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麒毕竟是进士出身,在兵部做了多年文官,虑事较细。今日黎明时从恶梦中一乍醒来,又思虑他与唐通以及随来官兵遭到软禁的事,想来想去,恍然醒悟。他猜想,近日来,必是吴三桂与满洲方面有了勾结,山海卫兵民中人尽皆知。吴三桂为不使走漏消息,所以才借口为钦差安全加强警卫,使他们误认为受到软禁。他常常想着,自家身处乱世,值国运日趋崩解之秋,可谓对世事阅历多矣。他认为天下世事,头绪纷杂,真与假,是与非,吉与凶,友与敌,往往在二者间只隔着一层薄纸。不戳破这张薄纸,对双方都有利,可以说好处很多。何况心中一直认为,范青并非创业之主,说不定自己以后还有用上吴三桂之时。这样在心中暗暗划算,所以对唐通与吴三桂的谈话,他只是含笑旁听,不插一言。
直到唐通最后问他,他才说道:“我昨天太疲倦,一觉睡到天明。”他转向吴三桂说:“今日关宁将领们会商大计,十分重要。深望伯爵拿出主张,我们好回京去向范王复命。”
吴三桂笑而不言。
上午,吴三桂召开秘密的军事会议,只有副将以上的将领和文官中的少数幕僚参加。大家都知道清兵不日就要南下,对反对范青更加有恃无恐。所以会议时有许多人慷慨激昂,挥舞拳头。
中午,仍然在行辕中设酒宴款待钦差。吴三桂在宴前请二位钦差到二门内小书房密谈,说明他同麾下文武大员密商结果,誓忠大明,决不投降。倘若流贼前来进犯,他决意率关宁将土在山海卫决一死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请求两位钦差在酒宴上不要再提起劝降的事,免得惹出不快。虽然唐通和张若麒也做了最坏打算,但这样的结果仍然使他们感到大为失望和吃惊。
唐通问道:“平西伯,你是不是得到了满洲兵即将南下的确实消息?”
“满洲方面,我一点消息没有。自从我从宁远撤兵入关之后,只派细作刺探京师消息,不再关心沈阳消息,所以满洲的动静,毫无所知。”
“你是否给范王写封回书?”
“既不向他称臣,又不对他讨伐,这书子就不写了。”
“给李丞相写封书子如何?”
“他是你顺朝的丞相,我是大明朝的平西伯,邪正不同流,官贼无私交,这书子也不好写。”
张若麒感到无可奈何,要求说:“我们二人奉范王之命,也是李丞相的嘱咐,携带重金和许多绸缎之物,前来犒军,你总得让我们带回去一纸收条吧?”
“好,我已命手下人准备好了,你们临动身时交给你们。”
唐通说:“既然你拒绝投降,我们今日下午就启程,星夜赶回京师,向范王复命。”
吴三桂说:“二位大人既有王命在身,弟不敢强留。因怕路上有人说你们是流贼的使者,把你们伤害,我已吩咐杨副将派一妥当小将,率领一百骑兵,拿着我的令旗,护送你们过永平以西。怕路上百姓饥荒,缺少食物,也给你们准备了足够的酒肉粮食和草料。”
唐通说:“你想得如此周到,可见虽然劝降不成,我们旧日的交情仍在。”
吴三桂又说:“本来今日应该为你们设盛宴饯行,不过一则为避免传到京师城对你们不利,二则为着还有些私话要谈,就在这书房中设便宴送行。”
这时杨坤进来了,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吴三桂问道:“子玉,都安排好了么?”
“都准备妥啦,开始吃酒么?”
“上菜吧,下午他们还要启程呢。”
杨坤向门外侍立的仆人一声吩咐,马上进来两个奴仆,将外间的八仙桌和椅子摆好。又过片刻,菜肴和热酒也端上来了。今日中午的小规模家宴,主要的用意是便于清静话别,不在吃酒。菜肴不多,但很精美。
唐通喝了一大杯热酒以后,直爽地问道:“平西伯,不管我们来劝降的结果如何,那是公事;论私情,我们仍然是患难朋友。常言道,日久见人心。我是粗人,说话喜欢直言无隐。你虽然号称有精兵,可是据我估计,你顶多不过三万精兵,对不对?”
吴三桂笑而不答。
唐通又问:“你既只有三万人马,敢凭着山海卫弹丸孤城,内缺粮草,外无援兵,必是确知满洲人快要南下,你才敢与范王对抗,你说我猜的对么?”
吴三桂心中一惊,暗说:“唐通也不简单!”但他只是微微一笑,不说是,也不说否。
张若麒见吴三桂不置可否,便说道:“我同唐将军来时,携带令尊老将军给你的家书一封,盛称范王德意,劝你投降。听说令尊的这封家书是出自李丞相的手笔,至少是经过他亲自修改,足见范王对这封劝降书信的重视。我昨晚问你如何给令尊回信的事,你说两天以后再写回信,另外派专人送往京师。我并不傻。我心中明白,你不肯马上写好回书由我们带到京师,也是你知道了清兵快要大举南下的消息,不过是为了拖延范王兴兵前来的时间罢了。平西伯,你是不是这个用意?”
吴三桂有片刻沉默,望望杨坤。杨坤昨天从谈话中明白两位从京师来的钦差与范青并不一心,他已经悄悄向吴三桂建议要利用两位钦差,反过来为我所用。他看见吴三桂此刻想利用唐通和张若麒,但仍不敢向深处说话,他只好用眼色鼓励吴三桂胆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