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双眼前的瞬间,仿佛得以从深海生还。
谢从安大口的喘着气,试图从不停涌入脑海的声音和画面中挣扎出来。
无数嬉笑怒骂的面孔快速闪过,穿梭在各色场景之间,那感觉仿佛在晴空盛夏中忽然浇下鸣雷暴雨,狼狈降临的猝不及防。
当所有嘈杂都终于散去,周身的一切清晰可见。明亮的光线透过层层绿叶落在轩窗。
微风吹入半开的缝隙,熟悉的烟火气息让她想起田埂间的童年。
“主子不如起身走走,待会儿便该吃药了。”
“主子方醒,可有气力?可要送顶软轿进来,抬您出去逛逛?”
两个姑娘同时抢着说话,第二个声音甜甜脆脆的,她却下意识就莫名的厌恶。
刚想开口就是猛烈的咳嗽。谢从安挣扎起身,即刻有人扶在了后腰。浑身的酸痛让她忍不住低吟,面前忽然多了盏萦着热气的茶。
奉茶之人微含着消尖的下巴,眉眼细致,嘴角旁各有一颗浅褐色的小痣,笑起来便会落在酒窝里,只可惜能看见这副模样的人少些。
扶她的小丫头跟着退入视野,丰润的脸颊十分讨喜,圆圆的眼睛看来看去,像只不安的小鹿。
谢从安按下了心中无数疑问,开口道:“什么时辰了?谢广何在?”发觉嗓音嘶哑难听,便皱着眉摸了摸喉咙。
奉茶的丫头抬眼看来,眼神中的慌乱恐惧被她看个清楚,马上又低下头去。
小鹿回禀的倒是异常仔细小心:“眼下未时过半。隔壁郑家不知怎么又闹了起来。因吵的实在厉害,怕惊扰了主子,老管家便带人过去送些东西。”
谢从安侧耳听了片刻,外面的确似有声响。
她只觉得胸口有怒火涨涌难耐,心念一动间,责问已脱口而出:“第几日了,怎得还不安生!”语气里的厌恶和责怪将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压住心内忐忑,瞥一眼已经跪在了地上的两个丫头,糊里糊涂的跳床便跑,脚下绊个趔趄也顾不得分毫。
身后传来小鹿的解释:“小姐莫气,怎么…都是诛灭九族的大事…”
她仓皇中回头,只见小鹿虽然害怕,还是跟了过来,朝自己这方远远伸着手要来扶,倒是那奉茶的丫头只停在了门前。
“主子近日还是不要出去。外头太乱……”
小鹿的哀求声略带颤抖,谢从安站在屋檐下,愠怒之中竟忽然想笑。
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有些怀疑自己莫不是神经了,目光一转,落在眼前这排古色古香的屋舍上。
这院子格局挺怪,左右两边的房屋倾斜相对,远处廊外满是青翠植株。屋檐下也垂着婆娑枝叶,门前是几棵枝干嶙峋的矮脚灌木,看样子,像是梅花。
她走入院中,突然醒悟自己其实无处可逃,只好呼吸一回,将憋闷吐了出来。
怎会忽然就在这里醒来,她也还不明白,这个大乾谢氏的身份是如何选的,也不知道。
这位宿主失怙失恃,由爷爷忠义侯一手带大,是族中史上最年轻的家主。自小学习着如何管理家族庶务,一言一行都被身边人盯着,日子过得不大舒心。可又好在身份尊贵,有爷爷宠爱,也未经历过什么寻常人家的苦难。
远处有人穿廊而来,前面的小厮一路小跑,后面跟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神情肃穆。
谢从安心头一动,一个名字忽然浮上心头,“谢元风?”跟着又冒出了一个谢以山。
这两人的印象逐渐清晰,也让她的眉头狠狠拧了起来。
十岁那年,族中忽然送人入府,曰为家主帮手,以免谢侯劳心。自此,大奸似忠,口蜜腹剑的两个人便将她仅存的幸福生活也画上了句号。
“小姐快快更衣,有圣旨诏见。”
知道来人与他们无关,谢从安轻轻松了口气。只是那小厮嚷的急切,被呵斥了一句“规矩”,跟着就扑通就跪在了她面前。想起方才跪地的丫鬟,谢从安对这府里的规矩有了好奇。又见那小厮不停与身旁的小鹿使着眼色求救,怎奈对方一直低着头,未能瞧见,小厮急得一时五官乱飞,她便又没忍住笑。
老人片刻已行至了檐下,谈吐恭顺,容色坦然,“小姐醒了就好。宫中突然来人宣诏……不知……是否族中又出了乱子。”
这断句,稍显尴尬啊。
谢从安只做未觉,笑着点了点头,吩咐小鹿回房更衣。
老人的身份和往昔她都还记得清楚,除下日常府中的庶务,与自己这个幼主之间并无特别。
