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碰到柳湘莲这般直白坦荡又敢承担的,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了。
若是说自己也要虞姬,那有什么意思?
岂不是拾人牙慧,没的落人耻笑?
黛玉出口,必须惊人。
她想了想,展颜一笑,宛若花开,说道:
“柳家哥哥,当着老祖宗的面,你可不要说大话哟!我若说了,你果真能给我寻来?不是诓人?”
柳湘莲何种人?
那是从不会在女孩子面前说“不行”的。
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但说无妨!摘星捉月,无所不应!”
心道,不就是画张图让匠人仿造嘛,最多花几个钱而已。
“我,我要我妈妈,你能寻来么?”
林黛玉说罢,目光紧紧黏在他身上,眨也不眨的。
柳湘莲陡然睁大眼睛,这下真被难住了。
主要是他没见过黛玉之母贾敏呀。
若是神话人物或历史人物或话本人物都好说,虞姬就是按照蒋玉菡在戏台上的模样仿造的。
她怎么会提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要求?
果然小脑袋瓜子不知道怎么长的!
众人也觉得惊奇,纷纷看她,让她略觉不好意思,自己是不是太为难人了?
柳湘莲沉吟稍许,转头问老太太:“家中可有姨妈画像?”
他母亲贾雯与黛玉之母贾敏,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故以姨妈相称。
“胡闹,哪有拿先母做玩偶的!她年纪小你也不懂事!”贾母终于忍不住,嗔怒道。
黛玉顿时大窘,刚刚光为了难为柳二郎了,一时说话快了,竟然忘了这回事儿。
要他代自己受责,十分歉意,忙道:“是我胡言乱语,不怪柳哥哥。”
柳湘莲神色讪讪,他脑袋里真没这根弦,时不时就是孝呀不孝的。
见氛围被自己破坏了,贾母也不为己甚,反倒说:“倒是有一幅画儿。”
“啊!”
黛玉讶然惊叫,捂住嘴,吃惊问道:“老祖宗,你怎么先前不告诉我呢?”
说着,两行清泪滚下。
“唉!我就怕你这样,本就身子不好,可别哭坏了!”
贾母大急,被鸳鸯扶着,走过去一把将黛玉搂到怀里紧紧抱住,不住口的安抚。
这等待遇,贾家三姐妹都只能羡慕的看着,唯有宝玉可略胜一筹。
柳湘莲赶紧插话:“老祖宗,快把姨妈的画像请出来吧,我们都想看看呢。”
黛玉听了,也仰着一张梨花带雨的俏脸,殷切的看着贾母。
贾母想了想,自己也很久没看过“女儿”了,便令鸳鸯去将画卷取来。
稍后,鸳鸯取来画卷展开,上面是位十六七岁的少女,面容依稀与黛玉有几分相似。
贾母满眼慈爱,轻轻摩挲着黛玉的头,解释说道:
“这是你妈妈十六岁临出嫁前画的。那一阵子,我每天都得看着她才能睡着呢!”
老眼中泛起泪光。
“这画像能给我吗?”黛玉轻轻问道。
“拿去吧!我还能留几年呢。”贾母答应了,但明显很不舍。
柳湘莲也不多劝说,当即请鸳鸯备下纸张。
众人不解何意,鸳鸯取来一张宣纸铺在桌上。
柳湘莲掏出一根为做笔记方便而自制的简易“铅笔”,画了起来。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用素描的法子临摹一副图,容貌衣着竟分毫不差。
观者无不吃惊,啧啧称赞,小惜春更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
贾母疑惑道:“二郎还会这等画法?倒是新鲜。”
柳湘莲也只是刚入门的水平,谦逊道:“平时随便画着玩儿的,难登大雅之堂。”
黛玉也知贾母舍不得母亲的画像,便问:“这幅画能送我吗?”
柳湘莲笑着点点头允了。
黛玉大为感动,站起来屈膝一福,柔柔说道:“小妹谢谢柳哥哥!”
眼见黛玉这等过分的要求都得逞,探春蠢蠢欲动。
她可是“才自精明志自高”,便是这等无关紧要的时候,也不肯落于人后。
柔滑的鸭蛋脸上浮现意动之色,似乎正在思考如何措辞。
柳湘莲看在眼里,微笑问道:“三妹妹有什么想要的?不妨一并说了。”
探春被察觉心思,略有害羞。
她不是扭捏造作之人,坦然道:“柳哥哥,我想要花木兰!”
“代父从军,巾帼英雄,懂了!三妹妹好志向。”
柳湘莲应下,赞了一句,又问:“二妹妹呢?”
没想到他连自己这个小透明也没忘记,迎春忙摆手婉谢:“不用啦,我都大了,不用给我!”
实际上她不过比宝玉大一两岁。
这一屋子姐妹,大大小小,在柳湘莲眼里全是小孩子。
迎春如此行事,更多的是害羞,或者说木讷,习惯了如此。
“不妨,我看二妹妹性情柔顺,不如给你做几只雪白的玉兔好了。”
柳湘莲知道问也问不出来,自作主张为她定了。
迎春听了,果然甚是喜悦。
未必是多爱兔子,而是得了关照,又不必她亲自开口。
在场五位姐妹,除了宝钗,均得了承诺。
眼见柳二郎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宝钗顿时尴尬起来,银盆似的脸上现出一抹不自然。
她对柳二郎可是深怀戒心呢,这时更疑惑:他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若说是为讨女孩子喜欢,他怎么对小惜春也这么好?
那就是个小孩子嘛!
