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下午，我按照约定，在画室为罗曼娇画肖像画。但是画肖像画的时候，出现和我在脑海中构建肖像画同样的状况，我无法在画纸上表现罗曼娇的那张面孔。
我明明上一秒才看过罗曼娇的脸，但是当我看向画板，下一刻，脑海中却一片空白，不知道线条究竟该往哪个方向画。
我不仅无法在脑海中构建罗曼娇的肖像，也无法在画板上构建，这越发加深了我对罗曼娇的恐惧。
我当时满脑子都在想，这个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她真的是鬼么？
其实，在我们美术学生眼中，稍微丑一些的人，比漂亮的人更加顺眼，因为丑一些的人必然有其独特的地方，比如大大的鼻翼，塌下去的鼻梁，凹陷的脸颊，或者肥头大耳，这些特征，画起来更加容易。
反倒是漂亮的人，想要将她漂亮的部分用画画展现出来，可比丑的人难多了。
按照这个原理，罗曼娇那种别扭的容貌，理论上应该更方便绘画才对，然而，直到我正式开始为她绘制肖像的时候，才陡然意识到，罗曼娇的五官，并没有可以称之为丑的部分。
她的五官很正常，眉毛纤细而修长，丹凤眼，眼角向上勾起，鼻梁虽然不算特别高挺，但也笔直丰盈，嘴唇不厚不薄，抿着的时候还有大家闺秀的气质，脸也是相当惊艳的瓜子脸。
按理说，这样的脸，哪怕不漂亮，也算得上是清秀，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她的时候，却感到一股莫名的别扭感。就好像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全是生硬地拼接在一起似的。”
高续传又喝了口咖啡。
“拼接在一起？”章晓晓的头，从李左明肩膀稍稍抬起一点，“你的意思是，娇娇的五官不自然么？”
“要说不自然，罗曼娇的那张脸，也看不出任何不自然的痕迹。眉眼口鼻之间浑然一体，脸颊的骨相也十分正常，但即使这样，却还是给人一种生硬地拼接感。那种拼接感不是她本身五官长相的问题，而是一种……仿佛气质般的东西。”
“气质？”
“章小姐是罗曼娇的闺蜜，和罗曼娇相处时，难道没有这种感觉么？”
章晓晓摇头。
接着，她抬起头，看着李左明的眼睛，“左明，这是怎么回事呢？”
李左明皱眉思索。
“高续传先生，你看看我。”他身体往前倾了倾，“你从我身上，是否感受到和罗曼娇小姐，差不多的‘气质’？”
高续传脸色微微一变。
他低下头，端咖啡杯的手轻轻颤抖。
接着，他放下咖啡杯，不停抚摸左手中指的戒指。
“其实……我第一眼看到李左明同学，就有这种感觉了。你身上有一股，和罗曼娇差不多，却比罗曼娇更加诡异的气质。
你的五官十分漂亮，或者说是帅气，哪怕当素描模特，也是最令美术学生们喜欢，同时也最头疼的那一类。但是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却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和反感，乃至是恐惧。
甚至于，我哪怕不看你那张脸，只是看你的衣服，也心惊胆战。
我当时心里还想，你明明只是个高中生，我为什么会害怕你？我尝试直视你，然而，却依旧失败了。接着，我脑海里猛然浮现出罗曼娇。
虽然你和罗曼娇的情况，并不完全相同，但却有显而易见的相似之处——不管是你，还是罗曼娇，都给人一种无法明白原因的奇怪气质。”
“是设定……”
李左明的呆毛摆了摆。
“设定？”
“设定？”
“这种事情，哪怕解释，也解释不明白。当然，我自己也不明白。可以理解为，是天生的体质。”李左明喝了口抹茶那堤，“那之后，你给罗曼娇小姐画肖像了么？”
“画了。”
“你既然无法在画板上画出娇娇的脸，又是怎么给娇娇画的肖像？”
“我……”高续传神情尴尬，“我随便画了一张，应付了差事。毕竟，我已经拿了罗曼娇的钱，让我把到手的钱再吐出来，比要了我的命还难。
我当时想，既然我们所有人都无法在脑海中构建罗曼娇的肖像，说不定罗曼娇自己，也无法清晰地确认自己长什么样子。
于是，我在脑海里，将我见过的人的样子潦草地组合起来，拼装出一个乌七八糟的人的脸，画下来，交给罗曼娇小姐。”
“那娇娇看出来了么？”
“应该……没有吧。她拿到肖像画之后，看了一眼，便将画折起来，对我十分礼貌地说了声谢谢，随后便离开了。从她的表情看，似乎对那幅画，并没有什么不满。”
“不对。”章晓晓忽然摇摇头。
她瞪着高续传。
“章……章小姐？”高续传额头冒出冷汗。
“娇娇对你画的那幅画，根本不满意。”
“章小姐怎么知道？”
“因为娇娇画的那幅画，是为了送给我。”
“啊……”
高续传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声。
咖啡馆的门被推开，走进两个客人。
“娇娇去画室的时间，应该是在大二刚刚开学，对不对？”
“是的。”
