美的壁画,细细看过,便知是佛经故事,或者须弥山等佛国景致。像是绘制了许久,绚丽的色彩有些凋敝,蒙上一层灰暗的浮沉。但是那些佛像眉目慈悲,构图精细,想来当初用了十足虔诚的心意。
她一面走,一面看,突然听到前方有人声传来。一抬头,几个道士模样的人从院中走出,低着头窃窃私语,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
“在宫外就听说圣上近来召集道士,僧人入宫,为左昭仪招魂。原来确有其事!”小因声音虽然不大,但还是清晰传入众人耳中。
“招魂?真能招来魂魄吗?”小缘又接着问。
“放肆,宫禁之中岂容你们胡言乱语!”浣瑾还未开言,方才一脸和气的刘瞻便一下子沉了脸,重声呵斥。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身后一个声音冰凉凉响起:“谁这般大胆,敢公然妄议圣上?”
回头一看,刘腾的脸色瞬间惨白,立刻便跪伏在地上。他一跪,众人纷纷跪了下来。妙华不明就里,虽然也随大家一起,但还是忍不住抬头去看。
玄衣锦带,腰悬玉佩。再往上看脸,面容白皙,鼻梁挺拔,眼睛……锐利如鹰。她忘了什么,也忘不了这双眼睛。此时,这双眼睛正停在她的目光注视中,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瑶光寺雪地里见过的那个郎君。
俗话说,无知无畏。当别人都跪伏于地,大气不敢出一口时,妙华却抬着眸子一脸专注的审视对方,不可谓不大胆,不可谓不惹眼。
正在猜想对方究竟是谁,为何出现在宫中时,眸子的主人皱了皱眉,语气如此时刮在脸上的寒风一般:“沈妙华?大难不死,还升了女官……呵呵,有趣,着实有趣!”
他明明发出了类似笑的一个声音,口中也直说有趣。但是那样阴恻的感觉,妙华只觉得后背发冷。突然想起那一日,他亦在瑶光寺宴会之上,认识自己便不再奇怪。想来他也是个皇子贵胄。
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是他的眸光过于锐利,身量又太高,俯视着自己颇有威势。妙华终究在对视中落了下风,垂了眼,不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