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人还会有下一世吗?”
“白霜,别说了……”见她的气色似乎跟差了,原本白皙的肌肤此刻透着一股无法散去的灰色,那双当年跟小兔子般可爱灵动的眼睛,眼神似乎也变得浑浊了几分,他的心紧紧一缩,忍不住把她抱得更紧。
“让我说吧,奕哥,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楚白霜抓着他的衣袖一角,她无声叹了口气,仰头望着眼前这个英俊却又心事重重的君王,心中满是不忍不舍。“若是还有下一世,奕哥千万别再生在帝王之家了,好吗?我们就当一对寻常的百姓,生儿育女,没有门户之见,没有谁高攀了谁,没有谁配不上谁,好吗?”
一连两个“好吗”,仿佛是春风化雨,纵然龙奕对楚白霜的情意已经终止,但他依旧不忍心拒绝她最后的请求。
沉默了半响,他抚上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指腹划过她的眉眼,心痛宛若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涌来,将他整个人吞灭。
“下辈子,你还愿意嫁给我?”还是宁王的时候,他以为给楚白霜一个侧妃的位置,便是爱她;登基称帝之后,他以为册封她为惜贵妃,便是爱她,但在楚白霜眼里,她却一直都是个妾,永远无法再最盛大的仪式上跟心爱的男人并肩而站,除了不停地耍心机往上爬,试图取代蒋思荷之外,她别无他法。
他已经不想去问,临终的楚白霜是怎么想他的,或许他明知道楚白霜想要的是什么,却一直回避,认定这是给她最好的最适合的一切,两人的想法最终还是有了巨大的分歧,才会在最后,毁掉了一段十多年的感情。
此生纠缠十多年,已经是过去,若还有个新的人生,她还愿意遇见他,喜欢他?
被圈在一个厚实的胸脯里,呼吸的瞬间,属于皇帝的气味萦绕在鼻尖,楚白霜闭上发热湿润的眼,贪婪享受这一刻。
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她才二十多岁,本来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早离开人世,但一切当真发生了,她惊觉自己并未那般害怕。
这段感情里,她已经无力追究谁对谁错,或许两人都有错,那么,谁错的更多一些,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意识开始一点一滴地从身体里抽离,唯独有个念头,异常清晰,她的五指用了更多的力气,才能阻止皇帝的衣袖不从手指里滑落。
“下辈子,我还想嫁给奕哥,不过,我想成为你的妻子。”她的嗓音很轻,仿佛飘在空气里,但语气却很坚决。“哪怕当一对贫贱夫妻,也好。”
“好,我答应你。”龙奕眼眶泛红,哪怕楚白霜说过不少谎言,但他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刻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全都发自肺腑,出自真心,不容置疑。
“让我看看我们的孩子吧。”楚白霜吃力地开口,嘴角的笑容愈发沉重。
龙奕接过襁褓中的孩子,他也是第一眼看到,孩子实在太轻,抱在怀里没有半点分量,一并的,它的存在感也十分微弱。
他并非第一次当爹,毕竟膝下还有四个公主,可是这个孩子几乎还没有她们一半的重量,那张脸还没有他一个巴掌大,五官身子全都小小的,身体透着淡淡的紫色,好像一只刚出生的猫儿般孱弱。
她细细地看着,看了许久,想想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心爱的男人和孩子,突然悲从心来。
“奕哥,两个公主还小,就别让她们来看我了,若是我走了之后,你不知该让谁来照顾她们,不如就交给静妃吧。”
龙奕点头,默许了。
“至于这个孩子,不知他跟奕哥的缘分有多久……生下来便没有娘亲,着实苦命,不过还有个父亲,总算能弥补一些……”她命悬一线,陪不了这个孩子,对于一个妇人而言,实在是莫大的遗憾。
或许一切都不该发生,如果没有强留皇帝过夜的那一晚,她也不会用未曾彻底养好的虚弱身子怀上这一胎,夙愿未曾达成,却险些一尸两命。
“奕哥,我还有一事相求,别让皇后抚养他。”
他低垂着眼,看着那只紧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手背上青筋爆出,可见她的执念多深。她一直都不想屈居蒋思荷之下,哪怕临死,也不愿蒋思荷收养她拼了性命而生下的儿子。
“白霜,若不是皇后送来的蒋家密丹,或许你跟孩子都早已——”沙哑的嗓音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龙奕的眉头紧蹙。
