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有意思的。
林雨桐没急着说话,只问陈擎苍:你这话为什么不对太子说?
陈擎苍垂下眼睑,悠悠的叹了一声:不管殿下信不信,臣跟太子这对翁婿,就没有相合过。太子继位,臣未必就是功臣。但事情一旦败了,或者任由东宫败落,陈家又必然是会受牵连的。殿下之前评价臣的时候,说臣是‘精于谋身’。这话臣认了。正因为臣精于谋身,在看到东宫的危局的时候,就怕了怕陈家给东宫陪葬。既然绑在一条船上解不开,那自然是救东宫就是救陈家。为东宫谋划,就是为陈家谋划。在这事上,陈家跟东宫的利益是一致的。跟殿下您的利益应该也并无冲突的地方。您要是心里对刺杀的事情耿耿于怀,在事情了结后,臣愿意以死谢罪。但是,此次的事,老臣必须找太孙来谈。臣是老臣,对太子殿下,可谓是极其熟悉。若是太平盛事,海晏清平,那么贤明宽和敦厚的太子,可为一代贤君。可如今当下的局势,臣以为非有大魄力者不能成事
林雨桐眼里闪过几许不以为然:陈阁老,咱明人不说暗话。有些事,挑明了就不好看了。
一边是觉得自己占着太孙之位荒唐且不合适,一边又说天下需要自己这样的太孙。
什么样的话都叫他说了。
将这顺序重新排列一遍,那意思就是,现在还需要自己冲锋陷阵。但之后呢?过河拆桥嘛,随手就能拆掉的桥,好用不说了,处理起来还简单。理由都是现成的,李代桃僵鸠占鹊巢嘛。
况且,宣平帝之前为什么叫人死死的盯着陈阁老,这里面的缘由,她到现在都没弄清楚呢。
所以啊,虽说陈擎苍的一些话其实跟林雨桐是不谋而合的,但不等于说,她就愿意给人当枪使。
陈擎苍的双眼透出几分犀利来:殿下这话叫老臣情何以堪?
林雨桐将茶杯托在手里慢慢的转着:阁老,您要是多几分坦诚,咱们还有谈下去的必要。
臣没想着瞒殿下。陈擎苍轻笑一声:臣确实是惹恼了陛下。但这事,实在是阴差阳错。
林雨桐没言语,静静的听他说。
工部,臣相对来说,比较熟悉。他这么说了一句。
林雨桐就明白这话的意思。工部是尚书,是陈擎苍的门生。几位阁老主持朝政这么些年,也算是各有几分本事的吧。至少工部算是陈擎苍的势力范围。
提到工部,必然是工部出事了。
是!工部出事了,但臣之前,却一直将此事押着。陈擎苍叹了一口气,事情出在军器局鞍辔局还有宝源司
林雨桐的面色豁然一变,你大胆!
这样的事情也是敢瞒的?
工部设有营缮所文思院皮作局鞍辔局宝源司颜料局军器局染织所柴碳司等这样的机构。
别的先不说了,这军器局一听名字就知道,军中器械皆出自这里。而这鞍辔局,也不是等闲的衙门。它还有个别称叫做盔甲局。也就是说,它主要的职能就是为军中只做铠甲,以及为战马提供带有靖国标识的马具。从马蹄铁到辔头,样样都是有记号和编号的。
而宝源司是做什么的?铸造钱币的。不仅铸造世面上流通的铜钱,还会将入国库之前的金银重新熔铸。
不是银子就是军械铠甲,还都同时出了问题。
这是小事吗?
可听陈擎苍的意思,他竟是把这天大的事给压在舌尖下面了,别说通报其他阁老了,连皇上他都瞒着。
他想干什么?
不瞒不要紧,一瞒,习惯性的都会将这事联想到东宫身上。
毕竟是太子的岳父嘛,这不是东宫干的也成了东宫干的了。
林雨桐冷笑:你这是裹挟东宫行事。其心可诛!
陈擎苍叹了一声:臣想说,臣当时真是好心。想来殿下也是不信的。
我当然不信你这是什么好心!
林雨桐缓缓的又坐下,张嘴却成了:那我还真想听听陈阁老这番好心呢?
