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适听得众兵丁闲散议论,口口声声露出了离散之情。”(京剧《霸王别姬》)
唱罢,众人高声喝彩,竟都看过《霸王别姬》,纷纷称赞蒋玉菡虞姬扮的好。
蒋玉菡已经成了枕云班的台柱子,名声在外,人称“蒋虞姬”。
众人说笑一阵,冯紫英笑说道:“端午佳节,群贤相聚,有酒岂能无令?
若只是狂饮滥醉,与老牛蠢驴何异?
不如我先喝一大海,发一新令,敢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与人斟酒。”
(大海:大酒杯。)
众人听了皆说有理,薛蟠劲头儿最盛,拍桌催促道:“快喝!快发令!”
冯紫英站起,身姿挺拔,端起海来一气饮干,豪情满怀,说道:
“这新令么,就说‘悲、愁、喜、乐’四字,且要说出‘男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
说完了,饮门杯。
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
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
(门杯:放在各人面前的酒杯。酒面:斟满一杯酒,不饮,先行酒令,叫酒面。酒底:每行完一个酒令时,饮干一杯酒,叫“酒底”。席上生风:借酒席上的食品或装饰等现成东西,说一句与此有关的古诗或古文。)
众人都拍手道妙,唯独薛蟠急慌慌站起来摆手阻拦:
“我不来,别算我。玩的这么雅,分明是捉弄我呢!”
众人笑而不语的看着他,云儿则站起来推他坐下,笑道:
“怕什么?亏你还天天吃酒呢,难道连我也不如!说得上便罢,说不上也不过罚几杯,难道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乱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
“云儿说的好!可把某些人比下去了!羞不羞呀!”
冯紫英拍手笑赞,其他人亦笑。
眼见众意难违,薛蟠无法,只得叹气坐下,垂头丧气失了精气神儿。
待众人安静下来,便听冯紫英开始行令,说道:
“男儿悲,妻子染病在垂危。
男儿愁,大风吹倒藏书楼。
男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
男儿乐,娇妻美妾儿女多。”
说毕,端起酒来,唱道: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
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原曲)
柔情款款,颇动人心,众人齐声给他喝彩。
冯紫英饮了门杯,夹起一筷鸡肉,说道:“【鸡】声茅店月。”
令完,下面轮到卫若兰。只见他站起说道:
“男儿悲,穷困潦倒盖破被。
男儿愁,老大无成空白首。
男儿喜,一本万利好生意。
男儿乐,左拥右抱姑娘多。”
冯、陈二人都笑他:“堂堂公主之子,丰神毓秀,所言何其俗也!”
卫若兰瞧了正拉扯云儿的薛蟠一眼,亦笑道:“说的雅了,怕有人听不懂呢。”
说毕,端起酒来,唱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
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戏曲《鲁智深醉闹五台山》,邱圆)
铿锵顿挫,韵律极妙,众人亦赞。
唱完,卫若兰饮了门杯,指着瓶中插花说道:“【荷】叶荷花香旎旎。”
之后是陈也俊、蒋玉菡。
再之后是云儿。
只见她款款站起,身量苗条,前凸后翘一览无余。
玉指轻拢鬓发,檀口轻张,柔声说道:
“男儿悲,金银散尽妈妈催。”
薛蟠听了,眼睛大睁,气呼呼抱不平道:
“没钱的臭穷酸也敢嫖?云儿莫愁,有薛大爷在,你怕什么!”
云儿被打断,只能无奈停下。
冯紫英斥责薛蟠:“别混闹她!再敢乱说罚你!”
待安静了,云儿方才继续说道:
“男儿愁,柴米油盐钱不够。”
薛蟠此时已醉,浑然忘情,拍手大笑:
“果然是个穷酸!不理他也罢!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她不叫你随便接客呢!”
众人忍无可忍,变色喝他:“再敢多言,罚酒十海!”