“我知道。”楚白霜眉眼处的笑容异常惨淡,已然是呼吸不稳。“正因如此,我不希望这个孩子再跟皇后有多余的纠缠,皇后她……算了,大家各自安好,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她曾经陷害了皇后生下一个有残缺的皇子,毁掉龙川本已经注定的太子之位,而且皇后再也无法继续生育……若她是皇后,必然不想再看到仇人之子,更别提要视如己出,抚养这个皇子长大。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哪怕她心里明白蒋思荷的为人,她也不愿意把孩子托付给蒋思荷,这是她最后的一点自尊心,她害怕儿子跟蒋思荷走的亲近,害怕儿子每日笑着唤蒋思荷“母后”,害怕儿子最终会遗忘是谁不顾性命把他生下来,害怕连儿子都遗忘了她才是他的生母……
一句“大家各自安好”,不知不觉中,戳中了龙奕的痛处,他的怀里抱着楚白霜跟自己的儿子,但这对母子都仿佛成了一朵云彩,完全没有重量,轻盈的不像话,哪怕他是皇帝,也终究忍不住落泪。
一颗泪珠落在楚白霜的面颊上,她的眼皮越来越重,仿佛灵魂渐渐飘出了身体,她隐约明白这是什么征兆,却又忍不住想哭。
她压抑着不让情绪崩溃,却抑制不住激动引发的微微颤抖,他无声的叹息里,满满是对她的怜惜和不舍。
“奕哥,保重,下辈子你要先娶我……让我当你的妻子,给你生很多很多孩子……”她终究没了力气,脑袋歪在一旁,抓着他明黄色衣袖的小手无声松开,垂在柔软的锦被之上。
龙奕动也不动地抱着她,爱了她十多年,在她香消玉殒的这一刻,他的心仿佛也变得麻木,曾经的海誓山盟,瞬间瓦解破碎。
“皇上,娘娘已经走了……”耳畔隐约传来常辉公公的低泣,拉回了龙奕几分神志,他缓缓抬起眼,环顾四周,眼前却一片迷蒙,看不清楚。
“朕再坐一会儿。”
常辉低头退了下去,他跟了皇帝也不过才短短两年多,实在不知如何看待后宫的情事,皇上终究是对楚贵人有情的吧,否则,楚贵人早产,堂堂天子无需在外面苦等整夜,楚贵人离世,皇上也不必彻夜坐在珍秀宫。
当外面的天蒙蒙亮时,常辉再度走了进来,龙奕已经轻轻放下了怀里失去体温逐渐变得僵硬的女人,眼圈一片乌青色,下巴冒出一圈细微的胡茬,整个人看上去极为憔悴落魄。
“皇上!”当常辉忍不住抬头,看清面前的那一幕,双腿发软,头昏脑涨,几乎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要跪下。
一颗颗血珠,顺着龙奕的鼻往下落,坠落在他的明黄色真龙袍子上,只是龙奕双目失神,完全不曾察觉自己在流血,流出的两管鼻血,怎么也止不住,很快就将一片袍子染成鲜红,仿佛是一朵红色妖冶的花朵无声盛放,却看得人惊心动魄,心惊胆战。
……
皇上倒下了。
秦长安在半夜被蓝心姑姑请着到了栖凤宫,清晨刚起来,正在跟蒋思荷一道用早膳,蓝心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娘娘,卯时楚贵人走了……”
闻言,蒋思荷食欲全无,搁下手里的碗筷,楚白霜的死,她并不太过意外,后妃也只是平常人,无法在生死上面拥有特权,尤其是楚白霜和皇帝都想要把这个不足月的孩子带到人世间的执念这么深,自然难以两全。
她无声喟叹。“今日皇上不会上早朝了吧。”
皇帝的作息她清楚,毕竟也当了那么多年的枕边人,卯时便要上早朝,皇帝这差事并没有想象中的光鲜亮丽,昏君和任君的差别也很大。在位五年,龙奕除了难得几次告病之外,几乎日日上早朝,就冲着这一点来看,他怎么也不可能归类到昏君那边去。
“皇上那边也请了太医,只是门外的常辉公公说,皇上需要好好休息,任何人都不得入内探望……具体的情况,无人知晓。”蓝心又说。
蒋思荷没说话,目光却无声地落在对面的秦长安脸上,两人四目相对,秦长安眼底的明澈见底,毫无阴影,仿佛映照着她的心思,无比肮脏龌龊。
她怎么能怀疑秦长安跟皇帝之间有什么?!
蒋思荷的手微微一抖,一根银箸清脆落地,秦长安不动声色地看着,缓慢地咀嚼着嘴里的糕点,眉眼之间稍显漠然。
“娘娘,我要走了。”
蒋思荷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什么时候?”
“今日,马上。”她顿了顿,嘴角勾起平静的笑容。“娘娘其实心里很清楚,我留在皇宫,说是做客短住,实则名不正言不顺。一两日也就罢了,时日一长,宫里的人怎么看,宫外的人又怎么看?别说别人了,娘娘恐怕也满心困惑吧。”
沉默了半响,蒋思荷让人把桌上的早膳端走,她沉住气,低声说。“本宫的确想不通,但若你不想说,本宫不会逼你。你若想出宫,本宫当然会助你一臂之力。”
两人相视无言,后宫楚贵人没了,皇帝又病倒了,一时之间,宫中大乱,无人顾及秦长安这个客人,若她想走,必然是最佳时机。
“多谢娘娘。”秦长安毫不迟疑,站起身来:“以后若时机成熟,我会对娘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而眼下,她必须马上杀回靖王府,保住自己的儿子。
“蓝心,你送送靖王妃,有什么事的话,就说是本宫的意思。”蒋思荷正襟危坐,清秀淡雅的面容上一派从容不迫,她最终选择相信秦长安的清白,相信秦长安不是外面那些野心勃勃又不择手段的女人,恨不能非要在后宫占得一席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