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在那张明艳动人的面容上,有的只是犹如冰山之巅的冷漠,却没有他想看到的一丝惊慌失措。
秦长安这个名字……是假的,而她真正的名字叫做陆青晚?是一名罪臣之女?那么,驸马爷秦峰是当初本该在战场上牺牲的陆青峰?驸马不是北漠人,在皇室之中,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但萧元夏并不知道有关他的真正身世,只知道是父皇看上了秦峰的领兵才能,才破格让他留在北漠,一开始的几年,其实是对秦峰暗中监视的,直到几年前,秦峰最终得到了父皇的信任,父皇才一视同仁地对待他,而之后,更是把长公主萧圆圆嫁给他,事实上,秦峰的确没有异心,而且已经要跟皇姐拥有第二个孩子,对北漠也是忠心耿耿……
只是,萧元夏如今是天子,他的想法跟太上皇不见得如出一辙,除了年轻气盛之外,更少不了疑心。武将的忠心,本该是对自己的国家,但秦峰的身份实在复杂,他日金雁王朝对秦峰示好,难道秦峰也能继续岿然不动?再者,他们两国暂时处在和平的局势,但天下局势瞬息万变,如若两国以后再有战争,他能够毫不迟疑地把秦峰派出去抵挡金雁王朝的进犯吗?!难道就不怕秦峰最终倒戈相向,最终成为金雁王朝的暗棋,出卖北漠的机密军情?
皇帝面色凝重地逼问。“陆青晚,朕从不怀疑你是个冰雪聪明的女人,你身上的奴字,恐怕早就除掉了吧。可是,按照惯例,男官奴的刺青却刻在脸上,除非割掉那块肉,否则,是要跟着人一辈子的。你以为,一张人皮面具就能遮掩一切,遮掩一辈子?”
一时之间,气氛降到冰点,龙奕看向秦长安冷淡,以及龙厉的淡定,不得已,再度说了狠话。“萧皇你看看,这便是你们北漠器重的人才?”
怀疑,便是最大的证据,根本无需他凭空捏造所谓的证据,光看萧元夏这幅年纪轻轻沉不住气的样子,就知萧元夏内心已经对陆家兄妹有了芥蒂。
萧元夏径自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淡淡开口。“秦峰和秦铜两人,虽然是隐瞒了他们过去的身份,但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出格的举动。不过,无论是北漠还是金雁王朝,一旦犯下欺君之罪,就不能轻饶,否则,天子的威仪何在?”
此言一出,他感受到龙厉投过来的目光,那一眼,寒气森森,但黑眸之中,却没有任何怒气,反而更多的是不屑和嘲弄。
萧元夏一时无法看透龙厉的心中所想,但接收到龙奕暗藏深意的眼神,他正襟危坐,故意放慢语速,不疾不徐地说道。“不过,靖王妃已经嫁到金雁王朝,就算北漠想要问她的罪,也该跟金雁王朝商量一下。”
龙奕皮笑肉不笑。“萧皇,你有所不知,陆家当初被抄家,但一年前已被洗清罪名,证明他们全家都是清白的。他们两兄弟虽然犯下欺君之罪,但毕竟事出有因,有自己的苦衷,既然他们已经决定在北漠生活,永不回金雁王朝,那么,金雁王朝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至于北漠如何处置,朕不会插手。”
没有人发现皇帝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一切看似合理,但龙厉却在暗中捉住秦长安的手,眼底幽深如古井,深不可测。
“不过,唯独靖王妃,她在金雁王朝的目的不纯——”龙奕故意把话说的不清不楚,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萧元夏,对于这个刚坐上皇位的年轻天子,他有碾压对方的把握,也知道在他面前,萧元夏不敢跟他对着干。
萧元夏脑子转的不慢,眼下,龙奕给他两个选择,若他大方地把秦长安交出去,不管她的死活,至少能证明北漠皇族毫不知情,立场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并不是主使者,北漠不会因此惹祸上身;又或是,他站出来为秦长安说话,被龙奕怀疑他们是一伙的,沆瀣一气,无疑是给自己找不自在,更别说他刚登基,专程来金雁王朝,最大的目的就是得到龙奕的支持。
龙奕很精明,是把烫手山芋丢给他,而他是国君,要想的不该只是自己逞一时之快,而是整个北漠的利益,再者,他还未把龙椅坐热,不想引发一场战乱,更不想北漠成为下一个南阳或小周国,沦为金雁王朝的属国。
因此,他专程来金雁王朝,以礼相待,正是想自己能够安安稳稳上位,而无其他外界的影响。
他再度深深凝视着秦长安,她分明就在自己十步之内的距离,并不遥远,只是她眉眼之处的表情极为冷淡,跟印象中那个在军营中相识的姑娘有些不同,那是的秦长安,脸上鲜少有如此漠然的神色,她明媚如花,璀璨如星,从未让他有过这种感觉,哪怕她就站在自己面前,他也无法触碰到她,更无法……拥有她。
女人无情起来,完全不输男子,她可以对你笑靥灿烂,也可以眼波死寂。
仅仅是那一瞬间,萧元夏紧握在衣袖里的双手,无声地松开,他收回目光,转向成竹在胸的龙奕。
“陆家兄妹都是金雁王朝的人士,但长安郡主已经成为靖王妃,出嫁随夫,我也不方便插手……”
“萧皇,女人出嫁随夫,此话不假,本王听了你们这么多话,若再不站出来,恐怕真要眼睁睁看着你们把本王的女人推出去送死了。”