在场诸位中,宝钗十三岁,只她勉强可以撩一撩。
柳湘莲自然不肯放过,笑问道:“宝钗妹妹呢?”
宝钗笑容温婉,却明确拒绝:“单是准备她们的,就要耗费不少时间精力。我都这么大了,便算了罢。”
柳湘莲强硬道:“这怎么行!几位妹妹都有,怎好厚此薄彼,只宝妹妹没有?
薛兄弟知道了岂不是要打死我?这玩偶定是要送的!”
我哥哥打死你?宝钗很是无语,对他信口雌黄的本事有了更深认识。
黛玉刚得了应允,心里正高兴,便站在柳湘莲一边,趁机打趣说道:
“宝姐姐,难道是因为你觉得柳哥哥是外人,所以不肯受他的礼?”
说起来,她与柳湘莲是两姨兄妹,关系亲近,而柳湘莲与宝钗的确是外人,不知拐几个弯才能拉上关系。
这时她与宝玉尚未动情,对宝钗也没有敌对情绪,只是爱耍小性儿,嘲弄人。
宝钗杏眼眯了眯,纤手指着她,好笑道:
“颦儿这张嘴真是不饶人的!哪里就说到‘外人’不‘外人’的了!”
宝玉在一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数次张嘴却始终插不进话。
柳湘莲看在眼里,出言向他求助:“宝兄弟,你脑瓜儿聪明,快替我想想,该送你宝姐姐什么玩偶好呢?”
自从柳二郎来了之后,完全占据话语权,根本没他说话的份儿,宝玉心里好不委屈!
这时天降良机,自然要抓住,他皱眉凝神,急忙思索起来。
柳湘莲在那边自说自话:“可惜我戏本子写的的少,只有《霸王别姬》和《贵妃醉酒》两出,这里面也没合适的人物呀……”
“贵妃”二字入耳,像是被拨开漫天迷雾,陡然得见天光。
宝玉转头,瞧了瞧宝钗圆润的面庞、丰润的形体,觉得再没有更合适的了!
喜的他一拍手,呵呵笑说道:“有了!不如就送个杨贵妃!宝姐姐也是一样的……”
尚未说完,忽然住口,像被人卡了脖子,出气儿进气儿都没了,静止一般。
因为他忽然看到一向温和的宝姐姐竟对他怒目而视!
这才猛然惊觉自己说错话了!
该死!怎么能说宝姐姐像杨贵妃呢!
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
宝玉尴尬的笑了笑,住了口,扭过头躲避宝钗凌厉的目光,只恨说出的话不能收回。
众姐妹中,迎春太呆,惜春太小,都没反应过来。
唯有探春、黛玉二人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探春自不会拿这等事儿取笑宝钗,沉默不语,暗自摇头,二哥哥也太莽撞了。
黛玉却不同,她最不安分,时常抓住机会嘲笑别人。
比如说刘姥姥是“母蝗虫”,的确形象,也挺伤人的。
她早猜出宝玉要说什么,虽不会说“胖”,必是什么“体丰”之类同样含义的字词。
也知他为什么不说了。
这时想趁势取个笑,佯作不知,托着下巴,好奇问道:
“宝哥哥,‘也是一样的’什么呢?还不快说完!你瞧宝姐姐都等得生气了!”
宝钗因大着三岁,远比其他姐妹成熟,也深有城府。
宝玉把她比作杨贵妃,还能是什么原因?不就是说她胖么!
黛玉竟也来嘲笑!
她心里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可又不好怎样。
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
宝玉大感无趣,呐呐不语,低头躲避宝钗的怒视。
罪魁祸首就在一旁看着,柳湘莲生起玩闹之心,心里好笑,脸上则一本正经,说道:
“无妨,要是遇到了唐明皇,薛兄弟做的肯定比杨国忠好!”
薛宝钗狠狠瞪他一眼,俏美异常。
她早就瞧出来了,柳二郎分明是在装模做样,故意引诱宝玉说错话。
宝玉是蠢,柳二郎就是坏!
黛玉更是巴不得气气宝钗,谁叫人人都说她好呢!
嘻嘻笑着,凑趣问:“呀,怎么薛大哥就比杨国忠好呢?”
“林妹妹,你说,若是奸臣,他是精明强干好呢,还是只管享乐好呢?”
“哦!”黛玉闻言便领悟,捂嘴低笑。
宝钗怎么会不明白?这分明是说哥哥太无能,连奸臣都当不好!
心里又恼又怒,冷笑问道:“柳哥哥这般中意杨妃,岂不知她和明皇是何样关系?
莫非觉得这般作为竟是对的?心里颇为艳羡?”
此问诛心呀。宝丫头果然不好惹,如今没了旁人可拿来出气,便寻到我身上了!
柳湘莲忙否认:“怎么可能!……”
宝钗不等他辩驳,再接再厉:“马嵬坡之变,她的结局难道好么?
唐明皇的结局好么?
史书上多少贤良女子,柳哥哥何故偏要为这样的人作戏?!
小妹百思不得其解呢!”
一时间湘莲无语,黛玉收声,众人沉默,场上寂然。
贾母本就稀罕看她们姐妹们玩笑,只要没人与她的命根子宝玉闹翻就成。
这时见越说越离谱,忙插嘴说道:“二郎,这些玩意儿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柳湘莲被解了围,甘拜下风的朝宝钗拱拱手,笑说道:“不过是找几个匠人,并没什么难处。”
大家闲聊一阵子,吃吃喝喝,氛围重新活跃起来。
不久,柳湘莲告辞离去,留下心情各异的诸位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