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左明没有说话。

章晓晓也没有说话。

哗啦啦的雨声涌入客厅。

“我们在得知娇娇为我们所做的事情后，终于从尊严上接纳了娇娇。

在那一刻，我们才知道，原来我们心怀羡慕和敬畏的富家公主，实际上却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不对，应该说，是比我们更加勤劳朴素、吃苦耐劳的人。跟娇娇相比，无论哪个方面，我们都自惭形秽。

自那以后，我们自己打水，主动收拾厕所，自己洗衣服。虽然我们三个人从没有主动说过，但是我们心里都清楚，是娇娇改变了我们。她的出现，令我们活成了更优秀的人，更像娇娇的人。

不过，即使是这样，当我们不在寝室的时候，娇娇也依然，偷偷原本我们应该做的事情，自己做了，我们为此，跟娇娇提过很多次意见，但娇娇总是温柔的一笑而过，回头，又默默地关心起我们。

对我们三人而言，她不仅是我们的室友，更是照顾我们的姐姐。”

李左明依然没有说话。

“大学四年，娇娇的成绩始终是专业第一。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娇娇从大一开始，就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学习上，只会偶尔看看视频，或者电视剧。

那时候，包括我在内的大一新生们，都对新鲜而自由的大学生活充满向往，要么积极地了解各种社团，要么看本学院或者其它学院的帅哥，要么研究翘课攻略，要么窝在寝室，看电视剧刷微博。

只有娇娇一个人，仿佛还活在高三一般，每天认真地上课，去图书馆自习，回寝室看书，晚上十二点之前上床睡觉，早上六点，不用闹钟，便自己起床。日复一日，不管刮风下雨，严寒酷暑，都不曾间断过。

这种作息，别说大学，我在上高三时都不一定能做到。而娇娇整整坚持了四年。”

“大学之后呢？”李左明问道。

“大学之后……大学之后……”章晓晓的肩膀开始战栗，“大三下学期，我们寝室开始计划考研的事情。当时寝室四个人，我和另外两个，都毫不犹豫地选择考研。我们所学的专业，就业面狭窄，如果不考研，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

我们当时以为，娇娇会和我们一样读研，毕竟娇娇的成绩，完全有保研，乃至公费留学的资格。然而，令我们始料未及的是，娇娇却没有选择读研，更没有选择留学。”

“罗小姐为什么没有读研呢？”

“我不知道……”章晓晓低着脑袋，轻轻摇摇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娇娇没有读研的原因。一开始，我以为娇娇没有读研，是因为没必要。毕竟娇娇和我们不一样，她有一个富裕的家庭，哪怕不读研，也能一辈子衣食无忧。但实际却不是那样。

娇娇毕业两个月后，忽然有一天，她十分兴奋地告诉我们，她终于找到工作了。我们十分诧异。娇娇的成绩那么优秀，为什么毕业两个月才找到一份工作呢？我们问娇娇，她却没有回答。

娇娇只是告诉我们，她找的是一家外贸公司，还只是公司最底层的普通员工，工资低得可怜。她每天都要工作十二个小时，早上九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有时甚至加班十一二点，连和我们聊天的时间都几乎挤不出来。

我们得知后，越发不解。

一方面，这种待遇完全不像是名校毕业的尖子生应该有的，哪怕我们的专业找工作困难，然而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更何况娇娇的履历如此优秀。

另一方面，娇娇的家境这么优渥，为什么要在那样的公司受苦呢？哪怕退一万步说，既然她父亲是公司高管，为什么娇娇不选择去她父亲的公司呢？想必以她父亲的能力，为她谋求一份工作一定轻而易举，至少不会比她在外贸公司的工作差。

但是这些问题，娇娇也都没有回答……

现在回想起来，每当我们询问起娇娇的选择时，娇娇都缄默不言，或者转移话题，或者说有些累了，想要去休息。她始终在回避着。”

章晓晓紧紧地抱着双臂。

“究竟是……为什么呢？”

