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按着程家的规矩,丫鬟、家丁都已经起了床,五点正点灯。人影重重叠叠,程家各处屋檐下的灯笼依着次第点亮了,逐渐粘连成一片红海。贾尔业爱路,沿途梧桐葱茏,程家的花园别墅在这一带豪宅里间最是惹眼。
远远望去那一片红映衬着无边无际的黑,整座花园别墅就像漂浮在半红半黑的天边。程瑞生今儿个起了个早,一早就在书房里头临摹着王羲之的字帖。写到一半,他想起了染厂的事,微微皱起了眉头,今日有些心神不定,写的总是差了点气韵。
在上海滩,这程家的名声说起来也是十分的响亮。程家乃是根深蒂固的世家豪族,祖上中过乾隆年间的状元,父辈中过光绪年间的进士。戊戌变法之后,程家老太爷辞官归故里,便直接回了上海。
程老太爷当年抱着救亡图存的维新思想,先在上海办过义学堂,而后才办了上海的第一家民营染厂,到了程瑞生这一辈,已经算是家业兴旺了。不论如何,在上海本地,程家总是走在时代前沿的人,思想、行动,那都是很超前的了。可是近日,沪上频起风波,这染厂的挑战也是颇大,倒是叫程瑞生十分的费神,因而这夜里头,自然也是睡不踏实的。
书房外头,便是一座典型的苏式园林。园中亘积水,望若湖泊,可谓是山水萦绕,厅榭精美,又有花木繁茂相称,自然是环境极其清幽的了。程家老太太算是程家唯一裹过小脚的人,也是出自苏州的望族。如今上了年纪了,也是睡不长久,一早便来到园中透气。
程逸珠原是到园中浇花的,抬眼就看见老太太身旁伺候的丫头送水烟袋来了,于是忙接了过去,亲自将这杆水烟袋送到了老太太跟前:“阿娘,今日起的倒是比昨日还要早了。”
程老太太说道:“我这哪里算早,你瞧你爹,怕是昨儿个夜里都没怎么睡呢,那书房的灯老早就亮着了。”
程逸珠笑了笑:“阿娘,早饭想吃什么?我亲自下厨给你做。”
听孙女这样说,程老太太自然是眉开眼笑:“看看,咱们全府上下,谁能有小囡这样乖巧的。旁人都说这做阿娘的疼孙子,我倒是不一样,更疼小囡一些。”
程逸珠“嗤”的一声笑:“阿娘,大哥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
老太太“咕嘟、咕嘟”抽着水烟,舒畅的吐出一股烟圈来:“你看逸之,回了上海罢,成日就在外头闲混着,也不晓得回家的。我看那,还得叫你爹多督促督促,不如早点娶了程家的丫头得了。省得叫我这个老太婆,日日在这里蹉叹着,连个曾孙的影儿都抱不着。”
程逸珠一听,叹了一口气:“若说这婚事罢,是当年阿爷在的时候定下的,本不好多说什么。可是论起理来,大哥总算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又在德国喝过洋墨水,他能吃得消这门亲事才怪。”
程老太太拔出烟嘴,把烟灰吹了出去:“逸之这孩子,游手好闲惯了,拿门亲事捆着他,自然是不乐意的。可是罢,这也不是旁的事,也由不得他说一个‘不’字。若是把你爹给惹急了,断了他的月钱,你看他倒是肯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