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归来路(18)
年前, 太上皇给下面的赏赐还是有的。但不会跟之前那样,想着事事周全。要给谁不要给谁, 给谁多给谁少这么好好的思量。反而是随心所欲起来。
随心所欲, 有时候就叫人觉得有些喜怒无常, 拿捏不准脾性了。
这就叫老臣门不由的多思量起来:老圣人对咱们这忽冷忽热的,如今这到底是满意陛下,还是不满意陛下?
太皇上却只歪在榻上, 跟四爷说:“……他总以为朕放下权利是好的, 岂不知, 朕真放下了,他的麻烦才更多了。”说着话, 就拿了一边的蜜桔, 挥退要伸手帮他剥的太监, 含混着道:“……有朕吊着, 这些人还有奔头……人啊,就怕没奔头, 没奔头了就得生乱子……他啊……还是嫩了些……”随即又有几分恼意,“防着他的兄弟, 防着朕……他这心思啊……”
紧跟着又是摇头。
这些话四爷没法说, 但心里却疑惑了。
就说这位正隆帝吧, 他若是杀了太子逼宫得来的皇位, 那哪里又会给太上皇卷土重来的机会?找个宫殿幽禁起来, 对外只说身体违和, 都做到这一步了, 只要不弑父,幽禁起来又能如何?好好的供养着,不叫他见外臣才对。可这才多久,太上皇就出来了。行动自如,犹如在朝一般,那么只能说,当时这皇位真未必是正隆帝抢来的,而是太上皇传下来的。
那既然如此,太上皇为什么这又反悔了一般?
是对权利放不下?
还是因为义忠亲王的死?
他回来跟林雨桐说这事,然后道:“估计……要谋反的压根就不是正隆帝,而是那位先太子……”
所以,才说是坏了事的义忠亲王。
“是事情不成,他自己自杀了?”林雨桐这么想。
“不是不可能。”但当日的事,谁能说的清。而这样的事,又能去问谁?
太犯忌讳了。
可这偏偏是这父子俩解不开的心结。
林雨桐心说,这要是义忠亲王临死设的局,那这个局可真是精彩。愣是在死后挑的父子俩争斗了起来。
当然了,这些都是关起来门来时候的私房话。
四爷还是得一如既往的往宫里去,偶尔听听太上皇发泄对皇上的不满,再就说想起哪个大臣了,在四爷面前褒贬一番。
太上皇是真喜欢四爷,在他面前不战战兢兢的,也敢说话,也会说话。话不多,往往又能一针见血。针砭时弊也不见怕所谓的忌讳,偶尔也小小的反驳一下自己。两人说的话,他嘴紧,从来没有拿出去说过。为人也低调,这样的圣宠竟是半点也不张扬。于是,没人说话的老人家好容易找到个愿意跟他说话的人,偏又觉得不知道为何,就是投缘,就是亲近。于是,对四爷那是真好。偏殿,有四爷午休的榻。用膳的时候,也不用那么繁琐了,两人一张桌子四五个菜,偶尔还喝一壶酒。有时候四爷回来晚,是因为晚上陪太上皇看戏了。
能叫四爷过的这么随心的,林雨桐就猜测,这太上皇跟那位老爷子只怕真的相似度在九成九吧。
四爷这官当的,其实是没什么实权的。
正隆帝还想着这小子要是耐不住寂寞要怎么着,结果人家十分耐的住。大冷天的跟太上皇去钓鱼,然后在湖边就烤了,香味飘的半个御花园都是。等下雪了,梅花开了,又带着老爷子去煮酒赏梅。
什么是富贵闲人?
这才是真真的富贵闲人。
以前还听太医说老爷子是睡不着,晚上一宿一宿的失眠,得喝安神汤。现在?吃了饭人家两人就去靶场射几箭。不在于射了几箭,而在于饭后去靶场走一圈,对身体是有益的。早两年一入冬,老爷子还要咳嗽几回呢,今年竟是一点事也没有。
忠顺王说了几次了:“照这么下去,老爷子能活到九十九。”
只要不添乱,谁又能盼着亲爹死?
