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龙厉垂着眼,把玩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看似闲适的动作,整个人却悄无声息地散发出阴鹜的气息,浓密的长睫挡住他此刻的眼神,但就是给人一种杀伐决断的窒息感。
他的嗓音有笑,还有漫不经心:“北漠有神官,天生盲眼,并不妨碍他拥有卜算神力。既然你这双眼睛不会看人,又何必留着?”
裴九的眼神一黯再黯,他的话当面掷来,句句问的他心中连连遭遇重击,打的他眼冒金星。
言下之意,他若不能说些平复龙厉怒气的话,那么,他就保不住自己的一对眼睛,或许,这只是一个开始,一旦让龙厉起了杀心,他一个小小的青天监门徒,七品芝麻绿豆的小官,哪里能阻止龙厉的决定?
他,此时此刻的他,身为裴九的他,当真是阻止不了的。
“朕耐心有限。”他居高临下地低垂着双眸,眼波在流转之间,有着摄人的阴鹜。
若他再不开口,那么,龙厉必定会折磨他,令他生不如死,这个男人看似无情,在成为皇帝之后,还能拒绝臣子提出来的选妃谏言,可见龙厉对秦长安的感情近乎偏执。
“皇上,皇后如今有孕在身,这段时日内,您似乎不该双手染血。”裴九的眉眼之间有着淡淡的孤寂之色,他依旧笑着,轻描淡写地问道。“裴某一命轻如鸿毛,不值一提,但若是影响到其他人、其他事,那就不好了。”
“危言耸听。朕总算明白你为何能把神棍这个职业当得风生水起,甚至不少人认定你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把你奉为神人。”龙厉嗤笑一声,语气更显残忍。“但是神棍终究是神棍,神棍永远也成不了神人,你也怕死不是吗?”
“若是之前,裴某不怕死,但如今,裴某的确怕。”他自嘲地点头:“裴某的确只是一个平头百姓。”
“若能早些想到自己的身份,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你也不该做出这些可笑之事。”
又是沉默了片刻,裴九才将怀里的画像掏了出来,眼底蒙着一层浓烈的无法化开的哀恸,他缓缓地说道。“皇上,裴某所说的都是真话,我画的的确不是皇后娘娘,这位姑娘是我心仪之人,我们一起长大,我却不曾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无视她对我的付出,最终两人不欢而散,等我再得到她的消息时,已是红颜早逝,香消玉殒。我画她,是因为怕自己渐渐忘了她的长相容貌,气质神韵,更是对故人的思念之情……”
龙厉若有所思,这个故事是世间寻常的生死离别,当然,裴九想要活命,大可说的更加惨痛悲哀,更加痛彻心扉,试图打动帝王的铁石心肠。
可是,怪就怪在,裴九的语气太过平静,脸上的表情太过超脱,那双杏仁般的眼睛里,好似在亲自将痊愈的疤痕生生撕开,更好似一场大火将他眼底是神采一下子烧光,那双眼变得空洞,比一片隆冬的荒原更加荒凉,毫无生气。
龙厉看着裴九难得露出的狼狈,仿佛他再也不想体会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那种难以表露在外的疼痛,居然意外地真实?
“你的心仪之人?”裴九的过分坦诚,丝毫不忌讳对画中女子的喜爱,却好似在龙厉的心上不轻不重地踩了一脚,阴测测的眼神再度斜过去:“这画中的女子,看着可比你大了不少呢,说青梅竹马,未免太过牵强了点?”
裴九轻忽一笑,那一朵小小的笑花,镶嵌在那张称不上十分俊秀却又斯文的脸上,眉间黄豆大小的观音痣映衬的整张脸都和悦起来,一扫方才的阴霾痛楚。
“正因为年纪大了些,我一直把她当成是姐姐,后来,矛盾多了,当情人当不成,当姐弟也尴尬,她又是那么果敢直率的性子,索性留下一封书信就走。然后,就再也没回来了。”
“朕能相信你吗?”龙厉似笑非笑。
“有时候我想,如果人能再活一世,我的心就能如明镜一般,就能抓住她那么好的女人。或许,她临死前或许还在恨我,最好一生一世都不能再相见,再见只会污了她的眼,当年我无法回应她的感情,终究是负了她……”裴九幽幽说道,一笑置之,然后,那双杏仁般的狭长双眼,紧紧地锁住龙厉。“皇上,作为一个男人,我真的很羡慕你,你爱的女人,同样爱着你,而不像我时时刻刻背负着这么沉重的缺憾。我曾经拥有很多东西,直到最后,我才看清楚,我什么都没有……”
龙厉的眼神转为讳莫如深,他淡淡睇着裴九,心里有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像是忽然动了恻隐之心,却又不太像是单纯的同情。
若说裴九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男人若是在感情上头迟钝麻木,或者动摇不坚,就怪不得女人转头就走。
“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更不可能让人死而复生。”他嗤之以鼻。
“是啊,皇上,人各有命,哪怕我后悔到死,也无法弥补这个缺憾。”裴九笑着,笑意略显苍白。
“你说的这个故事,或许能打动别人的心,但朕并不打算这么容易就放你一马。”龙厉略顿,又说道。“你总得让朕看到你存在的价值。”
“裴某的确有一事打算禀明皇上,不过,跪的久了,双腿实在酸痛,不置可否让裴某起来说话?”