生生打断了萧元夏的顺水推舟,龙厉冷哼一声,再蠢的人都看得出来,龙奕跟萧元夏一唱一和,进展的很是顺利,毕竟萧元夏虽然是天子,但是一头不咬人的老虎,金雁王朝国富民强,对待萧元夏自然有些颐指气使的态度。萧元夏若是不领情,两国关系就难说了,这是他的忌讳,而龙奕则准确地拿捏了对方的软肋,才会在他们面前演了一出戏。
但是他们忘了,秦长安是他的妻子,他们一来一往,说的热火朝天,他怎么可能坐视不理?萧元夏是个不敢惹事的孬种,他却是唯恐天下不乱。
龙奕不悦地皱眉,面色铁青。“自始自终,她都不敢否认,她重回金雁王朝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见她心里有鬼!她不过是故意接近你,耗费心机成为靖王妃,老三,你何必再为她求情?事关社稷,别告诉朕你是这么拿得起放不下的,难道要因为区区一个女人,就把金雁王朝的安危置之不理?”
“皇兄,长安不是不想解释,而是懒得解释。你早已拍板下了定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笑着反问,眼神极为阴婺,就连萧元夏都感受到从龙厉殷红如血的身影上散发出来的戾气。
龙奕被激怒,本来对这个兄弟已经防心很重,再加上龙厉经过西南一战,在军中的威信更令人不安,他已经多次暗示秦长安就是敌国奸细,但龙厉却是软硬不吃,难道要他称赞他们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吗?!
他是天子,没有人喜欢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反驳挑衅,更别提,龙厉还是当着北漠萧皇的面,若他无法强硬地压下龙厉的指责,看上去岂不是成了傀儡皇帝?!
是时候刚让龙厉明白,他们是兄弟,但更是君臣!他说的话,更是圣旨,君无戏言!
“两国关系是百年内最好的时候,不过,朕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得让大卿寺仔细调查清楚……否则,就因为她是靖王妃,是皇亲国戚,朕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何服众?”龙奕拍案而起,语气肃然。“趁萧皇在场,朕就把话说明白了,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别提其他皇亲国戚。靖王妃若有罪,朕跟你都不能包庇,必须以大局为重。”
“皇兄,王妃已经给本王生了世子。”龙厉的嗓音听来毫无起伏,不知是否太过清滑,反而有种杀人如麻的感觉。
龙奕怒了。“有本事当奸细的人,做戏必然要做全套,说不定,世子在她眼里,本来就是一个筹码,一旦东窗事发,她指望着用世子来救她一命。再者,去母留子对你而言,难道很难决定?”
萧元夏依旧不改坐姿,唯独衣袖里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此刻心里的想法,竟然是希望龙厉对秦长安弃之不顾,反正是残暴冷血的男人,绝不会比他更懂什么是感情,一听到妻子是敌国奸细,皇帝也在不停施压,龙厉理应选择自保。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更别提他认定这对夫妻不过相处了一年半而已,就像是他跟前太子妃薛雪,他休掉她的时候,没有半点内疚不忍,反而浑身轻松,觉得摆脱了一个麻烦人物。
他们理应也是如此!不是吗?
没有人愿意把一个有敌国奸细可疑身份的女人留在身边当枕边人,龙厉也不会是例外……一旦龙厉退让了,秦长安就会看清楚,她所嫁之人,也不过是个无情人,所谓的政治联姻,哪里有什么美妙爱情?哪怕龙厉对她不差,那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他会在最后一刻,选择保护自己,而不是选择扞卫妻子。
毕竟,以靖王的身份,就算没了秦长安,永远都不缺争先恐后要当他妻子的女人。
一旦秦长安对龙厉失望了,或许会愿意回心转意?萧元夏的心跳加快,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她的爱憎分明,他不停地对自己说,只要秦长安回头看他一眼,他就冒险跟龙奕提起把她带回北漠去,和亲就此作罢,也免得她被金雁王朝当成是处之而后快的钉子……只要她伤心欲绝地跟他回去,他再跟以前一样温柔相待,他们或许就能跟过去一样……。
只是,还不等萧元夏在脑海里勾勒出他跟秦长安在北漠重新开始的美好生活,龙厉冷淡的嗓音再度扬起,打破他所有的想象。
“皇兄,你既然坚持要把长安关进大卿寺才能调查清楚所有事,好,她若是敌国奸细,那么,本王就是窝藏奸细的同伙,理应被大卿寺受审。否则,皇上如何服众?到时候,真有一丝半点的证据,皇兄大可昭告天下,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必定不会影响你在百姓心目中的公正。”他脸色阴沉一片,眼神犀利冷厉,令人悚然一惊。
整个殿堂之内,空气显得安谧而诡异,龙厉的反驳实在尖锐,甚至听上去咄咄逼人,大有跟龙奕拍案叫板的意思。
于是乎,皇帝的脸愈发难看起来。他直觉天子威严受损,龙厉把话说得毫无退路,毫无转圜余地,反而令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老三,朕关心你,担心你被一个女人骗得团团转,你却不领情?她背后有什么企图,耍什么心机,你也浑然不在乎?”