“高兴就行呗。”正隆帝能说啥?本来以为是送了一个钉子细作过去。结果像是给老爷子找了个亲儿子回来。有时候比较起来,他们这些兄弟都像是捡来的,那个才是亲的。而且是失散多年的亲父子,没瞧见那腻味劲嘛。老六心里都泛酸了。
因着太上皇高兴,这段时间又没添乱,所以,皇上隔三差五的就赏四爷一回。也不明着发赏,就是叫人悄悄的送去就行了。更何况还有太上皇给的。正隆帝给的还有个样子,四样礼了八样礼的。可太上皇就随心所欲多了。今儿赏棋谱,明儿赏黑白玉棋。或是他自己用过的镇尺,或是跟着他上过战场的铠甲弓箭。反正想起什么是什么。
忠顺王也悄悄的送了两回礼,真的,只要老爷子少折腾,别想起来不痛快的就把他拎过去叫跪下,从头骂到脚,那就是幸事。
林雨桐应付这边冷不丁就冒出来的赏赐,那边贾家也得应付。
这秦可卿的丧事,端是繁琐。
去钦天监叫人算的日子,人家说要停灵七七四十九天。林雨桐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故意的成分,但叫她来说,她是理解不了这种四十九天的。
秦可卿的身份,在很多人眼里都不是秘密。要不然,不会有这么多的人来祭拜。但也同样的道理,既然来祭拜了,还来了这么多的人,一点也不怕正隆帝忌讳。
他们这是干嘛呢?
那所谓的四王,未尝不知道正隆帝不待见他们。如今把能聚拢的力量都聚拢起来,叫谁看呢?叫太上皇看呢。
看!您老人家一声令下,这么多人愿意冲锋陷阵。
这也算是最后一搏了。
四爷回来就说:“找死也没这么找的。”
皇上再如何,那是太上皇的儿子。自家的儿子怎么收拾都行,外人动一步手指头试试?
作死的人是不知道的,可着劲的作。什么和尚道士的,乌泱泱的人啊!
如今都入了腊月了。过了腊八就是年了。要是家里的老人去世了,刚赶上年节或是好日子但这丧事没办完,那这得过年期间一家子在家守孝。偏秦可卿是小辈,又没生下一儿半女的。一般像是这种情况,都是赶在过节前先发送了再说。实在过不去,或是庙里或是哪里做个法事也行啊!可如今贾珍偏就要办够七七四十九天。那这怎么办呢?
先把灵堂设起来,报丧吊唁的正式开始。忙忙叨叨的过了头七,这就到腊八了。那要这么算,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后,这不是刚赶上正月嘛。年节里的,谁家发丧?
所以,只能把吹打的那一套班子安置在会芳园那边,把那边的门打开。正门这边,过年了,还得过年。
尤氏也不露面,都是王熙凤忙活的。而林雨桐呢,是缝七便去,不去也不行,又是王熙凤,又是贾珍的,派人来请,叫林雨桐去陪过去吊唁的诰命夫人的。
这一日,正是三七。
正陪着这些夫人们感叹秦可卿这样好的人怎么就这么早早的没了,就见有婆子急匆匆的过来,到缮国公家的一位奶奶跟前说了什么,那妇人面色一变,都不及给主人家告辞,急匆匆就走了。紧跟着,各家的仆从似乎都是得到消息了,找自家的主子嘀咕去了。于是一个个的面色都变了,匆匆的告辞就离开了。
琉璃低声跟林雨桐道:“缮国公家的世子被锁拿了。”
缮国公,八公之一。
晚上,就得来消息。缮国公老夫人去了!
林雨桐叹了一声,享了一辈子福的老太太,知道这是要大事不好了,不知道是惊还是怒,就这么没了。
作为八公之一的缮国公石家,在四爷中状元那会子是送了礼的,但这礼是送到了贾府,四爷和林雨桐又没见一根毛。不过乔迁的时候,人家是送了一份的。
林雨桐专门叫人翻看了礼簿,比量着多寡轻重,也叫人给送了一份祭品就算了。
不过管家回来说,那边清冷的很,没有几个过去上香的人。
人之常情而已。
四爷今儿难得在家,打发了管家下去才道:“……聚在一块给皇上示威,这不是擎等着皇上收拾呢嘛。不给个警告,就不知道好歹。”
昨儿缮国公就进宫了,跪在外面求见太上皇。所以,四爷今儿就没去。
这些人太张扬了,皇上这一棍子必须得敲下去。
林雨桐这才悟了:“元春封妃,就是那个甜枣。”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就是这个意思了。
缮国公世子的案子迟迟未决,惊慌的过了年,等蹭到了正月末二月初,秦可卿的出殡的时候,气势虽然不小,但也仅仅是不小。
像是四王里,只有北静王到了,其他几位,人没到,只设了路祭。
而北静王这人呢,据说是‘胡闹惯了’的。
真胡闹还是假胡闹就不知道的,反正就是那种据说很随心所欲的人。
就比如说送给贾宝玉的那个鹡鸰念珠吧。
那玩意是皇上赐的,而鹡鸰代表什么意思呢?鹡鸰鸟又叫张飞鸟,那是有情有义的兄弟鸟,皇上赐这玩意,那是表达了一层亲近的意思。完了这么要紧的东西你一个高兴就随便送人了。
秦可卿出殡,林雨桐也坐在轿子里,四爷没来,林雨桐怎么着也得送送。
这会子停下来了,丫头在外面跟林雨桐低声说外面的事。说宝玉得了什么什么之类的话。
林雨桐就觉得北静王其实还是个蛮有意思的人。记得书上写,宝玉的蓑衣是北静王送的,还跟黛玉说,北静王在府里也做这样的打扮。又能跟宝玉这种张嘴闭嘴就是禄蠹的人相处的好,至少经营出来的形象就是那种随心所欲的,淡泊名利的,风流潇洒的,但唯独跟贪慕权利不沾边。于是,到了他这里,依旧袭了王爵。其他几家往下传的话,还不知道会怎么着呢。之前出了缮国公府的事,其他三家男主子都没出面,就他来了。就跟不知道这里面有啥事一样。来了就来了,你说送葬吧,人家不,拦着人家主家,偏要见人家的孩子,还要看人家孩子的宝贝,又随手把特别要紧的东西就送人了。
要给这个人打标签的话,‘不靠谱’三个字还算是贴切的。
林雨桐想,一般人怎么看待宝玉的,或许皇家人就是怎么看待北静王的。宝玉做出什么荒唐事,别人都懒的计较,因为都知道他就是那么一人。同理:北静王就是亲自来了你又能给他这样的举动上升到某种政治高度吗?不能!
