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每一次药浴锻体,时放都会看到不同的场景,事情发展得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那个出身于显赫的墨安家族,还是嫡系嫡出的凯德莉亚,活得比无所依仗的平民还要痛苦。来自家族内的压迫冷漠,来自家族外的善意与帮助,让她心中的天平彻底倾斜。在她的认知里,再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比墨安家族的府邸中更加险恶肮脏。
每次看着时放药浴的雅罗尔,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每一次结束药浴的瞬间,完全陌生的时放让她心底下的不安愈发的强烈。但她能做的,也只是不停催促监督时放更加勤奋地修炼锻魂篇,在不需要盯着时放的空闲时间里,没日没夜地泡在书房里,毫无头绪也从未放弃过翻查书籍,期望能从中找出些有用的信息来。
时放也不太好受,每一次泡药浴锻体,都要看一场漫长得似乎永无止境的电影,而偏偏她越来越清楚,那些看似散乱或悲惨或悲愤或热血或惊险的画面,就是这具身体曾经经历过的事情。有时候她都会不自觉地陷入那种怨恨深重天下人尽负我的偏激与愤怒,脾气渐渐暴躁无常,乖戾无比。
面对雅罗尔的时候这种变化还不算明显,在和亚克斯对练的时候,那种暴戾狠辣暴露无遗。亚克斯不明就里,对着时放在战斗中不择手段不顾一切攻击只想要赢的表现赞不绝口:“要是能一直保持这个状态,伊思拉绝对不是你的对手。”
被称赞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脸色难看得跟见鬼一样。
从那一天开始,没有人再给她们送来东西,年方十岁的凯德莉亚在母亲的教导下,对于魔兽和植物开始有一个初步的了解,然后再想尽办法瞒过众人,在严密的防卫下到府里后山去溜出府去到后山猎杀魔兽或采集药草,养活自己和缠绵病榻的母亲。
原本可以偶然出来走走,可以温柔地抱着她哄着她的娘亲,自那日后从来没有能够起床。但是并没有责备过她一句。依然是那么温柔地看着她,在清醒的时候尽力教导她。
时放看着那个渐渐与自己这张脸越长越像的凯德莉亚,十岁起艰难养家活口竭尽全力医治或者说维系着自己母亲的一线生机,十三岁经那个从来未曾透露姓名身份的“师傅”引荐,加入情报组织,每一次出任务都是拿命来拼,但换来更多的金钱与难得的药材,有了更好的条件,母亲的病开始稍有起色。
在凯德莉亚十五岁的时候,一次出任务遇险,大她三岁,当时十八岁已获得进入神殿成为神官的艾瑟娜救了她。
其实凯德莉亚认得她,那些被人殴打践踏的日子里,只有一次是有人出声制止。那个人就是艾瑟娜,当时在墨安府上做客的艾瑟娜才10岁,她带着点疑惑,一本正经地道:“这么多人打一个,她是不是太厉害了?”
