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
端坐在椅子内的秦长安使了个眼色,白银将一个木匣子递给温如意。
“温公子,试试合不合适。”
温如意狐疑地打开,眼神一沉,里面是一张人皮面具,他在白银的帮助下贴上了假面,打量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这个男人异常陌生,肤色偏暗,浓眉星目,五官粗犷,看上去像极了一个终日在外走南闯北的商人。
“为了不让人起疑心,我给你选了十名侍卫,假装是寻常的伙计,护送你一路南下。至于罗布,他个头太大,无论走到哪里都容易引人注意,不如让他跟你兵分两路,他只管用自己的方式回去。等进了南阳边境,你们再回合不迟。”
他微微一笑,那双眼依旧满是暖意,真正的情绪被隐藏的很好。“陆姑娘为我考虑的实在周到。”
不知为何,他还是不太习惯她的王妃身份,这几日,他睡着也仿佛是醒着,醒着却又像是睡着,脑海里起起伏伏不停地冒出许多画面,这四年的生活,反而对他而言,无足轻重。
“这块令牌你拿着,若是有官兵拦下,你就说你是为靖王去南阳寻找蓝叶蕨这种药材,不会有任何人阻拦。等到南阳之后几日后,再让一个护卫戴着这张人皮面具,从南阳返回金雁王朝。这样一来,便是毫无破绽,滴水不漏。”
温如意知道她是个聪慧机灵的女子,过去身为官奴,才不得已收敛锋芒,如今她得到了靖王的信任,连护卫、幕僚都可以随意调遣,被秦长安所用,可见外头的传闻,靖王因为新人而冷落正妃,只是做给别人看的一出戏罢了。
她垂下眼,在桌上静静摊开一卷白色羊皮卷,一张地图缓缓映入温如意的眼底,在羊皮卷上清晰地用墨笔描绘着一条鲜为人知乡野捷径,避开了大部分的官道,从陆路转为水路,极为隐秘。
“这条路,穿过的大半都是小镇子,地段开阔,关卡甚少,方便你们马不停蹄地赶路。”指了指用朱砂笔绘出的终点,她粲然一笑。“半个月左右,便能回到南阳。”
纵然心里有一抹淡淡的哀愁,但温如意还是不曾表露在脸上,曾经,他午夜梦回都是南阳的美景,没有一天不想离开金雁王朝,但真要走了,却多了很多不该有的留恋。
不曾留意到温如意的黯然神伤,她体贴地交代两句。“温公子,师父说你这两日被头痛所扰,路上多备点汤药,等回到南阳后,你要成就大业,身子不好可不行。”
温如意心窝一暖,南阳已经再无真正关心他的亲人了,先帝母妃已经不在人世,而留下来的几个兄弟,又能跟他有什么感情?
无声地凝望着秦长安的眼眸,她的眼底有笑意,更有激励,仿佛是一小簇火苗,烘热了他向来毫无波澜的心。
他的眼神微微凝重,决定不可更改,掷地有声。“这条路我已经部署了二十年,一旦半途而废,只会让那些在南阳等我的人失望透顶。四年前死去的亲随,决不能白死。”
此刻,容不得自己拖泥带水,要的便是果断干脆,哪怕他刚恢复记忆不久,有时候犯起头痛症来脑子几乎要炸开,但他明白,是时候该走了。
为了大业,他已经牺牲了所有,只要夺回皇位,夺回天下,成王败寇,史书上也只会写下他如何匡扶正统、打倒昏君的伟大业绩。
一将功成万骨枯,世上岂有不流血流泪即可稳坐的江山?为他而死的几十条人命,他只是选择逃避或者遗忘,远远不够安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秦长安的双眸清澈潺潺,红唇边绽放一道笑意。“温公子,这两日请你住到靖王府名下的一处别苑去,收拾行囊,何时出发,且等我的消息。”
“多谢。”温如意隐约明白了,这是他们离别前的最后一面,两人的身份不容秦长安亲自送他离开。
只是这次回国,不管等待他的是生是死,他跟秦长安之间的关系,都已经终结了。
“温公子,离别是为了下一次相见。人的一生很长,说不定,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到南阳看看你曾经给我描述的风景。”
被她始终明亮的笑容晃了一下眼,温如意情不自禁摩挲了一下脸上的面具,确保自己的真实情绪,全部被掩藏尘封,压抑在这一张单薄的人皮面具下。
若说四年前的离别,他还能依稀看到秦长安送别时眼里的一丝向往和不舍,四年之后,在相似的情况下,她却更加果断干脆,眼底没有一分可疑的阴影,给他的也唯有祝福而已。
温如意心知肚明,秦长安已经彻底放下那段情愫,他们的故事已经翻页。而他,也不应藕断丝连,流连忘返。
……
深夜的靖王府,秦长安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她穿好衣裳,到了偏厅内,一看到秦长安,李闯和其余几个护卫,马上单膝跪地。
秦长安毫不避讳地问道。“人呢?”
“对方身手不错,虽然中了一掌,但还是逃脱了。”李闯面如死灰,低着头,主动请罪。“王妃,属下办事不利。”
她的眉眼淡淡,又问。“光看对方的招数,可有怀疑的对象?”