所以,这么一想,好像皇上的拿缮国公石家开刀,震慑效果还是不错的。
送到这边,王熙凤就叫她一块去水月庵安顿:“……提前叫人告诉她们了,叫收拾了干净的屋子出来……”
正说着话,净虚就迎了出来。
林雨桐瞥见她出来了,就道:“不好……这里哪里有什么干净的屋子……不净不虚,不见佛光缭绕,倒是这脂粉污秽之气横溢……我不在这个地方,没的平白折了福寿。”说着,又提醒凤姐:“人啊,得惜福,这缮国公府刚出事……以前怎么说的,不也是国公府邸,唉……运道这东西,莫要不信。”
说着,只管上了自己的车马,“去下面的村子,找一个干净些的农户,借住一晚便罢了。”
给王熙凤说的当场愣在这里,“这又是发的什么疯,说的什么痴话。”
那边净虚的脸白了红红了白的变幻莫测,哪里听不出来刚才那位奶奶的话是冲着她来的。她不记得曾经得罪过人家,见琏二奶奶转过脸来,就赶紧道:“屋子早就拾掇好了,就等着奶奶呢。”
王熙凤瞧着净虚就似笑非笑:“……不净不虚……你这是怎么得罪这么个尊贵人了。如今在家里,老太太太太疼她比疼我都甚,我都不敢得罪她,偏你招惹她作甚?”
净虚忙道:“出家人哪里敢狂悖若此?正不知道哪里得罪了珩大奶奶,想讨奶奶一个主意呢。”说着奉承话,就把人往家里带。
又有宝玉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好像要给林雨桐和净虚当和事佬的样子。
王熙凤打发人安置宝玉秦钟,又哄宝玉:“这是大人的事,都不与你相干。早早歇着去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把这边好歹安顿下了,回去才洗漱了,消停了还没一刻钟,净虚就来了。
先说了不知道哪里得罪了珩大奶奶的话,又夸起了王熙凤:“都倒是那位奶奶能干,可这要论起来,谁能及得上奶奶……”说着说着,就把王熙凤往官司的事上带,一个一个高帽子的往王熙凤脑袋上扣,又是说:“那位奶奶,也就是在家料理料理家务,外头的事,她必是一概不知的。可奶奶呢,里里外外的一把抓,谁不知道您的能耐。一百个男人那都比不得您能干的?您的见识,那是英雄的见识,跟一般妇人可不一样。”
净虚小心的打量着王熙凤的脸色,想着,有了刚才那一出,只怕三千两银子是不成的。想着那边送来的银子数目,她给翻了一番:“……六千两银子奶奶是不看在眼里的……可好歹也是一番心意……”
王熙凤的眼睛就微微睁开一些,心道:还真被那位说着了,真就是个不净不虚的。可这人只要活着,哪里就能真净虚了。
两个金项圈才能典当出六百两来,这六千两……可不是一个小数。
一年的利钱银子也才一千两上下,这六千两……放过去着实也是可惜。
只是个小小的官司,难道那长安县张财主家的女儿嫁给长安守备家的公子就是好姻缘,嫁给长安府尹的公子就是坏姻缘了?
这张家要是不愿意府尹家,直接回绝了便是,何苦又闹起了官司。
不过是张家想攀高枝,府尹家偏想接着。只这守备家是不是有点不那么有眼力见了,非得拉扯着不撒手。
六千两银子,也不过是叫长安节度使把长安守备压下去,这官司不打了,成全人家便罢了。能有什么事?
于是,便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