凯德莉亚冷冷地看了一眼突然出现的艾瑟娜,以为又来了一个要欺负她的人,结果那个人三言两语的,就将那一票人带走了,临走时,还回头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
这算是要安慰她吗?凯德莉亚不敢确定。
八年过去,当年会给她一个甜美笑容的小女孩,如今看起来冷淡疏离,但依然温柔善良,不仅帮助她逃离对方的追索,替她疗伤,为了不让他人察觉到她的存在,甚至亲力亲为地照顾她的起居饮食,对她的防备与多疑从未露出过嫌恶不耐的神情。
慢慢的,两个人从此前的相互防备试探到相处融洽,在知道艾瑟娜是神官之后,凯德莉亚拐弯抹角地向她打听像她母亲这样的病症,有没有可以完全治愈的可能。
自从误打误撞相遇相识,已有大半年了,凯德莉亚从没提起过自己的出身,艾瑟娜以为她是天赋出色的平民。大约是出于对她这个常识缺乏性子别扭的娃的怜爱,艾瑟娜每当休息日的时候,总会约她出来,带着她一起去体验正常的生活。
凯德莉亚从原来的兴致缺缺到满怀期待,她开始期待每个月中难得的几日惬意——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期待去过那种全然放松的生活,还是期待与艾瑟娜的相会。
艾瑟娜知道凯德莉亚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问问题,仔细问了起因及症状,不太确定地道:“我回去想想办法。”她温柔而坚定地看着凯德莉亚,像是保证一般,又加了一句:“为了凯德莉亚,我会竭力做到的。”
那个笑容,晃花了凯德莉亚的眼,让她的心开出了一朵朦胧的爱情花。
第五次的药浴中,雅罗尔愕然发现,时放睁开眼的那一瞬间,竟然不再是怨怼或狠戾,满是温柔眷恋柔情蜜意。但她很清晰地明白,那个眼神以及挂在嘴角甜的腻死人的笑容,并不是给她的。于是,她的心情更加的不美丽了。
在第六次药浴结束之后,雅罗尔翘首以盼的救星终于有了消息。狄亚阁下很靠谱的,她说快则七八天,迟则半个月,果然在通话后第十六天一大早,消息来了,噢,不对,应该是正主亲自登门了!
三人正在小院子里用午餐,忽然感觉到元素异常波动,亚克斯“腾”地站了起来,就看到两个人,看起来三四十岁的一男一女,施施然走了进来。
亚克斯的脸色顿时诡异起来,心中暗暗叫苦,这祖宗怎么突然来了!他张了张嘴,还没喊出声来,雅罗尔已经忙不迭地迎了上去:“姑祖婆……”
那个中年美妇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叫师祖!叫什么姑祖婆,不老都给你叫老了。”
雅罗尔乖乖地叫了声“师祖。”又必恭必敬地对着中年男子唤了一声:“长老。”
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只是向她点了点头。
一声师祖叫得中年美妇眉开眼笑,缓和了脸色,盯着雅罗尔看了又看:“好孩子,不愧是我狄家的孩子,看着就让人高兴。”说完她皱起来眉,不高兴地撇撇嘴,嘟哝着道:“就是让那群老古板养得迂了点。我当年就说了,不能让他们将你接过去,多亏雅罗尔你自小主意就正,不然早就让那么家伙教歪了。”
一顿话下来,说得雅罗尔哭笑不得,只好使用撒娇大法,晃着中年美妇的手,娇羞的小女儿态尽显,拖长了音调不依地娇嗔:“师祖,要不是他们将我接了去,你就不怕你那传功塔又再被烧一次?”
亚克斯忍不住“噗”地一下笑出声来。
中年美妇横了他一眼,懒得理他,转脸过来,对着雅罗尔“哼”了一声;“我乐意!”
“怎么是您过来了,我还以为是母亲拜托的是她修炼无斗气流的朋友。”雅罗尔好奇地问。委实怪不得她好奇,这位老祖宗平素都呆在狄氏本家中,轻易不出来走动。
“修炼无斗气流会出问题,多半是灵魂和肉体的契合度出了问题。”她冲不苛言笑的长老呶呶嘴:“关于灵魂方面的研究,整个大陆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所以他过来帮你心上人解决问题,我嘛,是来给你撑腰的,看看谁敢再说要永久剥夺你列入族谱资格的话。”
“师祖。”雅罗尔轻轻地唤了一声,为这位辈份极高地位尊崇的师祖赤/裸裸的护短觉得很窝心,但对她的坚持则半是感动半是无奈。其实她不是太在乎能不能列入族谱,不,应该说,他们一家四口,对这个都不太看重。不入族谱又如何呢,她的父亲是暗夜精灵族的大祭司,母亲是威名赫赫的狄亚阁下。
中年美妇哪里能不清楚她在想什么,一指头戳在她额头上,颇是不耐烦地斥道:“我就说那群老古板将你教迂了嘛,你肯不肯入是一回事,但他们不让入就是不行!”
