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涂红看着笔记本电脑的盖子。

她伸出手，缓缓摸在笔记本电脑表面。

“一开始，罗曼娇同学上传到社交账号上的照片，全是手机挡在脸前方，无法看到五官。所以，虽然班上有同学关注，却并不知道这个账号的主人，居然是罗曼娇同学。

然而，高三上学期，开学的第75天，忽然有一天，班级群中出现了罗曼娇同学社交账号下的一张照片。那个学生接着发言，说你们知道这个人是谁吗？是罗曼娇！顿时，整个班级群，都炸开花了。

班上关注罗曼娇同学社交账号的学生，虽然有，但毕竟不是多数，因此，知道照片中的女生居然是罗曼娇同学时，一石激起千层浪。至于那个学生为什么会知道社交账号的主人是罗曼娇同学，则是因为，罗曼娇同学最近上传的一张照片，露出了一部分脸——正是我刚刚给你们看的，第二张照片。从而被班上的学生，给认出来了。”

章晓晓缓缓放下捂住脸的手。

她脸色苍白地看着陈涂红，肩膀轻轻颤抖。

“娇娇为什么……会忽然上传……暴露自己头像的照片？”

“罗曼娇同学社交账号上的粉丝变多后，她上传的每张照片下的评论也越来越多。除了清一色的赞美她身材和打扮的评论，另外也出现一些评论，说想看看罗曼娇同学的脸，还说她身材和气质这么好，脸一定也十分漂亮。

一开始，罗曼娇同学都没有在意这些评论，但是，随着社交账号的粉丝越来越多，赞美的人也越来越多，想要她露脸的评论也越来越多。罗曼娇同学自己，也在心底浮现一股期望：也许，这些人，能够接受我的外貌，也许我能够用我真正的样子，获得他们的认可。

所以，在高三上学期开学的第75天，罗曼娇同学上传了那张照片。而结果……”

“被人认出来了吗？”

陈涂红点点头。

“事情发生之后，我立即告知学生们，不要私下谈论这件事情，也不要私下传播。随后，火速请了罗曼娇同学以及她父母到办公室来。整个讨论过程中，罗曼娇父母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只有罗曼娇同学自己在一一回答我所提出的问题。

正是通过她的回答，我才知道那个社交账号对她自己的意义。然而，罗曼娇父母，到最后也没有说什么话：既没有对罗曼娇同学自身的遭遇表达出愧疚；也没有对我因为他们没有送礼的事情，而区别对待罗曼娇，表达出愤怒；更没有对罗曼娇上传自己的大尺度照，到社交网络这件事，表达一丝一毫的情绪。

随后，罗曼娇当着我们的面，注销了那个社交账号。

学校方面，为了规避这件事情对学校的不良影响，以堪称奇迹的态度，遏制了事态的走向，并且请那位最初发言的学生，澄清自己是看错，引发了一场误会。那张暴露有头像的照片，被认定是经过PS处理过的照片，原照片的人脸，并不是罗曼娇同学。其他知道罗曼娇社交账号的同学，也都被单独约谈。整件事情，也因此而平息。但是又没有完全平息。”

“从罗曼娇上传那张暴露头像的照片，到注销社交账号，这中间有长达几乎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那段时间中，她的粉丝们看到那张照片，顷刻间，之前赞美和鼓励的留言，一下变成恶毒的辱骂。

各种不堪入目的字眼，各种最难听的话，各种最恶毒最肮脏的语言，充斥在图片下的评论区中。一整页一整页，一整页一整页，全是清一色的侮辱和咒骂。不仅如此，账号后台里，也充斥着成千上万条辱骂的私信。

罗曼娇在现实遭遇身份暴露的重大打击后，原本是想要从社交平台上，获得粉丝的支持，结果，点开社交账号的一刹那，迎面而来的，确实巨量恶毒的辱骂和诅咒，那一瞬间，罗曼娇同学的手机，掉在了地上，然后，她捂着脸，蹲下身，哭了。

她就在办公室，用她妈妈的手机，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注销了自己的账号。”

“那之后……娇娇怎么样呢？”

“那之后……罗曼娇和平时一样，一个人上下学，没有朋友，埋头学习，从不说话，成绩一如既往地优秀，没有得到过别人关注和夸奖。从表面看，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唯一的变化是，她再也没有看过窗外的梧桐树了。”

“没有……看过梧桐树？”

“罗曼娇同学曾经说过，她很喜欢梧桐树的叶子，大，绿油油，像是人的巴掌。

她经常会一个人到梧桐树下，把掉落的叶子捡起来，然后把自己的手掌，放在梧桐树的叶子上，就像是和另一个人，互相对着手掌。

此外，她经常坐在座位上，看窗外的梧桐树，一看便出神。

但是，自从社交账号事件后，她再也没有看过梧桐树了，也再也没有，到梧桐树下，捡过梧桐树的叶子了。只在她自己座位最下面，放着一张，早已枯黄的梧桐树的树叶……”

客厅异常安静。

陈涂红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又开始情不自禁地揉搓起来。

章晓晓怔怔地看着摆在茶几上的、李左明的手机，手机屏幕中，依然亮着她和罗曼娇那张旅游时的合照。照片中，她所戴的那两枚钻石圈形玫瑰金耳环，正是她上大学后，刚刚打耳洞时，罗曼娇送给她的。

一股酸楚从章晓晓心中涌出来。

她的眼睛模糊了。

“原来娇娇在遇见我之前，已经遇见了这么多事情，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我是娇娇最好的朋友，也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娇娇的人，没想到，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了解过娇娇……”

“难道说……罗曼娇同学自杀，就是因为这件事情么？”陈涂红颤声道。

李左明摇摇头。

“罗曼娇小姐，并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这件事情，尚不足以令她放弃生命。但也足够，再次将她往自杀的深渊，又狠狠推一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陈老师，你也是杀害罗曼娇小姐的，其中一个凶手。”

“我遗忘了罗曼娇同学整整两年，从未想过，会用这种方式永远记住她。这两张照片，原本是我从罗曼娇同学社交网络上保存的，但是那件事情之后，我每每想起这件事情，便感到一股彻骨的恐惧，甚至于，连再次点开这两张照片的勇气都没有。我一直想把这两张照片删除，然而拖延至现在，我都做不到。直到今天，你们找上门。”

陈涂红揉搓的手指，渐渐停下了。

她的双手平静地放在膝盖上，看着李左明手机屏幕上罗曼娇的照片。

“我作为老师，对罗曼娇同学做出那样的事情，确实是我的失职。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