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杜沅觉得很羞愧,为曾经的自己,也为曾经的梦想。更因为季岩的喜欢而羞愧。
她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
端起红酒抿了一口,她才点了点头,声音有些生涩:“我记得,这都是我说过的话。”
许佑也点了点头:“我还记得,你说过,你想让我们的文化我们的审美用视听语言广泛传播,你想做一个有文化影响力的人,想让我们的文化、审美用观众能接收到的方式糅进电影,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大家,从而达到广而远播并让人接受的目的。”
杜沅简直无地自容,脸色越发不自然:“这的确是我说过的话。”
“很好。”许佑赞许道,“我很高兴你还记得。”
他客观而冷静地说:“很多人,在最开始的时候,都是有梦想的。只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他们和现实接触得越来越多,大部分人都遗忘了自己最开始的想法,就只是活着,为了工作、为了吃饭穿衣而活着,为了别人艳羡的目光而活着。”
让杜沅越发羞愧的是,她就是这样的人。她获得了名气,她曾经被人吹捧,她被狗仔跟踪,她做什么都能成为新闻点,她在镁光灯的聚焦下活着,所有人都称赞她的演技和容貌,这让她骄傲。然后她被抹黑,成为人人唾骂的对象,很多曾经的粉丝开始黑她,这让她愤怒。
然后,娱乐圈、电影圈、网络……各种交集、各种经历,她看到的东西和她得到的东西,的确已经让她开始遗忘初衷,让她忘了自己到底为什么入这一行,就只是赚钱、工作。在然后么,和季岩一起,做点儿很清闲的事情,比如采花酿酒,比如上一上网,看一看自己想看的书……
这时,许佑又开启了一针见血的模式:“自打你从戛纳回来,也就是那一次的舆论风波后,我发现你开始变得很消极。诚然,需要你做的事,你依然会尽力做到最好,可是你很被动,已经开始缺乏创造性。就连‘八卦天堂’,也是因为你早有设想,会做出来只是为了不让汪乐意的辛苦白费。”
杜沅心里泛着苦,她苦笑了一声,说:“当时我只是觉得,大部分人都很愚昧,人性如此,我觉得很失望。可我如果和网上那些因为一些证据不足的言论就开始唾骂我的路人计较,会显得我和他们一样。我只是觉得,他们的想法他们的审美,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做到自己知道就可以,又为什么要去强求别人?”
这话颇有些众人独醉我独醒的味道。
可杜沅心里的愤懑确是实打实的:“我知道,会在网上喷艺人的网友,本性并不坏,只是因为网络的匿名制才会畅所欲言。他们心里不舒服,也要让别人不舒服。他们需要主持公道的权威,好像自己很有权利,用自己的价值观来评判对错并且寻求认同,他们只是在现实生活中不那么有权利而又需要这种权利,甚至于只是在借着网络的渠道寻找生活中得不到的认同、发泄生活中的不满。以前我可以理解,然而我当我成为被发泄的对象时,我才知道,我不能理解。因为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哪怕网络是虚拟的,哪怕看不到骂我的人,但他们是客观存在的,被唾骂的时候,我很难受。所以,我觉得,他们想什么,他们接受什么,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传播,是因为别人不知道,才会传播。我们要传扬的东西,也是因为现在大多数人都不理解,所以才想要传扬。如果大家都知道,又何必需要?”