薛蟠唬的忙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连声道:“不敢了!再也不说了。”
云儿面色不变,丝毫未受薛蟠影响,缓缓说道:
“男儿喜,抱得美人归家里。
男儿乐,加官进爵蟒袍得。”
说完,甜甜腻腻的唱道:
“荳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
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
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原曲)
唱毕,饮了门杯,纤指一指某菜:“【羊肠】小道。”
薛蟠听了大乐,拿筷子敲着酒杯乱唱。
众人皱眉,冯紫英催他道:“快别嚎了,该你了!”
“该我了?”
薛蟠甩甩脑袋,把眼一瞪,环顾一周,的确是该他了。
站起来一叉腰,大叫道:“听好了!我可要说了:男儿悲——”
“悲”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倒把脸憋成了猴屁股。
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来。”
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男儿悲——”
又咳嗽了两声,总算憋出来了:
“男儿悲,娶个老婆丑似鬼!”
说完得意四顾。
众人拍手而笑,冯紫英指他笑问:“说你自己的吧?”
薛蟠本就醉了,哪里听得了这话?
大为羞恼:“放屁!爷怎么也得找个云儿这样的!”
说着扯着云儿要她答应嫁他,还要领回家去见他妈。
看他混账丑态,众人笑的弯腰拍腿,身侧的云儿也拍打他,让他快说。
凭着仅存的理智,薛蟠终于停了手,得胜似的瞪了瞪眼,又说道:“男儿愁——”
“愁”了半晌,又不言语了。
愁眉苦脸,抓耳挠腮。
冯紫英笑问道:“到底怎么愁?莫不是抓耳挠腮猴子愁?”
薛蟠不应,苦思不已,忽然眼睛一亮,想出一句,叫道:
“老婆偷人翻墙头!”
众人呵呵而笑:“只听说汉子翻墙的,你家丑老婆倒是厉害。“
薛蟠兀自不服,挺胸道:“汉子能翻,老婆翻不得?云姐儿,你能不能翻?”
云儿撒娇似的瞪他一眼,也不答话,风情横溢。
薛蟠骨头又酥了几分,更晕头晕脑了。
众人不与他这呆子计较,催促道:“莫说废话了,快继续说你的罢!”
见他为难,云儿坐在旁边,忍不住想要出手相助,说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
岂料薛呆子毫不领情,反倒瞪她一眼,斥道:
“胡说!真当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男儿喜,凿壁偷光没人起。”
“哟呵!了不得呀!”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诧异,竟然会用典故了,这完全不是薛呆子的风格。
“这句倒是压韵,又有典故,只是不通呀,什么意思呢?又何喜之有呀?”
薛蟠冷哼一声,鄙弃的看着众人,蛮横说道:
“怎么不通?墙都砸了,家伙什儿都偷光了,主人家都没人起来看看,小贼还能不欢喜?”
敢情“凿壁偷光”是这个意思!
众人不与他辩这歪理,催他快说底下的。
这次薛蟠没有犹豫,狠狠说道:
“男儿乐,按住脑袋给我嗦!”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尴尬异常,纷纷闭眼扭脸。
冯紫英见他着实不堪,也忍不住嫌弃道:“该死该死!快把曲子唱了罢。”
薛蟠浑然不觉,咳嗽一声,开口便唱:
“一只老鼠吱~吱~吱~”
众人听得都怔了,忙问:“这是个什么曲儿?怎么不曾听过?”
薛蟠也不理会,继续摇头晃脑的唱道:
“两头小猫喵~喵~喵~”
至此,众人明白过来,这哪儿是什么曲子,就是在胡诌嘛!
知他无此才能,都道:“罢了罢了,快住口罢!”
薛蟠脑袋一歪,蛮不在乎道:
“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作吱吱喵。你们要懒待听,连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
众人实在不忍耳朵再受折磨,都说道:“免了!免了!快别耽误别人了。”
说是免了酒,薛蟠却自斟自饮起来,喝的更多了,晕陶陶的,对云儿动手动脚都抓不准了。
转了一圈,终于轮到柳湘莲。
他站了起来,睥睨四顾,面冷目利,众人为之慑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