好嘛,护短偏心眼的师祖都将话讲得这么明了,她也只能乖乖领受这份关怀。你不要这个东西没问题,但这些人敢不给,就是大问题了。
时放苦着脸跟亚克斯傻站在边上,一方面是人家亲戚在叙情谊,他们不好上去打扰。另一个原因呢,就是对这个无法以外貌来判断年龄的诡异世界充满了绝望,至今没缓过神来——雅罗尔那一声“姑祖婆”,后来又改口称“师祖”,说明这看起来不到四十的中年美妇应该是狄亚阁下的师傅来着,而且还是那种隔了至少两个辈份的亲戚,按照费伦大陆的人平均生子年龄,这人至少得三百岁了吧?
“烧传功塔是怎么一回事?”时放悄声问亚克斯,为什么雅罗尔会说她要是不去暗夜精灵领地,这传功塔就得再被烧一次?
亚克斯一脸便秘的表情,脸上神情复杂无比,有点尴尬,又有点好笑,半天不吭一声。
偏偏那中年美妇耳朵极尖,离得不远,自然听了个清清楚楚,看亚克斯憋着死活不吭声,她倒是很有心情地冲着时放招了招手:“哎,你就是狄亚那丫头说的,雅罗尔的心上人?”
雅罗尔无奈地抚额,脸上泛红。时放倒是不客气,一挺腰杆,非常响亮地回答:“是的!”
雅罗尔瞪她一眼,眼神里写明了:不要脸!谁说你是我心上人的?
中年美妇倒是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着时放:“听说你是龙族后裔?嗯,那亚克斯确实是没那个脸告诉你的。”
雅罗尔的这个师祖,是狄亚爷爷的姑姑,也是她那一辈硕果仅存的一个人,算得上是狄家的老祖宗了。而传功塔向来是狄家的小辈在五岁后十六岁之前每天修炼的地方。狄亚小时候是个霸道性子,当年亚克斯偷溜出龙岛,跑到费伦大陆上玩,偏他爱酒贪杯,无意中被人套出是龙族,那些人设计,在酒中加入了龙酥草——龙酥草的香气对龙族是不可抵抗的诱惑,但它也是针对龙族的一味毒药,只要几株龙酥草,就能让一头巨龙浑身发软使不上力来。更何况亚克斯一下子喝了十几坛加了数十株龙酥草的酒。
结果就是这位老祖宗受龙族的委托帮忙找亚克斯,险之又险地将他在被人开膛破肚前捡了回来。只是亚克斯喝了那么多加了料的酒,一时醒不过来,在勉强支持到狄家后,就现出了原形,这位老祖宗也懒得给他找地方睡觉,就随便扔在传功塔后边的山上,让他睡个够。反正在狄氏本家里面也出不了什么事。
当时狄亚才十一岁,是她们那一代不折不扣的小霸王,每天练完功都喜欢带着一群“手下”在后山转悠。后面的事情发展得顺理成章,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狄亚,看见有一条龙睡在那里,就想尝试一下当龙骑士的滋味。叮叮当当地搜罗了一大堆据说是训龙用的玩意儿,就开始折腾还没睡醒的亚克斯。
亚克斯被她生生折腾醒,发现这个小不点竟然敢大言不惭地想要让伟大的龙族臣服于她,当她的坐骑,自然大怒,破口大骂。可惜龙酥草的效力未过,他浑身上下都提不起一丝力气,生生地让被他骂得心头火起的狄亚的小拳头打得鼻青脸肿,鲜血淋漓,又气又怒又怕——狄亚一点都不笨,知道龙族皮粗肉糙,自己那点力气打上去疼的是自己,她是戴上了附带破甲功能的拳套来打的。
等到老祖宗闻讯赶来,亚克斯都已经被打得不成龙形了,那尊容惨不忍睹。老祖宗大怒,狠揍了一顿狄亚,罚她去跪祠堂。只是狄亚就是个霸王性子,越想越不服气,不知者无罪嘛,况且她当着这么多“手下”被打屁股,太丢脸了!以后人家还怎么威风凛凛地率领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