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见柳湘莲人品俊雅,宝玉原想执手相谈,共话衷肠。
可经过他与凤姐一番你来我往言辞咄咄的对答,又觉得其不过是俗尘中贪名逐利的禄蠹之辈。
白白浪费了这副不输女儿的好皮囊。
不由的心生出鄙弃,失望至极。
得了贾母之命,只垂着头默默走在前面,闷闷不乐。
瞧那一脸惋惜之色、郁闷之情,柳湘莲便猜到他在想什么。
看破不说破,也不点明。
今日来贾府得到的已经够多,原本只想混个脸熟而已,却不想竟得了贾母的赏识。
如此一来,一些事情就好开口了。
这对实力微弱、危机四伏的自己,不失为一层有力保护。
至于诸位妹妹,初次见面未能说上话,不过是打了个照面,混个脸熟。
都是些小姑娘,他也生不出什么坏心思,倒是凤姐挺诱人的,已经熟透了……
算了,还是老实点儿吧。
出了天香楼,天朗气清,视野为之开阔。
“唉~”
宝玉停下脚步,忍不住一声长叹。
对周边景致视而不见,只用恨其不争的目光看着柳湘莲。
白净俊俏的面庞上带着犹豫,他终是惋惜说道:
“二郎谪仙般人物,又何必去读劳什子的四书五经!
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好人凭白受了荼毒污染,真是可惜了!”
犹如见到稀世珍宝被无知鄙夫随意毁弃,心痛至深。
柳湘莲微微低头,正好瞧见对方头上的束发嵌宝紫金冠和二龙抢珠金抹额,在阳光下宝光闪耀。
端是精致华美,贵气逼人!
对这位“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仁兄,他没有恶意也没有结交的心思,但不介意调戏一下。
于是亦叹口气,面带忧愁,问道:“那宝二爷看来,我该如何呢?不读书可难做官呀。”
贾宝玉此时不过十岁多,叛逆思想尚不成熟。
仗着祖母溺爱全凭心意行事,自不会考虑什么未来。
柳二郎张口就是做官这等俗事,一下子被问的愣住了。
几息之后,他醒过神儿来,振振有词说道:
“何必心心念念定要为官做宰?岂不庸俗!”
“如何才算不庸俗?心之所至,任性而为,谁不喜欢?”
柳湘莲目光澄净,点头表示认同,随后反问道:
“只是,若不求功名不立事业,衣食何来?何以安身立命照顾家人?
这可都是要钱的。前阵子我家揭不开锅都要喝西北风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干,甘心作街头饿殍,生生饿毙吧?”
啊?要钱?宝玉忽然被问懵了,神情呆滞。
钱?竟然还要考虑这等俗物么!!!
他是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小便完了都有丫鬟打来热水给他洗手,哪里需要考虑这些?
听了柳湘莲锥心之问,宝玉脸色涨红,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是他的神思妙想从未接触过的领域。
纠结一会儿,觉得彼此陌路,撂下一句“夏虫不可语冰”,径自转身回去了。
嘴里叽叽咕咕,也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柳湘莲任他走了,笑了笑,也不在意。
贾宝玉虽然任性,却不是个小气的。
等再出了新戏,他还得乖乖来看!
园中酒令声不绝,隐隐传来人语喧嚣,柳湘莲也不急着回去。
漫步园中,观赏暮春景致。
近日忙于读书练武排戏等事,不得空闲,此时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的花香,听着各色鸟儿喳喳啾啾的鸣叫,不禁心情舒爽,带着淡淡的欢愉。
伫足水池边,静静观赏满池翠荷随风摇曳,清新淡雅的荷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忽听得身后有轻巧的脚步声靠近,猛然回头。
却见迎面走来一位红袄绿裤的妙龄少女。
见他回头,少女也惊诧止步,愣愣的望着他。
一双秋水眼含羞带怯,两瓣丹砂唇欲张未启,眉如新月,鼻似玉山。
晶莹的耳坠子似乎仍要往前冲,又被拉扯回来,打秋千般晃来动去。
相比于这张俏脸,何种穿戴都不足注意了。
绰约风姿,难描难述。
四目相对,静静凝望,时间仿佛停滞,彼此一时惘然。
此女似乎亦混迹群芳之中,不过未曾作介绍,柳湘莲不知其身份。
不过可以断定,并不是府中丫鬟,更不是贾家诸女。
这种路遇场合,没有主动问姑娘家姓名的道理,过于唐突冒昧。
微微一笑,柳湘莲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转身欲走。
“柳公子请留步!”不料姑娘竟出言挽留。
嗯?柳二郎大为疑惑。
不过他心怀坦荡,没有必要充耳不闻逃之夭夭。
再看她时,已别具一番风情。
许是羞涩紧张的缘故,白皙的鹅蛋脸庞越发红润,像是晚霞笼罩,像是抹了胭脂。
衣袖中一双秀气粉拳紧紧攥起,苗条身子微微打战。
姑娘眼中忽的闪现一抹决绝之意。
好不容易相见一回,断不能临阵退缩。
深吸一口气,她鼓起极大勇气,屈膝一福,娇娇柔柔又不卑不亢的说道:
“前次曾冒昧前往贵府拜访,可惜公子外出,无缘一见。不意今日邂逅于此。”
曾去拜访?
柳湘莲忽然想起柳三说过,有个女子前来寻他,却不说何事。
柳三当时很是怀疑,他是不是坏了人家的清白,这才追上门来?
毕竟礼教猖狂,女子贸然登门,有碍观瞻,一般人做不出来。
原来便是她!
“哦?竟是邂逅?”
邂逅者,不期而遇也。
柳二郎嘴角勾起,脸上笑容有些不厚道。
看这情形分明是特意来寻我,倒斟词酌句起来。
被他识破又取笑,姑娘微窘但不胆怯,螓首一昂,甩出一个生气的眼神儿,而后很快恢复平静。
许是担心被人瞧见了搬弄口舌生出是非来,她也顾不得计较,干脆开门见山问道:
“有幸观看过公子登台,为何最近没了消息?”
柳湘莲不知对方何意,便道:“年纪已长,也该致力于功名了。”
他面露疑惑:“姑娘何以这般关心在下唱戏的事儿?对了,可否赐教芳名?”
少女闻言低了头,贝齿轻咬樱唇。
眸中闪过决然之色,昂起头来,说道:
“贱名不足挂齿,因排行第三,旁人都称我‘尤三姐’!”
“尤三姐?!”
柳湘莲吃惊的睁圆了星眸,愕然发呆。
前天刚遇见“义兄”呆霸王薛蟠,今儿又碰到“未婚妻”尤三姐。
足见孽缘难解,不得不为之一叹。
见他不说话,只管毫无礼数的盯着自己,尤三姐略有不快。
但瞧着倒不是某人那种猥亵淫邪目光,只是满满的不可思议,好像听过自己名字一般。
不好叱责,更不能甩手而去。
可这是何等地方?
人来人往的,她不由的有些焦急。
柳湘莲醒过神儿来,笑道:“尤姑娘找我有事儿?”
“听闻琪官的剑舞是公子所传授,可否教我?”
她满怀期待的问道。
柳湘莲对尤三姐要学剑舞的说法不以为然,多半是打着这个名头来接近自己。
这倒不是他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