“不过是大卿寺罢了,又不是鬼门关,本王正巧有兴趣看看大卿寺办案的能力有没有长进,走一趟也无妨。”龙厉冷冷地勾了下薄唇,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清者自清,那就走着瞧吧。”
他疯了吗?
秦长安忍不住抓住龙厉的手臂,她被大卿寺调查也就算了,他没道理主动送上门去任人宰割。
他身上的气势仍旧很强悍,那种上位者的强势气势仿佛附在他的骨子里,轻描淡写之间便能令人心生胆战。
那种自信,不是自负,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笃定。
龙厉缓慢地转过脸来,看着秦长安怒眸瞪着自己,那双美目之中流淌着一抹近似悲伤不忍的情绪,撩拨着他的心。
他朝她一笑,眼神带着安慰人心的力量,手掌压在她的手上,重重地按了一下,低声说。“就这么办吧。”
一股无名火在心中“噌”一声烧起来,龙奕感受到萧元夏动摇的目光,顿时按耐不住,黑着脸开口。
“好,难得靖王深明大义,朕就成全你们,让大卿寺彻查此事!如果查出来靖王妃果真是身份可疑,心怀不轨,朕也希望你能大义灭亲——”
皇帝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萧元夏站起身来,目光深沉地看向秦长安,只是秦长安视若无睹,他只能意兴阑珊地离去。
侍卫在门外守着,不敢进来打扰他们,龙厉负手而立,冷冷瞥向门外一眼,那眼神急剧威仪,盯着人动弹不得,像是能用眼神瞬间将人毙命一般。
被这双眼一瞪,马上畏缩起来,只能眼巴巴地站在原地不动,毕竟里面的人,是靖王和靖王妃,不是他们可以随意造次的。
窗外的阳光透进来,秦铜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黑暗,他的表情秦长安看不清楚,只感觉他身上有种似是悲伤的沉重情绪。
秦长安缓缓俯下身去,就在此刻,秦铜转了下脸,神色复杂地正视着她。
“二哥,身上可曾受伤?”她搭上他的手背,感受到一片寒凉,不由地悲从心来,小时候,她常常被秦铜牵着走,二哥的手永远都是火热的,好似藏着一枚小太阳。
可是此刻,他却沉默的可怕,更显寂寥。
是啊,怎么能不寒心呢?面对一场大火,他忠心护主,可以不顾性命地冲进火海,那一瞬间,他必然什么都顾不上想,可惜,他的主子却毫无动容,甚至一听到他并非北漠人,就起了厌弃之心。
自始至终,秦铜都没说过一个字,他好似一尊雕像,动也不动地跪在地上,或许有那么一刹那,他想过大不了一死,最坏的结果不就是这样吗?
萧元夏没有为他求情,是在情理之中,而他对这个新皇同样没有太多的感情,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
他跟大哥秦峰还是不太一样,北漠将军把秦峰从战场上救了下来,让他避过了最危险的时机,如今又娶了长公主,在北漠扎下了根,因此,无论是之前的皇帝萧儒,还是如今的天子萧元夏,秦峰都会把他们当成是自己的国君一般爱戴拥护。而他,只是能跟大哥一起生活,比起一个人在金雁王朝孑然一身要好些。说实话,他早已过了年少轻狂的年纪,身为官奴的那几年……对他这个人有着深刻的影响,如今哪怕重回仕途,官场的氛围他不太喜欢,对升官也没兴趣,面对圆融的同僚,他能够感受到沉默寡言的自己是个异类,就连他们一起相约青楼喝花酒,他硬着头皮去过一次,结果花娘还未摸上他的身体,他就吐得一塌糊涂……
后来,朝中就有人暗暗造谣,说他好男风,碰不得女人。
他的思绪猛地拉回现实,感受到冰凉的手背上残留一片暖意,秦铜幽幽地凝视着面前明媚淡然的女子,努力起牵扯出一道笑容,哑着嗓音说。“都是小伤,不足挂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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