龙厉不置可否,没有好脸色,却也只是衣袖一挥,算是回应。
裴九身形踉跄,晃动了两下,最终才稳住脚步,看上去酒劲仿佛还未过去,但他的声音却又给人一种违和的冷静。
“今日之事,的确是激怒了皇上,不过,为了保住裴某的小命,光是扮可怜自然无用。皇上要看裴某的价值,好,裴某必定拿出一个有分量的消息来换。裴某要说的是……。龙脉。”
“龙脉?”龙厉有些兴致,下颚一点。“继续说。”
“一百多年前,金雁王朝的太祖皇帝统一四族,才有了如今广阔疆土,但是龙姓子孙是否能成为千秋万代的帝王,这就不好说了。据说当年的景国师走遍千山万水,最终找到一处山灵水秀之地,得到太祖皇帝的首肯,把从四族内得到的奇珍异宝,全都埋藏于其中。那一笔财富,是太祖皇帝留给自己的后人,以防不时之需。当然,龙脉之中的财富,是否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地步,还言之过早。”
“奇了怪了,朕身为龙家子息,居然不知道龙脉这东西。而你——”龙脉这个说法,龙厉的确是头一回听说,先帝活着的时候,最为宠爱他这个小儿子,却也不曾在他耳边说起,更不曾留下任何信物,隐晦地告知他,当年的老祖宗还曾经藏着一笔惊人财富在世间。
这笔财富,对一国之君来说,自然是有用处的。
若是和平年代,可以充盈国库,养更多兵马,为开拓疆土保持实力;若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就更需要了,战争,是最耗钱财的。
裴九不慌不忙地接话:“而裴某,还有一点本事,知过去,晓未来。在太祖皇帝的本意中,龙脉本不该太早出世,更不能被太多人知晓,否则,一块肥肉会引来多少人的觊觎。再者,裴某估算了一下,龙脉藏在地下一百多年,不为人知,但人算不如天算,有人无意间发现龙脉的冰山一角,对那里起了疑心,若皇上再不出手,会有别人先下手为强。”
“可是跟一个月前的地牛有关?”
裴九的眼神闪烁了下:“皇上英明。”
龙脉藏在地下,一百多年都好好的,为何突然被人看出破绽,人力自然办不到,那就只有天灾了。一个月前,金雁王朝西边一个叫做鞘翅的山区小镇,半夜闹了一场地牛,但因为小镇本就只有几千人,地牛又奇迹般地跟村落擦肩而过,死伤不多。
都说龙厉性情暴虐,却又多智近妖,如今一看,果真如此,这人的脑子跟他的性情一样可怕啊。
龙厉静默不语,西朗国狼王派人前来刺杀他,他本以为是试探和挑衅,但如今看来,背后或许还有更复杂的原因,难道是乌勒察觉到金雁王朝的龙脉所在,想要分一杯羹,亦或是……独吞?!
想到此处,他的眼神太过冷冽,杀气沸腾,足以令人内心打个冷颤,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朕暂且留你一命,希望你说的,不尽然都是鬼话连篇。”
裴九没再说什么,他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龙厉暂时的信任,龙脉对于一个天子而言,不仅仅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更是能否稳固自己皇权的筹码。至少,这个好处一旦被别人得到,说不定如今天下的局势,会再起纷争。
一走出青天监,慎行就压低嗓音,询问道。“爷,您果真信得过那个裴九吗?会不会因为怕死而一派胡言?”
“你认为他为何进入青天监?”龙厉话锋一转,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
“一般人想当官,只是为了财势,飞黄腾达——”慎行顿了顿,一种古怪的感觉油然而生,他跟裴九只有数面之缘,但对此人的观感向来不太明朗,若说是贫贱出身,本该浑身透着一股穷酸,但裴九却不然,仿佛骨子里有着一种跟他身份不太相符的……贵气。
“就算当了青天监的监掌,也不过是区区四品官,把这点当野心,指望飞黄腾达,出人头地?”龙厉冷嗤。“今日裴九说的那一套,就算是一把年纪的监掌景宿也不曾卜算出来,这说明什么?若他所言非虚,这世上当真有一个地方是太祖皇帝跟国师景浩选中的,那么,他的能力高于青天监所有人。财富?他若是看中钱财,隐瞒这个消息,据为己有,富可敌国,不是更符合自私自利的人性吗?”
慎行听得面色愈发凝重起来。“爷,皇后派人去裴九的老家,调查他的底细。”
“她也怀疑裴九了。”龙厉扯唇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让他依旧看上去有种生人勿近的距离感。
“要不要属下——”
生生打断了慎行的话,他眯了眯凌厉的眼:“让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