太孙行事,锋芒毕露。江南一行,更是其华灼灼,其势正盛。陈擎苍摇摇头,臣对太孙又实在算不上是了解,不止一次叫云鹤带话,想见太孙一面。可您贵人事忙,一直没没抽出空来。臣以为是太孙您结果,还没等臣跟您求证此事是否跟您,跟东宫有关不料,皇上便知道了。皇上让人盯着臣,臣在不知是否跟太孙有关的情况下,自然以为是对着东宫去的。不过如今看殿下这反应,此事定然是与东宫和您无关的。可这同样不是好事。他说着,就摇头:军械局鞍辔局丢失的都是图纸。而宝源司臣只能说肯定被人动过手脚了。臣怀疑是入库的银两有问题,但偏偏的,臣无权进国库察看。更糟糕的是,臣一直注意户部的动作,但户部一直风平浪静。皇上即便知道了此事,好似也没有过多的动作。
这要么就是漠不关心,心思全没有在江山社稷上。要么就是对此事心知肚明却不想追究。如果是后者,那么就说明此事跟皇上有关。那么问题又来了,皇上偷摸的养一批可以称之为‘私兵’的兵,又是为了什么呢?他在防备谁?又要用这一批人来对付谁?
林雨桐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说的是:你不想杀别人,但已经有人磨刀霍霍了。
如果这一切跟皇上无关,那这伙子人对准的就是大靖的江山。而大靖的江山是谁的?归根结底还是东宫的。
如果这一切跟皇上有关,那位唯一能给皇上威胁的除了太子又是何人呢。
所以不管这人是谁,东宫都在局中。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陈擎苍在这其中的一些‘失误’,根本就不是重点。
因此,他道:东宫危,即陈家危。换个圣明之君,臣就不会如此忧心。可陛下他,最喜的便是牵连。陈家一族,尽数在京。上上下下几百口子。您说臣精于谋身,臣怎敢不精于谋身?说着,就又是叹气:不管您怎么想,对于老臣而言,您都是臣的血脉至亲。哪怕您看不中臣的谋身之术,臣还是要说,今后,还是多为己身谋划谋划,这对您没有坏处。
林雨桐就起身:陈阁老,您错了。我没有看不中您的谋身之术,相反,我对您这种保身之法,相当钦佩。当然,如果能不损人利己,那便更好了。
这边话说完,那边林谅就在外面禀报了,说是太子殿下打人来了,请她回去。
这是之前跟太子说好的,不在陈家多耽搁。
大家心照不宣,林雨桐要走,陈擎苍也没留。主人客气的送,客人歉意的走,瞧着并没有什么不正常。
林雨桐只叫人进去跟太子妃说一声,便罢了。
陈晟轩之前帮着陈擎苍待客,这会子见主客走了,才得空到书房,父亲,谈的如何?
陈擎苍的眼里闪过一丝恨铁不成钢:你倒是尊贵啊。
这是何意?
陈晟轩皱眉:可是谈的不顺利?拿自己撒气!
蠢材!
陈擎苍已经没有指点的心思了,摆了摆手道:出去招呼客人。另外,带话给你媳妇,叫她悄悄的将人把太子妃请到千思阁
千思阁?辛氏又问了一遍传话的丫头:是千思阁吗?
是!这丫头低声道:是千思阁没错。
辛氏轻笑了一声,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知道了,你去吧。
嫁进陈家这么多年,她也没踏进过千思阁一步。当然了,老爷也没资格进去,值得骄傲的是,前几个月云鹤终于被家里的老爷子允许,可以进去。这孩子每天甚至要亲自在千思阁洒扫擦洗,但在陈家,这就是一份殊荣。
陈家的媳妇知道这里面的荣耀,作为太子妃的陈家女,哪里不知道那里对陈家的意义。
摆脱了一群奉承的官家夫人,她干脆就起身。
今儿果然是宴无好宴。坐在这里吧,一个个的都围着她打听呢。打听什么呢?打听太孙这正妃侧妃都该怎么选。好些人家那是有位份的挣不上也没关系,侍妾也行啊。人家说的很含蓄,只说想送到太子妃身边调教调教,也学学眉高眼低。
这个话题,对太子妃来说,绝对不是个好话题。
再加上边上有个知道根底的辛氏,太子妃浑身都不自在。
可如今站在千思阁,她又何尝舒服了?
陈家人眼里地位非凡的千思阁,很少有人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样子。太子妃出嫁之前进来过一次,如今算是第二次。
其实,这就是一座普通的阁楼。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这里面除了几个蒲团之外,别无所有。
每逢大事,陈擎苍都得在千思阁,在心里将这要办的事多琢磨几遍。等他做了阁老,来这里的时候就更多了。但凡进了这里面,陈家人就知道,老爷子心里有不能决之事。
太子妃一脚踏进来,就看到盘腿坐在蒲团上的父亲。
她没说话,静静的盘腿坐在边上。
等了小半个时辰,陈擎苍才说话:梅儿,你知道的,为父跟你母亲,当年就没想过叫你去攀龙附凤。
太子妃‘嗯’了一声,母亲是出于真心的疼爱。只是父亲呢?他是怕外戚的身份限制了他的前途。许是这么说有些不公平,但这么些年来,她也到了这个年纪了。可这种想法依旧没有任何的改变。
陈擎苍如今已经不能从女儿脸上读出什么多余的情绪来了,他睁开眼又慢慢的闭上:当年,你那件事做的愚蠢。当然了,辛氏比你更蠢。
太子妃不想提之前的事,只问道:父亲叫我过来,究竟是要说什么?
