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北爸妈离婚后,那家屋子清净了许多,他再也不用在他们吵架时,假装睡着了。方以北真的睡不着了,方妈搬走后,家里变得十分冷清,方爸喝起了酒,整顿整顿的喝。
就在方以北还没有从失去叶麦的悲痛中抽离出来时,外公病倒的噩耗从天而降。
方以北是被外公外婆带大的,上小学之前,他一度以为,外婆家所在的那个村庄就是整个世界,刮风下雨,有竹林下的那间小木屋,和外公外婆的怀抱,他就是最幸福的人。
从记事起,和童年有关的记忆,似乎都发生在外婆家。他还记得,那条小黑狗总爱摇着尾巴,伸出舌头跳起来舔自己抓着糖果的手;他还记得,自己看到同伴得了零花钱,就跑去拉着正忙得不可开交的外婆又哭又闹了半天,才拿到了五毛钱,可转过身就不知道弄丢在哪里……他记得的好多好多,可是,他记不得自己多久没回去了。
印象中,外公的身子骨一直都很硬朗,他曾经一口气背自己走过十几里山路,连一个累字都不会说的,怎么会病倒了呢,怎么能病倒了呢?
在去往外婆家的车上,方以北思绪万千,心如乱麻,胃里翻江倒海。
在外婆家背后的山腰下了车后,还要走一段混杂着石沙和泥土,有时还散布动物粪便的山间小道。方以北记得,小时候每走到这里,他都会撒泼打滚,无赖一样窜上外婆或者外公的背。
路还是这条路,门还是这道门。只是时隔多年,再回来他才发现,原来那条路这么窄,那道门这么矮。
尽管有些头晕,但方以北确信,他真的是勾下脑袋,才穿过那道发黑的木门,钻进那间摇摇欲坠的木屋。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前端着药碗的外婆,和瘪着嘴刚咽下一口药水的外公。
外面阳光普照,屋子里却一片昏暗,像是一面老墙角落的阴影。方以北被灶台内的柴火烟呛了喉咙,他剧烈咳嗽了一声,没有转身出门,这个柴火味儿,以前他可闻得多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方以北心里有些发酸。
“啊呀,我的乖孙子,这么快就到了啊,怎么不提早说一声,外婆去接你啊。”见到方以北,外婆好开心,笑得脸上的皱纹挤到了一块儿,她抬起手来,想像以前那样捧住方以北的脸,却踮起脚跟也够不着了。
“外婆,我自己找得到家!”
“小北都成大人了,你太瘦了,要多吃点饭。唉,这孩子啥时候长这么高了……”
外婆啊,是你变矮了。
外公还是和从前一样,话少,外婆说话时他就在一旁点头,望着方以北笑。
方以北凑到外公床前,看着那张凹陷的脸颊,和那片扎破了下巴的花白胡须,他心里不是滋味,想问问外公生病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药苦不苦,外公最怕苦了;想说自己想你们了,想伸出双臂给外公外婆一个拥抱……
可他只是,叫了一声外公,语气平淡。
“嗯,来了。”
“外公你,感觉哪儿难受没有?”
“你放心,都是些老毛病了,你外婆非得打电话给你讲,这么远的路,车费很贵吧……”
“去医院检查医生怎么说的?”
“医生说了,一点小问题,天气引起的,在家里养几天就行,连住院都达不到条件……”
不一会儿工夫,外婆就起了锅,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炒饭,鸡蛋明显比饭多。
“饿坏了吧,快趁热吃,你最爱的鸡蛋饭,不够外婆再给你加。”
“够了够了,都吃不完呢。”
“胡说,在外婆家还害羞,多吃点,长身体。”
方以北坐在那张发旧的板凳上,大口大口往嘴里刨饭,阳光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格,斜洒在他脸上,温暖而明亮。
这一晚,他睡得格外香甜,像儿时一般,嘴角流着梦口水,在半夜,外婆会打着手电筒,来帮他盖好被踢下床的被子……
外婆家门前,那棵过去结满了蜜桃的桃树,现在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方以北就蹲在桃树下,眯着眼,在那块洗得一尘不染的石板上给外婆晒黄豆。
“哎,外婆,我记得之前,你不是一直记不住我的号码,给你存在手机里也认不得我的名字吗,那你是怎么给我打的电话?”
方以北随口一问,没发现外婆眼神有些躲闪。
“讲起来真是,外婆知道你考完试了,想叫你来玩玩,也没有什么理由,就让乐乐帮我翻你的号码……”
“要什么理由呀,外婆,不过外公身体好了,才是好事。”
“那是,还是多亏了乐乐……”
“乐乐?是那个小时候动不动就骂人的乐乐?”
“是她,唉,这小姑娘命挺苦的。不过呀,好像自从初中,就有个有钱的好心人家一直资助她读书,往后她乖巧得很,咬着牙努力用功,在去年考还上了重点大学,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啊……”
方以北过去一直以为,那个乐乐是连小学都上不完的。
四五岁时,一群嘻嘻哈哈的小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学会了嘲笑,并觉得那是一件有趣的事,每天乐此不疲。
他们嘲笑的第一个对象,就是乐乐的爸爸。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发现,乐乐的爸爸走路的姿势和其他人不同,很奇怪的是,一时间好像全部孩子都知道了这件事。
没人清楚他是怎么瘸了腿的,或许是先天生成,或许是后天伤残,但小孩子不在乎他疼不疼,走路辛不辛苦,他们只知道,他走路时身子一晃一晃的,很好笑。
于是大家每天都屁颠屁颠地跟在她爸爸身后,捂着嘴偷笑,其中也包括了方以北。
每当这个时候,乐乐都会站在远处,耸着肩膀,捏紧了小拳头,恨恨地盯着他们,嘴唇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