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承恩阅读诏书时候,崇祯焦急地从龙椅上突然站起,在暖阁中走来走去。片刻后向王承恩问道:“你看完了?‘亲征’之计可行么?”
“应离京‘亲征’,可惜如今已经晚了!”
“晚了?!”
“是的,请恕奴婢死罪,已经晚了!……”
崇祯面如土色,又一次浑身颤栗,瞪目望着王承恩停了片刻,忽然问道:“难道你要朕坐守宫中,徒死于逆贼之手?”
王承恩接着说道:“倘若在三四天前,敌人尚在居庸关外,陛下决意行此出京‘亲征’之计,定可成功。眼下逆贼二十万大军将京师围得水泄不通,外城已破,只有飞鸟可以出城。陛下纵然是千古英主,无兵无将,如何能够出城‘亲征’?事到如今,奴婢只好直言,请恕奴婢死罪!”
听了王承恩的话,崇祯的头脑开始清醒,同时也失去了一股奇妙的求生力量,浑身蓦然瘫软,颓然跌坐在龙椅上,说不出一句话来。在这刚刚恢复了理智的片刻中,他不但想着王承恩的话很有道理,同时重新想起今日午后太祖高皇帝在他的梦中“显圣”的事。太祖皇爷虽然嘱咐他应该逃出京师,可是当他向太祖爷询问如何逃出,连问两次,太祖爷颇有戚容,都未回答。他第三次哭着询问时,太祖爷的影像在他的面前消失了,连同那高高的宝座也化成了一团烟雾,但听见从他的头上前方,从一团缠绕飘忽的烟雾中传出来一声深沉的叹息……
王承恩悲伤地说道:“皇爷,以奴婢估计,内城是守不住了。”
崇祯点点头,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命王承恩将刚才放回到御案上的诏书稿子递给他。他把稿子撕得粉碎,投到地上,用平静的声调说道:“国君死社稷,义之正也,朕决不再作他想,但恨群臣中无人从死耳!”
王承恩哽咽说:“奴婢愿意在地下服侍皇爷!”
崇祯定睛注视王承恩的饱含热泪的眼睛,点点头,禁不住伤心呜咽。
崇祯断定今夜或明日早晨,“贼兵”必破内城。他为要应付亡国巨变,所以晚膳虽然用得匆忙,却尽量吃饱,也命王承恩等大小内臣们各自饱餐一顿。他已明白只有自尽一条路走,决定了当敌兵进人内城时“以身殉国”。但是在用过晚膳以后,他坐在乾清宫的暖阁休息,忽然一股求生之欲又一次出现心头。他口谕王承恩,火速点齐三百名经过内操训练的太监来承天门外伺候。
王承恩猛然一惊,明白皇上的逃走之心未死。然而一出城必被“逆贼”活捉,受尽侮辱而死,绝无生路,不如在宫中自尽。他立刻在崇祯脚前跪下,哽咽说道:“皇爷,如今飞走路绝,断不能走出城门。与其以肉喂虎,不如死在宫中!”
崇祯此时已经精神崩溃,不能够冷静地思考问题。听了王承恩的谏阻,他觉得也有道理,三百名习过武艺的内臣护驾出城,实在太少了。然而他要拼死逃走的心思并未消失,对王承恩说道:“你速去点齐三百名内臣,一律骑马,刀剑弓箭齐备,到承天门等候,不可误事。去吧!”
他转身走到御案旁边,来不及在龙椅上坐下,弯身提起朱笔,宇体潦草地在一张黄纸上写出来一道手诏:谕新乐侯刘文炳。驸马都尉巩永固,速带家丁前来护驾。此谕!
写毕,命乾清宫掌事太监吴祥立即差一名长随,火速骑马将手诏送往新乐候府,随即他颓然坐下,恨恨地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朕志决矣!”
恰在这时,魏清慧前来给皇帝送茶。像送茶这样的事,本来不必她亲自前来,但是为要时刻知道皇上的动静,她决定亲自送茶。差不多一个时辰了,她没有离开过乾清宫的外间和窗外附近。刚才听见皇上命王承恩连点齐三百内臣护驾,准备逃出京师。虽然王承恩跪下谏阻,但皇上并未回心转意。她明白皇上的心思已乱,故有此糊涂决定,一出城门必被流贼活捉,或者顷刻被杀。皇上秉性脾气她最清楚,一旦坚执己见,就会一头碰到南墙上,无人能劝他回头。她赶快奔往乾清宫的后角门,打算去坤宁宫启奏皇后,请皇后来劝阻皇爷。但是在后角门停了一下,忽觉不妥。她想,如果此刻就启奏皇后,必会使皇后和宫眷们认为国家已亡,后宫局面大乱,合宫痛哭,纷纷自尽。于是她稍微冷静下来,决定托故为皇上送茶,再到皇上面前一趟,见机行事。
当魏清慧端着茶盘进人暖阁时,听了崇祯那一句“朕志决矣!”的自言自语,猛一震惊,茶盘一晃,盖碗中的热茶几乎溅出。她小心地将茶碗放在御案上,躬身说道:“皇爷,请吃茶!”
她原希望崇祯会看她一眼,或者对她说一句什么话,她好猜测出皇上此刻的一点心思。但是皇上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她一眼,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进来。她偷看皇上一眼,见皇上双眉深锁,眼睛呆呆地望着烛光,分明心中很乱。她不敢在皇上的身边停留,蹑手蹑脚地退出暖阁,退出正殿,在东暖阁的窗外边站立,继续偷听窗内动静。这时她已经知道有一个长随太监骑马去传旨召新乐侯刘文炳和驸马都尉巩永固即刻进宫。她明白,他们都是皇上的至亲,最受皇上宠信,只是限于祖宗家法,为杜绝前代外戚干政之弊,没有让他们在朝中担任官职,但是他们的地位,他们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与王承恩完全不同。她不知道皇上叫这两位皇亲进宫来为了何事,但是在心中默默地说:“苍天!千万叫他们劝皇上拿定主意,不要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