千思千思,家里摆着千思阁,可你们没有一个行事肯多想几遍的。陈擎苍的脸上露出几分疲惫之色来,梅儿啊,你可知道,当年埋下的祸根,并没有断去。你如果不依靠娘家,将来可还有什么可依仗?
太子妃的心快的跳动了几下,之后才又笑了:父亲,女儿如今是太子妃,不是昔日在闺阁绣花的小女孩了。父亲,我长大了。所以,您别拿我跟孩子似的糊弄了。
是啊,长大了。长大了吗?陈擎苍睁眼道:既然长大了,那为父就直说了陈家深陷危机,如东宫不动,陈家则必死无疑。没了陈家,你乃至太孙,直至东宫,都可能
可能如何?太子妃失笑:父亲啊,女儿一直担心因为东宫祸患陈家。而如今您的意思是陈家可能带累东宫
陈擎苍脸上有几分惭色:事情出在你姑姑身上
陈妃?
陈擎苍点头,将工部出的事都说了,这里面有安庆公主的手脚。在这事上,陛下对太子好似并没有多少疑心,反倒是疑心起为父
嗯。太子妃点头:是啊,想起来了父亲做过二皇子和三皇子的老师。您一向又是官场的不倒翁,谁也说不清楚您到底是哪头的?这话有些不客气,但她还是说出来了。不过随后话语一转:可即便是有安庆的手笔,陈家也不至于就必死
可一旦牵扯到陈家,有心人必然是要牵扯东宫的。陈擎苍没计较那份不客气,自然的接过话头,真与假,有时候真没那么重要。只看圣心如何了!你就确定圣上不会以此为借口,对东宫难?
不能。
太子妃深吸一口气:您应该跟太子说去,再不行也该跟太孙说去,跟女儿说,您希望女儿如何呢?
陈擎苍奇怪的看了太子妃一眼:跟太孙说?你也希望我跟太孙说?
是啊!这有什么可奇怪吗?
当然奇怪。你没现在你的心里,将太子跟太孙是摆在同一个位置上的。而你又很清楚,她这个太孙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
太子妃从陈擎苍的眼里读懂了他的意思,她垂下眼睑:您只当有两个外孙,一个外孙女便是了。有话跟她说是一样的。
是啊!单独谈过就跟知道了。
只是可惜了。他叹了一声,才道:只看太孙之前所做之事,无不是谋定而后动,一旦出手就必然是雷霆万钧。为父如今其实并不为东宫和陈家担心。将话说给太孙听了,担子就已经塞过去了。陈家短期之危已经解了。陈家真正的凶险在今后。
今后如何?太子妃起身问了一句。
今后啊陈擎苍轻笑一声:太孙稳,陈家危;太孙危,陈家亦危。你说,陈家的出路在哪里?
太子妃懂了这话了。
若是桐儿坐稳了皇位,以她的性格和跟陈家之间的嫌隙,陈家落不了好。若是梧儿换了回来,那情况对陈家也未必就是好事。梧儿的情况叫朝臣如何待他?不服者众!情况会乱成什么样说不好,而作为外家的陈家根本不可能置之度外。但显然,父亲认为,将陈家的命运寄托在这么一个太孙身上,是一件危险的事。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既不是梧儿也不是桐儿。如果真是这样,这对陈家来说,就是到了穷途末路了。嫡系不清除干净,谁上位都不会安心的。这道理谁都明白。
所以,陈擎苍的忧虑不算是多余。
太子妃就说:父亲,你就没想过辞官还乡吗?
什么?
陈擎苍愣愣的看着女儿,然后呵呵的笑起来,良久之后才道:看来老夫是多虑了。梅儿是长大了那么,老臣就恭送太子妃了。
陈云鹤静静的坐在楼上的楼梯口,恨不能冲下去。
先是‘为父’‘梅儿’,最后这却成了‘老臣’‘太子妃’了。
这父女俩怎么回事?怎么说着说着,感觉这是要断绝关系一般呢?
何至于如此?
听到楼下的脚步声,他轻轻的跺脚,还是冲着下了楼。
可到了楼下,只看到端坐着的祖父。一扭脸,就看到姑姑已经沿着阁楼前的甬道走远了。她的脊背挺的笔直,有一种他在姑姑身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气势。
这话是怎么说的?他扭脸问祖父,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陈擎苍叹了一声,东宫一旦动了,陈家拿着东宫的秘密就失去了价值了。之后会怎么样?不好说啊!动与不动,陈家都难。他有几分疲惫的招手叫孙儿到跟前:你过来,祖父有话要交代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