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俯下身,把玉佩塞到他的手里,朝着身后唤道。“珍珠,把这位小少爷扶起来。”
“我不用……”少年依旧很是嘴硬。
“逞强对你没有任何好处。”秦长安看着他脸上的青青紫紫,眉头挑起,镇定自如地说。“如果你想要怕回去,被人看笑话,我不拦着你。”
少年没再说话,只是蜷缩着手指,将那翠玉腰佩握的很紧。
“你家在何处?”秦长安瞧着被珍珠扶起来的少年,他大概十一二岁,一身牙白锦袍,只可惜看来有些泛黄,而袍子下摆处还有几个破洞,那张脸上,若是没有受伤,看得出是个眉清目秀的公子哥,虽然带些落魄,但他的那双眼睛却不曾蒙尘,依旧很是清亮骄傲。
就在少年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说的时候,不远处有人风风火火地跑来,但走路姿态有些难看,好似是夹着腿……有点娘气。
来人探头东张西望,似乎认不出来被珍珠扶着那个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小主子,少年吃力地掀起沉重红肿的眼皮,咳嗽了几声,一抹难堪和羞赧划过眼角。
“别看了,是我。”
“哎哟喂,我的好少爷,你还真的在街上啊,累死小的了,小的也不知上辈子欠了你什么,这辈子要给你当牛做马。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待在青枫苑,别给小的惹麻烦吗?小的还想多活两年呢。”男子一路走来,一路抱怨,声音尖细,没有男人的刚正低沉,虽然看似仓促,但言语之中完全没有对主子的关怀和担忧。
秦长安并未移步,嘴角的笑容若隐若现,男子微微一愣,这才留意到旁边还有人,马上敛去呼之欲出的怨怼。
“这位是……”男子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试探地问了句。“夫人可是认得我们家少爷?”
“萍水相逢,算不得认识。”她看了一眼正在擦脸的少年,擦得太快,碰到脸上的伤处,更是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不由地笑出来。
“既然你的人来了,就早些归家吧。”
没再提及他跟那些小恶霸的争执,秦长安转过身来,走向街口停着的轿子。
男子扶着少年缓步跟上,世故的眼睛一扫,清晰地看到轿子前方的轿徽,猝然眼神一闪,扬声喊道。
“小的恭送靖王妃。”
玛瑙撩开了轿帘,秦长安本要矮身钻进去,但听到身后的声音,微微转过脸去。
男子见秦长安听到了,不顾小主子半点力气没有,任由他快步拖行,心想着这个机会不能错失,心中满满当当尽是惊喜,但脸上还是压下了喜色。
“唉,少爷您怎么了?难道是脚崴了还是脚断了?”他故意惊呼一声,想要引起秦长安的注意,据说这个来自北漠的王妃,是一名神医。
“这种小伤,随意去请个大夫就能看好,放心吧,他的脚没断,至多有几处淤青。”她再度将目光转向沉默不语的少年,见他果然只能依赖着这个男子,一张清秀的小脸眉头紧蹙,正是忍痛的表情。
“靖王妃有所不知,小的是质子府的人,这主子们生病的时候,往往是请不来宫里的太医,但这外头的草包大夫又学艺不精,这其中的门道,王妃想来不知……”男子低眉顺眼地说,面露难色。
“你是质子府的?”她心中一跳,目光紧紧锁住少年,不知为何,竟有种诡异的感觉,将她的心牢牢绑缚住,连呼吸都困难许多。“那他是谁?”
“少爷是南阳送来的侯府世子,转眼间在金雁王朝,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
“南阳国?”她恍如隔世,低声呢喃,不知不觉意识有些飘远。
“是啊,小少爷来的时候,才刚满七岁,被安置在质子府的青枫苑。”
一瞬间,所有已经被掩埋的回忆再度浮出水面,狂风乱作,巨浪滔天,原来他就是来代替温如意的那个质子。
而他,正在过着温如意曾经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的生活。
这都是什么样的缘分?!
她沉吟许久,才开了口,眼神轻轻冷冷,实则闪过一抹复杂的阴影。“给世子备轿,送回质子府。”
少年怔住了,一方面是因为救下自己女人的身份,连他这个异国世子都如雷贯耳,另一方面,她看着自己的眼神,不是鄙夷、不是轻视、更不是他最厌恶的同情,而是一种好似见到熟人的和悦和感慨。
她眼睁睁看着男子把少年塞到轿子里,淡淡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袁凯。”
“袁公公,可是早年在宫里做事?”