看来班主任并不真正了解罗曼娇。李左明心想。

班主任所认识的罗曼娇，是她那个最好的闺蜜。但是，她却对罗曼娇真正的遭遇，却丝毫不知道。

游戏原作中，罗曼娇并非没有找过其它工作。实际上她找过很多工作，各种各样的工作，只是，因为她那张普普通通的脸，全都无疾而终。

每当她投递一份简历，HR看到她简历上那张普普通通的脸后，就再也没有面试她的欲望。

而罗曼娇之所以能进那家外贸公司，还是由于，当时刚好那家外贸公司正好有员工出事故离职，急需一个人顶替，因此才给了罗曼娇这个机会。

饶是如此，那家外贸公司在面试罗曼娇时，还是提出了一个十分过分的要求，才同意罗曼娇入职。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当我来月工市时，也是我们本科毕业两年后，娇娇已经从最底层的员工，升职为项目经理，手下有一只十个人的小团队。”

章晓晓继续说道。

“我来月工市的第二年，也就是你们高二那年，娇娇升职为了项目主管。她升职那天晚上，我们去酒吧喝得酩酊大醉，好好得庆祝了一番。那天晚上，真是太开心了……真是太开心了……”

章晓晓低下头，声音微弱下去。

“班主任知道，罗小姐为什么能那么快升职么？”李左明试探着问道。

章晓晓摇摇头。

“娇娇很少对我说自己工作的事情，我问过几次，娇娇都默不作声地回避，那之后我也再没有问过。不过，娇娇本身就是个优秀的女孩，能够那么快升职，也理所当然。更何况，娇娇的工作还那么辛苦。”

“是吗……”

然而，实际上，罗曼娇能那么快升职的原因，除了罗曼娇本身的优秀，更重要的，却是她几乎不要命的工作方式。

罗曼娇的工作，已经不能用“辛苦”，而应该用“疯狂”来形容。

外贸公司加班是常态，但是罗曼娇的加班却更疯狂。

她自从入职，十二点之前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大部分下班时间，都是凌晨一点到两点。回家之后，简单的洗漱，上床睡觉。早上八点起床，九点到公司，开始第二天的工作。日复一日。

并且，罗曼娇的加班，是没有任何额外工资的。

这就是她当初进入公司时，公司同意录用她的条件。

至于罗曼娇为何一定要自己外面工作，而没有当温室的花朵，则又是另外一个原因……

李左明静悄悄地看着章晓晓的侧脸。

“班主任知道……罗小姐有男朋友么？”良久，李左明轻声问道。

“男朋友么？”章晓晓微微抬起头，看着茶几，“没有。”

“没有……么？”

“没有。如果娇娇有男朋友，一定会告诉我的。”

“那么，罗小姐谈过恋爱么？”

“也没有。”十分笃定的回答。

“这样啊……”

李左明低下头，满面露思索。

“左明，能抱抱我么？”忽然，章晓晓转头看向，眼神哀求道。

“好……”李左明的心轻轻一颤，讷讷地点了点头。

章晓晓轻轻依倒在李左明胸口，定定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她向天花板伸出手，握了握手指，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

她眼中的水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迷茫。就像站在旷野的孩子，听见从四周传来的，不知谁唱的歌声。

“其实，昨天晚上，娇娇来过我家里。”

李左明的身体猛然一震。

他惊愕地看着章晓晓。

“罗小姐昨晚……来过班主任家么？”

章晓晓平静地点了点头。

“她是来，做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做。”章晓晓放下手，握成拳，按在自己胸口，“昨晚娇娇过来时，大概是十点半。她的神情十分疲惫，身上有浓烈的酒味，脸上还有泪痕，似乎是哭过。我给她倒了杯水，她摇摇头，说不喝水，想喝酒。我说娇娇你已经喝过酒了，没关系么。她说没关系，她和喝酒，和我一起喝酒。

我给她倒了威士忌——就是我刚刚喝的威士忌。坐在那里，慢慢陪她喝。用的杯子，也是刚刚我拿来的那两只。但是，娇娇却没有喝多少。

她喝下第一口的时候，就被酒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出来。她把酒杯放在膝盖上，就坐沙发，在我现在坐的位置，低下头，看着地毯，说晓晓，你有过一种感觉吗。我说什么感觉。

娇娇说就是那种，你付出巨大的代价，拼命追逐的东西，忽然有一天不期而至，你很高兴，但是，却又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感和恐惧感，就像烟花一样，在天上炸开，一下又消失了。那种感觉。

