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几多讽刺呢?戈雅的《女巫安息日》依然好好地存放于私人博物馆内,他却把那个向连松雨献宝的夜晚,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马德里萨拉曼卡区的优雅酒店,米其林餐厅里的私人晚餐,荣立诚没有被连松雨冰到掉渣的冷淡吓跑了,他反而愈挫愈勇。和她并肩慢行在夜色寂澜的都市街道里,他很希望有个骑车的小屁孩突然从后面冲过来撞上她。受伤擦破皮不要紧,他可以抱着她,背着她走。
“荣立诚,麻烦你走路向前看行吗?”
不行。
他就爱盯着一脸生不如死的美人看。在数度尝试牵手失败后,荣立诚揽过她,低头一口亲在连松雨的头发上。
“住手,不许擦!连松雨,你只要敢擦,我不介意强吻你。”
“你现在就放开我!”
“犟,接着犟。大小姐你那么能干,为什么光耍嘴皮子呢?想要我放开你,你得学会主动攻击。来,自己挣开,来呀。”
他铁臂越圈越紧,把她勒得呼吸困难。荣立诚飞扬跋扈的俊脸压得很近,他的贱,和唐嘉辉连修然不是同一款的,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宁可她恨死他,也不愿放手。
那时,连松雨还被雷诺萨侯爵家的男孩尊称为荣太太。她被他胁迫,被他连拉带拽地拖进博物馆的展示厅。荣立诚从背后环住她纤弱的身子骨,鼻息里窜过清浅幽香,浑身酥麻地快要爆裂开来。他在和她共度的美好时光里深深陶醉着,根本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把那一腔顽强到可以摧毁一切的爱意,倾注在某个冒牌货身上。
品酒会气氛正酣之时,熊孩子玛缇亚斯对荣立诚提出,他要回别墅去了。
一来,他的哥哥安德烈正用闪烁着熊熊怒火的双眼瞪视他,再不走,只怕又要被对方教育列祖列宗传下来的家规了。二来,他也实在不能继续多留,因为荣立诚的脸色惨白,满额头细密的冷汗,手里的酒杯也跌在地上砸碎了。
他理应是今夜酒庄里最春风得意的男人,却狼狈不堪地站在此地,承受着被人背叛的痛苦。
“荣先生。”
那是玛缇亚斯冷静的声音,他迟疑地抿着嘴,神色倒有点像个犯错的男学生。
詾前挂着红绸结的准新郎官骑在高头大马上,对前来庆贺的群众挥手致意,美妙一刻还未享受完,就被中途冒出来的傻孩子往身上扔了一只火把,烧得那叫一个通红彻天,烫心烫肺。
荣立诚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低下头去,双手相当费劲地撑着石栏。那汗泪齐下的凄惨模样,似乎在下一秒就要吐出来。玛缇亚斯向后退了一步,担心这满头大汗的男人,会弄脏他的衣服。
“荣先生,我先走一步。”
“玛缇!”
就在贵族男孩准备欠身告辞的时候,荣立诚猛地用凶狠的力量扣住了他的手腕。
他泛着泪水的桃花眼一时阴狠无比,隐约可见野兽扑食似的红光。
“她是谁?”
“什么?”
“告诉我,那个和我一起去博物馆看画的女人,到底是谁?”
玛缇亚斯抬眼和荣立诚对视。准新郎官都快烧成灰了,小男孩依然在拿着蒲扇呼呼地扇风。
“荣先生,你都快要结婚了。何必再去管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呢?”
“你最好快点跟我说实话,否则我可顾不得这里人多眼杂!”
“你在威胁我吗?”
“玛缇!”
很好,很好。他终于崩溃了。
瘦高的玛缇亚斯托住荣立诚差点坠下去的身体,用相当诚挚的目光巡视他俊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
哭啥呢?这男人可真是太没骨气了。
像他们这种有钱有名的少爷,哪样环肥燕瘦的替代品不能有?几乎绝版的原装正品未必就一定适合嘛。
小侯爵玛缇亚斯的声线清凉如水,他咬字清晰,口音纯正。荣立诚想,如果当年是这家伙教他学西语,他一定会事半功倍,至少节约下来三年的语言课学费。
温煦夜风悄悄拂过荣立诚的耳廓,男孩耐心的答疑解惑,把他断断续续的记忆连成了线。
他的脸啊,都要被连大小姐丢光了。
打桩时他口中叫唤的小雨,窝在被子里手动上刑时低喃的小雨,在度假村客房里酒醉时嘶吼的小雨,都不是那位可以跳天鹅湖和胡桃夹子的芭蕾舞者。
他被人卖了,还在替人数钱。
荣立诚第一次生出了被强儤的感觉,无法反抗,只能随波逐流。他想起来,他是答应过未婚妻,要让她当庄园主的。
他现在狠得一口白牙咬得咯咯作响,简直想把她埋在庄园里了。
荣立诚游魂似的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走进酒窖。他有很不祥的预感,他觉得会在酒窖里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脑海里叮咣作响,仿佛是节庆日游街人群正在敲锣打鼓,街道两旁的公寓阳台上,有人向下挥洒缤纷的彩纸。漫天飞扬起来的热闹与欢腾,离得这么近,又那么远。
他结实的长腿好像灌了铅,每走一步,荣立诚的身体都重重地向下一顿。
立诚,订婚的时候我穿这个好不好?
立诚,既然你和她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我祝福你。但是可以请你以后都不要再联系我了吗?
荣立诚,我今天话撂在这里。我此生就是让人指着鼻子骂,也没兴趣和你再有什么瓜葛。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到台阶底部。
这些陌生又熟悉的对白,如藤蔓蜿蜒,迅速占领了他干涸如荒漠的心房。
谁在说爱他,又是谁在说恨他。她是怎样的蛇蝎女子,用最美妙的声音对他说最难听的话。荣立诚捂着嘴,强行把那股快要满溢出来的恶心压了下去。
他独自一人在幽暗的通道里踉跄地前行,左右两边整齐摆放的橡木桶,笔直纵深地通向尽头。
冥冥之中,有一个拖着勾尾的黑影在半空中为他开路,它手执三叉戟,肩后的黑羽阴森地张开。荣立诚抬头看着它,等待对方将解开谜团的金钥匙交到自己手里。
这个地方他来过很多次。
每一次,荣立诚都会去最深处的某个角落,他在那里放置着一只造型古朴的铁盒。除了他,无人知晓它所处的坐标。
而今夜酒窖的入侵者,无疑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