袁凯一脸惶恐,心中却激动不已,跟着一个质子算不上什么好出路,一眼可以望到头,这辈子是跟荣华富贵无关了,但在宫里就不一样了,若是跟着个受宠的妃嫔,底下多的是宫女太监“进贡”,二十几岁就当上管事公公的大有人在。不像他……马上就快而立之年,还在给这个不长记性的南阳质子收拾烂摊子,把屎把尿……
“回靖王妃,小的曾经在尚衣局呆过五年。”
说白了,尚衣局就是个为宫里各位主子量身裁衣的地方,但皇宫的水太深了,光是穿衣这一项,就分了个岂止三六九等。不得天子宠爱的秀女也可能被克扣份例,穿不上新衣,但受宠的妃嫔则往往穿尽绫罗绸缎,珠光宝气,总之,这个袁凯也是个圆滑世故的太监,被发派到质子府,还是改不了狗眼看人低的习惯。
她了然于心,或许每个质子来到强国,都必须忍辱负重,连一个伺候人的太监都敢不把主子放在眼里,可想而知平日里他该有多孤单。
很快就到了质子府,袁凯涎着脸再三要求秦长安留下来,说是她救了少爷,到了质子府内而过门不入,显得他当下人的不会做人,不懂规矩,秦长安假装犹豫了会儿,才答应了。
正是午膳的时间,桌上端来五盘菜,她正欲坐下,却见少年洗净了脸和手,但没来得及换下身上的锦袍,又在外套了件青色的小袄。脸上抹药的手法很是仓促,白乎乎的药粉沾了眼眶一大圈,看起来着实很是可笑。
她的眼几不可查地一抽。
少年年纪不大,眼睛肿的厉害,但眼神却不差。“你笑了。”
“我没笑啊,你看错了。”秦长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维持着端庄优雅的动作,而少年则皱了皱眉头,不苟同地说。
“男女七岁不同席,靖王妃是客人,就留在这儿用膳吧,把我的那份端到书房即可。”
秦长安看到他刚才冲动的一面,此刻却又一板一眼好似教书先生,被激起一丝兴致,跟他杠上了。
“还有点读过书的样子,不过你今年几岁?”
“本少爷十一岁了。”
她随意地挥了挥手:“那好,你十一岁,我十九岁,没有人七岁,放心吧,可以同席。”
温品言微微张大了嘴,哑口无言,这……什么歪理啊,他看起来跟那几个纨绔子弟一样蠢如猪吗?
“你的名字?”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姓温,叫品言。”
他理直气壮地丢下一句,但迟迟没等到秦长安的回应,相反,她扶着桌面,气定神闲地坐下来,然后,理直气壮地发呆?!
少年脸上的骄傲并未褪去,没有任何隐忍,眉目清秀好看,却没有半点属于温如意的轮廓。
“你们南阳人的名字,都是这么温柔的吗?”她似笑非笑地问。
见到那一抹笑意,温品言的心头被重重一撞,那句话几乎已经涌到喉咙,恨不得脱口而出。“你认识其他南阳人吗?”
但终究,他没有问,微张的嘴唇马上紧紧地抿着,只听得她不疾不徐,红唇轻启。“你在质子府就吃这些?”
感受到门边袁凯紧张忐忑地探头探脑,温品言不敢说出实情,事实上,因为靖王妃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手下的厨子也不敢把东西做的太难看。平日里,他一个人吃饭,虽然不至于饿着,但一荤一素一汤实在敷衍,味道也不好,他来金雁王朝的头两年还不觉得什么,这两年,吃的就更差了。
“在质子府,四个质子的饮食起居,吃穿用度,全都是一个水准的。”他回答的很是保守。
是了,其他国家也不比南阳大多少,全是些附属于金雁王朝而活的小国,不管是出自何等勋贵的家族,到了这个质子府内,大家都是一样的。
袁凯小心翼翼地问了句。“靖王妃,可是您觉得菜色不合胃口?无妨,小的这就去让出自重新做一份。”
“好啊,那就重新做一份。”秦长安顺水推舟,没跟他客气。
温品言和袁凯都是一愣,温品言心想,果然是高高在上的靖王妃,本以为她在街边见义勇为救人,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但现在,她摆出这么大的架子,动辄就让手下人奔波忙碌,一开始对她的那点惊艳和崇敬,顺便被冲的烟消云散。
而袁凯则在惊讶之余,马上平静下来,他是当下人的,早已见怪不怪,靖王妃理应有点王妃的派头,若是没有,过于亲民,反而容易被人爬到头上。
秦长安就这么坐在桌旁,端起茶杯,瞥了一眼,嘴角含笑,有种不容侵犯的气势。“这茶水我也喝不惯,袁公公,天寒地冻,我向来喜欢喝一点红枣茶,不知质子府可有?”