口中忽然被塞入了个甜的东西,谢从安齁的皱眉,下意识要吐,忽见小鹿一脸的慌怕,疑心是否有毒,却不小心咬了上去,顿时被酸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主子,那个含着,嗓子会……会好些。”
小鹿手忙脚乱的,又可怜兮兮,谢从安将心里的怒骂默默压了回去,猛咽着口水点了点头。
她抬起手,任由丫鬟们服侍更衣,顾自的东瞧西看,打量着自己的屋子,直到被按去了妆镜前头,忽然想起方才说的是圣旨诏见。
谢颜郑王是传承了百年的四大家族,因相助王氏建立大乾,登上帝位,另外三族世代享有功臣之尊。谢氏尚武,颜郑两姓门第书香。三方文治武功,各安一隅,与大乾王朝共享繁盛。
到了这一代,她爷爷忠义侯谢毅已因病远离朝堂十年,只是最近又被卷入了党阀之争。
此事源起右相莒城。此人极善钻营,因对世家大族这等特权阶层不满,他穷力结党,与之抗衡。前年除夕,守旧派的司马左相急症离世,他便领着几个新任官员对世家大族口诛笔伐,生尽能事。连谢从安这小女子也被拎出来奏了好几本,让她在侯府里也跟着头疼了好一阵子。
除去谢家,莒城还是不敢轻易沾惹衍圣公那等神仙的,颜家对他不屑理会,郑家的老爷子年事渐高,也常常的申告不适,不与朝政,瞧上去也无甚要紧关系。这一番折腾,倒是也就只有忠义侯府被拖了下水。
待谢从安风风火火的抚平了江南府之事,求回了往日的安生,哪知才过不多久,朝堂就生出了一场灭族大祸,将郑氏一族祸害了个干净。
谢家才刚躲过一劫,正是不敢擅动的时候,对此事什么也不清楚。而朝中皆是怕惹火上身的,一时竟然无人敢劝。这事情到了如此境地,究竟也不好说是文臣无骨,只因帝王久病,心情也差的很,遇事总是阴晴不定的。且近年来,这位老人家一改尧舜明主的作派,将当年弑兄的阴狠恢复了不少,实在是无人敢去捋虎须了。
小鹿远远站在圆桌一侧,时不时的偷偷看一眼谢从安,手中捧着个描画斑斓的瓷器盒子,里头是一盒金灿灿的腌制金桔。
谢从安皱着眉将满口酸意咽了下去,小鹿以为她要说话,下意识的避开了目光又忙转回来,局促着往前走了两步,等着听训。
这一番天人交战谢从安看的十分清楚。她想了想道:“老管家来前想是已经去过了闲鹤亭吧?”
对着忽然笑眯眯的主子,谢又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待想起答话时意识到出了错,顿时慌的脸色胡变,手脚也不知该怎么摆,眼圈一瞬间就红了。
谢从安压下恼怒,无奈的再问:“可曾有叮嘱送来?”
这次总算是听懂了。
小鹿放下盒子,转身跑了出去,很快就带回了谢从安意料之中的答案。
瞧着小鹿忐忑不安的摇了摇头,谢从安快速搜罗着记忆,估量着接下来的场面都会发生些什么,忽然发觉对面那小丫头竟在原地不停发抖。
她忍不住眯了眯眼。
这些下人对自己的害怕也太过了些。
身为一个侯府的千金,这事情仿佛是理所应当,却又让她不大自在。熟悉的怒气中忽然涌出些心酸。
谢从安来不及咂摸清楚这滋味,又被身侧的人吸引了注意。
方才奉茶的小丫头正在身旁为自己描妆,那双细长眼不停的偷瞄着,发觉她看了过来,便低头去揉粉盒中那块小小的丝绸软帛。动作中不自觉的一抿唇,两颗小痣就又分别落在了酒窝。
谢从安的唇角也跟着翘了翘。
她转对铜镜中看了看,挥手道:“可以了,下去吧。”
小丫头应声起身,嗓音是真的是清甜如蜜。
谢从安再次压下莫名而起的厌恶。
铜镜映照出桌旁的小鹿,双手在袖中拧作了麻花,一双大眼睛想看又不敢乱看,乱滚一阵又似记起了叮嘱一般赶紧望向脚下。
谢从安刚要开口,却扫见那描妆的小丫头行到小鹿身侧,脚下一顿,故意将她吓的一抖,然后斜眼给了个嗤笑,回身闭门时对小鹿又是一番从头到脚的打量,眼中满是不屑,嘴角还挂着丝讥讽,待发现谢从安盯着自己时,瞬间慌的变成了惧怕,忙将房门关上。
屋内各处的丫头们仍是顾自的忙碌着,无人胆敢四周打量。谢从安借着镜子观察一番,忽然发觉小鹿的衣着打扮是要比着其他丫头们都好的。
怎么被优待的反倒会被欺负?
这忠义侯府的大宅,似乎并不像记忆中的那样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