我说我没有，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追逐什么。娇娇放下酒杯，轻轻抱着我说，这样就很好，晓晓，这样就很好。我觉得娇娇说的话有些奇怪，她的状态也令我有些担心。我问她，娇娇，你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事，告诉我好么？她说没有事，我只是工作压力太大，想要找晓晓你倾诉一下，现在已经好多了。我点点头，但依旧有些担心。

过了一会儿，娇娇说晓晓，我想睡觉。小时候妈妈说，不管有多不开心的事，只要睡一觉，一切不开心，都会消失的。我说那娇娇，你今晚就在这里睡吧，我陪你。她再次摇了摇头，轻轻放开我，站起身，走到玄关。

离开的时候，她站在门口，扶着门框回过头，温柔地对我笑了笑，说晓晓，一定要开心和幸福哦。说完，她关上了门。”

说话声消失了。

章晓晓睁大眼睛，失神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班主任知道，罗小姐为什么自杀么？”

“不知道。但是，我想知道。”章晓晓轻声道，“我想知道，娇娇究竟为什么自杀，我想知道，娇娇自杀的原因。”

李左明动了动嘴唇，想要把罗曼娇自杀的原因，告诉章晓晓。

然而，终究没有说出口。

“那我们……一起去找出罗小姐自杀的原因吧。”他说道。

章晓晓的身体轻轻一颤。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李左明的眼睛。

“左明……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和班主任一起，去找出罗小姐自杀的真相。”

雨声渐渐变小。

压抑如铅块的乌云中央，变得明亮、透薄。

接着，乌云中央被撕开一个洞，一条炽烈的阳光冲出来——那是六月份夏日的阳光，像海滩上追逐海浪的少年，乌云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阳光撑开，变得模糊不清，进而彻底消散。

一滴雨珠挂在叶尖，滴答一声，掉在地上。

世界重新亮堂起来，不，或许比下雨前更加亮堂。

天晴了。

章晓晓怔怔地抬起头，看着窗外。

她站起身，走到客厅的窗前，拉开窗户。

“雨……没有下了。”章晓晓喃喃道。

“是啊。”李左明轻声道，“雨停了。”

“我当初，也是像这样，和娇娇一起站在这里，看着窗外下雨，看着窗外雨晴。”章晓晓的右手轻轻扶着窗沿，窗外吹来雨后的微风，拂起章晓晓鬓角落下的两绺长发。

“是么？”

“娇娇很喜欢下雨后的场景。她说，下雨之后，房屋上、地面上、树叶上，残留着的雨水，会反射雨后的阳光，将整个世界，照得宛若新生。”

“那样的画面，确实很漂亮。”

“左明喜欢那样的画面么？”

“喜欢。”

“左明是个很好的学生。”忽然，章晓晓说道。

“班主任？”李左明微微一愣。

“左明是我带过的，最优秀的学生，我永远为左明感到骄傲。”

“班主任……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但是，左明终究是小孩子。”一束阳光，从章晓晓的身边照进客厅，在客厅的地毯上，留下一条细长的光斑，章晓晓却处在一片阳光无法照到的阴影中，“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是不能参合进来的。”

李左明的心，猛然颤了一下。

“今天能够和左明，把压在自己心底的话说出来，我很开心。但也仅止于此了。刚刚左明的话，我不同意。”章晓晓转过身，用一种温柔，溺爱，充满保护欲，却孤独而落寞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我不同意左明和我一起，去找出娇娇自杀的真相。”

“我……不是小孩子……”李左明的声音变得干涩。

“在老师眼中，左明就是小孩子。虽然已经高考结束，但还未满十八岁，衣食住行都要大人照顾，甚至在学校中，还要老师跟着擦屁股。现在居然还提出，要跟我一同去调查娇娇自杀真相的事，果然是……小孩子才会说出的话呢。”

“难道班主任不想……调查出真相么？”

“我当然想。但是，却不是和一个小孩子一起。”

“我不是小孩……”李左明轻轻捏着手，抿着嘴唇，“我有能力，帮班主任找到真相。”

章晓晓没有说话。

她转过身，抬头看着窗外。

“左明，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班主任，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呢？我既然是班主任最骄傲的学生，为什么班主任不同意我，跟你一起去调查真相呢?”

“左明，会喝威士忌么？”

李左明猛然怔住了。

汗水从他额头滚落下来。

“成年人的世界，是需要喝烈酒的。”章晓晓轻声道，“更何况，左明和我，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学生，是不应该参合进老师的私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