“有有,当然有。小的这就去办!”若是连几颗枣子都拿不出来,岂不是成了别人的笑柄?
“珍珠,你陪袁公公去一趟厨房,让厨子做些清爽的菜色即可。”秦长安交代一句,珍珠看似圆滚滚的,但人不可貌相,很会吃,更懂吃,那一手做菜的厨艺,可是随便丢到一个酒楼都能活下来的。
“袁公公,走吧。”珍珠跟袁凯一走,秦长安马上离开了饭桌,朝着温品言眨了眨眼睛,随即一招手。神态跟方才的端庄文雅截然不同,好似注入了一股清灵狡黠,眉眼都闪亮起来。
“跟我来。”
须臾之后,温品言扬起脖子,毫无意识到自己张大了嘴巴,到底这个女人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一面?
找准了围墙边的一颗三人高的桂花树,她轻拍了一下结实的树干,三两下就爬上了树,踩在最高处的枝桠上,身子一转,已然坐上了质子府的围墙。
温品言脸色一白:“你还会爬墙?”
“这有什么难的。”她朝着站在桂花树下的温品言伸出手,笑靥如花:“你敢上来吗?”
十来岁的少年,有的是冲动,激将法百试百灵。
果然,温品言纵然不久之前刚被人暴揍了一顿,但骨子里的血气方刚却不容忽略,他咬紧牙根,吃力地抱着成年人腰粗般壮实的树干,吃力地往上爬,但没爬到枝桠处,双手传来刺痛,靴子下一滑,转眼间天旋地转,屁股着地,险些摔成两半。
坐在墙上的女子,看到少年摔的这么惨,反而哈哈大笑,笑的直不起腰来。
“温品言,你刚才爬树的样子,好像一只猴崽子。”
你才是猴呢,爬树爬的那么溜!温品言面对这赤裸裸毫不修饰的耻笑,脸涨的通红,甚至好似手指头都泛红了。
少年脸红耳赤了半天,总算找回了自己的舌头,牙尖嘴利地反驳。“堂堂王妃爬树,一点也不淑女。”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淑女?”她居高临下地俯瞰,红唇扬起,绽放一抹靓丽的笑容。“堂堂世子连爬墙都不会,倒是真君子。”
温品言脸上的绯红,顿时成了夺目的晚霞,心中生出一种又酸又涩的滋味。其实,他虽然是南阳世子,但被皇室推出来当质子,可见侯府已经没落,就算在南阳也多的是假恭敬真无视的小人,这个世子就只是一个毫无分量的世袭名号罢了,更别提如今在异国他乡,谁还会在意一个小小质子是何等出身?又有谁会真心地称呼他一声“世子”?连袁凯这些下人,也只会敷衍喊一句“少爷”罢了。
“你等着!不就是爬树吗?”心情还未平复,但温品言已经更快地振作起来,屏息凝神,掌握了几分巧劲,缓缓地沿着树干往上爬。
清亮的笑声再度从头顶上传来,毫不矫揉造作,但下一句一出口,温品言差点前功尽弃,从树上滚下去。
“哈,你瞧你,不像是猴崽子了,更像是一条毛毛虫!世子,爬树不用翘屁股啦!”她很想忍住不笑,但是头一回看到有人爬树如此生疏而笨拙的样子,不笑怎么对得起自己?!
一路忍受着某人的嗤笑和幸灾乐祸,温品言就仗着一股骨气,脑子一片空白,一往直前地攀登上了最后那一根树杈,但一阵畏高,身子微微一斜,却被秦长安眼疾手快地拉过一把,她的手异常的温热,柔若无骨,却又比一般女子更有力量。
他狼狈之际地跨坐在围墙上,额头尽是豆大的喊住,脸上也微微有汗,模糊了眼角的药粉。
“你有什么话要对我单独说?”他气喘如牛,但没忘记正题。他出生在南阳侯府,即便是个没有实权的侯府,也是世家子弟,岂会看不出秦长安用她吃不惯准备的午饭这个借口,还派去自己贴身丫鬟看着袁凯,是想他们的这一番对话,没有任何人听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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