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轮在水面上停泊着，汽笛声响起，船即将出发。船尾搅起的黄浦江水浪浑黄不堪，旋涡一个接着一个，像巨大的铁锅排了队比赛着转圈圈。

码头上的工人们甩缆绳的甩缆绳，一片忙乱之下拥挤了许多的旅客上踏板。一霎时，上海话、苏州话、无锡话、湖州话，以及许许多多的方言交杂在一处，沸沸扬扬地鼎声一片。

这声高声低，此起彼伏，船上像是成了一个推销贩卖沿江方言的市场。有人肩上的扁担戳了别人的后脑勺，有人的鞋子挤掉了，还有人抱着一筐吱哇乱叫的小猪，不识时务地拱来拱去，惹得几个穿旗袍的女人尖声叫骂。

人群就这样潮水一样地涌上踏板，又潮水一样地在客船里头四散而去。芷若与逸之所住的房舱的外边恰是餐厅，玩麻将、唱大戏、拉胡琴，还有各种高谈阔论的声音。

芷若觉得好像汽锅里沸腾的水，一阵阵蒸得头脑发昏。倒不是她一下就变得娇气了，只是这些时日人总有些倦怠的样子，乃至于开船之前，逸之还十分不放心，要她去医院查看。芷若听逸之这样说，也就是笑笑，总觉得多半是夜里睡得浅，也算不上什么要紧的事情。

开船之后，落了一阵大雨，窗眼里透进习习凉风，芷若想着反正是头疼，不如到舱外看看雨后的江景，于是就想开门出去。彼时，恰巧逸之说是有些事情需要去顶舱办，芷若也没有多问，就由着他去了。

然而，出去很不容易，这门外躺满了许多人，还伸出腿来。芷若只得很小心的从腿丛中跨过去，像战地的将士们之跨过电气网，好歹算是到了船的中部了。

船里头实则卫生做的并不算太差，只是芷若发现前头竟然是一道木栅，没有锁，却是用铁链缠住。芷若觉得蹊跷，说起来，从前她从瑞士坐邮轮归国，也没见过这样的装潢，难不成，里面还藏了什么东西么？

待得她抬起头来，这才看见舱外边钉着一块的黑漆小板那板上有八个金字“洋人卧室，国人旅客止步。”这一下，芷若倒是看得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这抗战胜利也有些时日了，这还什么洋人不洋人的，连租界都说要撤了，难不成这船舱还能保留特权么？

胡琴，唱戏的声音一阵阵从背后的舱中透出，芷若想着，这不是在梦里，这虽然是出洋的船只，可是这分明也是中国人自己的船只呀。

就在芷若发愣的档口，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头，芷若回过身一看，竟是林承艮。他的身后自然站的不是旁人，正是逸之了。

逸之见芷若神色似乎有些不快，就问了句：“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么？怎么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芷若指着那扇牌子，愤然道：“你瞧瞧，这些人，都怎么办事的。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还兴洋人不洋人的那一套，我还就是看不惯了。”

林承艮顺着芷若指着的方向望去，也跟着皱起了眉头：“这样的牌子，挂在这里，是有些显得不恰当的，好似在船上划出一个租界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