“那之前，我有一次，刚好问到娇娇，说娇娇你似乎不怎么拍照，为什么呢？她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害怕镜头。
我说好可惜啊，我还想跟娇娇你拍一张合影，留作纪念。
娇娇说留作纪念吗？对不起……我现在还没办法重新面对镜头。
我说没关系，反正我现在还能天天见到你嘛，就是担心毕业之后，想你的时候却见不到你，连张照片都没有，也太孤单了。
她当时没有说话。大概就是因为我的话，她才去找人给她画肖像画。”
章晓晓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抹茶咖啡，面色悲伤。
“原来是这样。可是章小姐怎么知道，罗曼娇当时不满意呢？”
“因为毕业时，我根本没有收到那幅画。”
高续传的瞳孔缩了缩。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高监事画了和娇娇完全不同的肖像画，所以娇娇才没有送给我。既然如此，高监事真的认为，娇娇在看到那幅画时，没有发现异常么？只是她没有责难你，而是选择了一个人承受所有的委屈。”
章晓晓恶狠狠地瞪着高续传。
高续传嘴唇发白。
“章小姐……请不要，不要把录音，发给我女朋友。”
章晓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咖啡馆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汽车鸣笛声，似乎是堵车了。
“那之后，高监事又是怎么，和娇娇开始谈恋爱的呢？”
“我……我需要钱。”
高续传的脑袋深深垂着，几乎埋进自己裆部。
“这么说，你是为了钱，才和娇娇在一起的么？”
高续传点了点头。
“是谁，主动提出来的呢？”
“……是我。”
章晓晓握着李左明的手，轻轻用力，指甲嵌进李左明的掌心中。
李左明掌心轻轻包住章晓晓的手，令章晓晓的手放松下来。
“我那天将画交给罗曼娇之后，有两个星期，我都没有再见过她。
后来某一天，我们班举行校外写生，其实就是变相的秋游，报名费每个人两千，三天两晚。虽然名义上是自由报名，想去便去，不想去便不去，但实际上，全班同学没有人不报。
然而，我当时拿不出两千块钱。
每个月我妈给我的生活费，只有一千块，但是这一千块，对一个美术生而言，远远不够，光是画画用的材料，每个月都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所以，从大一开始，我就在外面当家教，帮婚庆公司搭建婚礼舞台，在学校对面的书店当店员……这些兼职的钱加起来，才勉强够我一个月的花销。”
“之前娇娇不是转给你了两千元吗？”
“那两千元……我买了一套衣服和鞋子。
“一个大学生，一套衣服和鞋子居然要两千元么？你买的什么衣服和鞋子？”
“某个名牌。那段时间，班上的学生都穿那个牌子的衣服。”
“你！”
章晓晓捏紧拳头，又想站起身。
李左明急忙拉住她。
“晓晓，别冲动，这里可不敢随便打人。”
“如果你不买那套衣服和鞋子，那两千元够你买多少画画的材料？你把做兼职的时间省下来画画，多提高提高你那被自己前女友吐槽的画功，难道不比穿一身名牌的衣服好么？”章晓晓怒声道。
“我当然知道那样很好，但是我不想……被其他同学看不起。而且，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哪怕真的下苦工，画功也不可能提升多少，这是天赋所限，后天再多的努力无法弥补。与其这样，还不如把钱花在，能够让别人瞧得起我的地方。”
“你一定要参加班上的秋游，也是这个原因么？”
高续传默认。
“所以你没有钱，又去找娇娇借了么？”
“一开始，我没想到罗曼娇。秋游通知发出的三天后，我正为筹不到钱而急得焦头烂额，甚至动了将我刚买回来的那双鞋，挂在二手网站上出售的念头。
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遇见罗曼娇。
那是在学校南门，我看到她从校门外走进来，低着头，耳朵上戴着耳机，手上拿着一叠书。她戴着眼镜，头发搭在脸颊两侧。一开始我没认出她，等她从我身旁走过，我看清她那张脸，才猛然反应过来。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想到她转给我的两千元，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停下脚步，看了我一眼，说高续传同学，是你？
我惊了一下，没想到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我之前帮她画肖像的时候，并没有告诉过她我的名字。
我说是啊，好巧啊，在这里遇见你。
她拘束地笑了笑，说高续传同学有什么事情吗？
我猛然慌张不已，挠着后脑勺，眼睛看向别处，说事情？啊，哈哈，没有别的事情。
她说但是我看你的脸色，似乎有点不太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