许佑的话让杜沅又是一怔,她沉默片刻,发现自己确然是本末倒置了。
她想做的事,其实和她被黑并没有直接的联系。只是她……
杜沅咬了咬下唇,看向季岩,像是一个迷途的小孩。
这样的杜沅,让季岩很心疼。
即使平时她再怎么喜欢撩他,她再怎么优秀,她现在还很年轻,在他和许佑的眼里,她真的就只是一个孩子。
她还是一个迷路的孩子。
季岩握住她的手,说:“不管你想做什么,只要你开心就好。”
杜沅垂了眸,被季岩握住的手却用力地反握住他。
许佑和季岩都没再说话。他们给了她充足的时间,此时此刻,她需要的是安静和支持。所以他们都给了。
静默了许久,杜沅大脑里以前懒怠去理的乱麻一丝丝地松散,直到一根一根地理清楚,变得条理分明。
像是突然有阳光照彻了迷雾,让她的世界变得无比清晰。
她便又是曾经那个心怀抱负的杜沅了。
也许曾经有一瞬的迷失,曾经因为现实的风刀霜剑而打了退堂鼓,可她依然还记得。在许佑的提醒之后,她还记得她的梦想,那个梦想只是暂时被迷雾遮蔽,从不曾离开。
“我很抱歉。”杜沅打着手势,亦很真诚地说,“当初我们签约的时候说好的,我们合作,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但后来,我确实是迷失了。”
她有了名利,也不再愁钱财,又有一个什么都顺着她的岩岩,才二十多岁,就想做“退休老人”了,人也越发懒怠,做事儿也不积极,脑子里就装了情情爱爱的那些事儿,这让她越发觉得脸红不已,甚至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但那确实是她。其实,她和季岩一起,也并不意味着就要放弃自己的生活。
在现实生活中,很多夫妻,尤其是聚少离多的夫妻,双方都要放弃一部分工作,把心思更多地花在家庭上,甚至于大部分男人都会要求妻子放弃工作做全职家庭主妇,然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太太在家关注的东西和丈夫不一样,两个人就开始产生分歧,男人认为女人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潮流,认为她们眼里只有家庭琐事,没有共同语言,出轨的悲剧就产生。
其实,说白了,就是外边儿的花花世界太迷人眼,感情逐渐变淡了而已。
她和季岩,比较幸运的是,他们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除了关乎于安危的事情,季岩基本上不干涉她的工作,甚至于做什么都是支持的。
他对她,像是在养未来媳妇儿,又像是在养女儿。
其实可以做一个假设。
假设她从此将重心从工作转移到生活,和季岩二人每年减少工作量,过上退休一般的生活,也不是不好,就只是……如果将来她回想起现在,她会后悔自己没能在年轻的时候多做一些事儿,会愧疚于自己和季岩居然理所当然地把事情都推给许佑。那明明,是他们共同想做的事情。
她固然得到了安逸悠闲的生活,但也辜负了许佑的期望,也辜负了曾经的自己。
而她就算继续将重心放在工作上,也不一定说就是放弃了生活。因为他和季岩都在盛世,都在这里工作,他们并没有分开,而是在并肩战斗。
而且,爱情本就不是两个人黏黏腻腻,然后大家都放弃事业从此相亲相爱地在一起,而是携手共同拼搏,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同时又能欣赏对方。就像是西方的结婚誓词一样,不管贫穷或者富有,不管健康还是疾病,他们都能陪伴彼此。
季岩握着杜沅的手,这让杜沅越发冷静。
她对许佑说:“我很高兴,在我还没完全迷失的时候,你提醒了我。”
她苦笑了一声,说:“如果不是这样,我想我将来会后悔的。说起来很羞愧,但这是实话。自从,你们知道的,我运气比较好,又有一个优秀的经纪人,使我出道不久就得到了很多演员梦寐以求的东西,这让我很满足,很有些自鸣得意,以为自己不管做什么都像是探囊取物一样简单。”
在一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朋友面前,在自己挚爱的人面前,要剖析自己并不算困难。
她由衷地说:“在今天之前,我还打着主意,等《完美实验品》和《生途》这两个项目做完,我可以每年只接一部电影,然后每天都过着观花修竹一样的日子。生活有季岩操心,至于盛世,盛世有你。我确实变得不那么好了,也变得更现实,相信我,现在,就现在,这让我感觉到无地自容。”
她深吸了一口气,说:“但是,是变了,也没变。我还是以前那个杜沅,我以前想租的事,现在我依然想做。”
她对着许佑,举起酒杯:“我必须要对你说一声对不起,也要说一声谢谢。”
许佑和亦举杯道:“这事儿,你还应该感谢一个人。”
杜沅一怔,却听许佑道:“事实上,今天这场谈话,是我和季岩商议后进行的。怎么说呢,季岩发现你的状态不对,不管是对工作还是生活,你都不如以前那么热忱。你做事依然很有效率,但圈内的事情,明星之前相互倾轧的手段,还有舆论的压力、必须躲避狗仔远离大众的压力,让你很疲惫,也开始变得消极。工作已经不再是让你快乐的事情,但你又不是完全能放开,所以,我们一致认为,应该和你谈一谈。”
像是这种事,季岩说不出口,他怕她以为他嫌弃她在家太闲,怕她以为他是不想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过长,怕她因为他的原因,选择了自己不想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