李闯直言不讳。“恕属下大胆,这样的身手不太像是江湖中人,有点像是禁卫军,但对方每隔几招就变换一种拳脚功夫,似乎不想被人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领路。”
白银提着一盏灯笼,走在最前面,众人一起去了芙蓉园的书房。果不其然,书房内一片凌乱,到处可见被翻找过的痕迹,而一些价值连城的古玩书画,对方却完全没有碰。
在书柜下面,有一个抽屉是她故意上了锁的,此刻却被人用刀剑劈开了铁锁,白银俯身拉开抽屉,里面空空如也。
白银起身,朝着秦长安说。“主子,那块手帕不见了。”
秦长安轻轻一点头,眼神幽暗下来,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喜怒。“你留在这里,再检查一下有没有少掉其他东西,明早再跟我禀告。”
踏出书房门槛,她偏过脸,朝着李闯发号施令。“加派人手,再有差池,小心你的脑袋。”
李闯佯装惶恐地答应。“是,属下定会竭尽全力。”
当然不是一般的梁上君子,潜入她的书房,就为了找一块不值钱的帕子?!
那人……竟然是这么等不及了吗?
她盘腿坐在床上,思忖了半响,眼神一黯再黯,大卿寺这回处理案子的速度很慢,应该是宫里有人对大卿寺施压。
对方想的是,只要把这块帕子毁掉,就可以抹去他跟叶枫之间的一切交易?
唯一的证物已毁掉,那人的下一步,会是对付叶枫吗?
毕竟,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京城大卿寺。
常辉公公横了牢头一眼,颐指气使:“你们全都出去,皇上要亲自审问疑犯。”
眼角余光瞥到常辉公公身后那个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男子,众人把头低的快要贴上地面,无人敢留下,更无人敢深究,皇帝何时需要亲自来审问犯人?
叶枫缩在木板床的角落,头发披散,身形萎缩,她这两天一刻也不敢睡,在牢里看到耗子蟑螂之后,受到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后,她的精神濒临崩溃。不过在大卿寺待了几天,她惊恐不定,整个人暴瘦的宛若纸人,原本玲珑丰满的线条也缩减不少。
一开始,她盼着龙奕会来,但等到几天,还是无人来看她一眼。她心里的那一把希望之火,渐渐地熄灭了,无穷无尽的寒意包围着她,明明是八月炎炎夏日,她还是觉得冷,宛若置身于冰窖。
大卿寺的官员至今提审了她一次,她怎么都不肯开口,唯一的庆幸,便是他们尚未对她用刑。否则,大刑伺候之后,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守口如瓶,毕竟,她还不满二十岁,不想死,一点也不想死啊……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稳健地踏在地面上,有别于牢头来回巡视的步伐,而有人扯下了牢门的铁链,发出不小的声响。
然后,有人一步步走入牢内。
叶枫浑浑噩噩地抬起眼,眼底却映入一片明黄色,那一抹熟悉的色彩,在她寒凉如冰的心里,再度投下了一个火种。
她的眸光大亮,哪里还顾得上优雅地下床,一个踉跄跌下木板床,连滚带爬地抱住龙奕的腿。当抬起眼,看到那人果然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皇帝时,满目泪光,控制不住地哭出来。这会儿,自然是没了万千仪态,只剩下满腔委屈被悲痛。
“皇上……您终于来了,妾身身陷囹圄,内心惶恐不安,连夜辗转反侧……”
龙奕的脸上并无过多笑容,他的眼神稍显冷淡,望向面前这个一袭白衣的女子,那种眼神让叶枫突然心中一凉,仿佛将她心中最后一线希望也轻而易举地毁掉了。
“叶枫,你非但不能抓住靖王的心,反而引起了靖王妃的怀疑,甚至让靖王妃拿捏了那块手帕……朕再不想承认,你也已经没有扳回一城的机会了。”龙奕居高临下地睇着她,平日的风度不凡,此刻却异常冷漠,更有别于当初在选采女时,两人那一次四目相接给她带来的悸动。
仿佛,他只是皇帝,只是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一股股凉意不断地从内心深处生出来,无论怎么压抑,都无法止住油然而生的凄凉。“皇上,妾身为了您,做了这么多事,难道您要放弃妾身了吗?”
龙奕浓眉紧蹙,英俊的脸上浮现出满满当当的不耐烦,冷嗤一声。“技不如人就算了,你已经让朕等了太久,甚至屡次怀疑朕当初的眼光是不是太差,才会选上了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叶枫的泪水犹如洪水般汹涌而出,苦苦解释。“妾身已经把毕身所学用到王爷身上,使出浑身解数蛊惑王爷,可是王爷他——”
冷冷打断了叶枫的话,他的眉宇之间已经染上薄怒,他冷淡至极地笑了笑。“可是什么?可是靖王不为所动,坐怀不乱?”
她一愣,龙奕眼底的笑意更是薄了几分,那是无所掩饰的厌烦和不屑,连带那张令她心动不已的俊脸,也变得无比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