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声止歇,剧终,谢幕,伶人退场。
观者寥寥,尽管心中大悦,也不敢出声,以免扰了太上皇雅兴。
陈彦俊望向太上皇,却见太上皇罕见的颔首称赞:“此戏不错!项羽悍勇,虞姬情贞,宛然如真!赏!”
陈彦俊终于松了口气,陪笑说道:“能得皇爷爷一赞,就是最大的赏了。”
内监领旨,前去传谕。
……
偏殿内。
听闻太上皇金口玉言称赞“戏不错”,又命“项羽”“虞姬”入殿觐见,广和楼众人无不大喜。
其他戏班也跃跃欲试,大有“彼可取而代之”的想法。
柳湘莲却心生忧虑。
被太上皇看中而留在宫中担任供奉的伶人,不在少数。
若真瞧上他,该何去何从?能拒绝吗?
惴惴不安中,他与琪官随着内监走进仁寿殿。
入殿前已被内监提点过礼仪,不可直视君王。
柳湘莲入殿时大略看到,宝座上坐着位清瘦的龙袍老者,宝座下有位俊美的蟒袍青年。
的确能感受到帝王的威严,但也不过如此了。
柳湘莲更觉得对方不过是个迟暮衰朽的老头儿。
拜见之后,并未允许他们退下,殿内重归安静。
太上皇年纪老迈,视力不佳,从内监手里接过老花镜戴上,将二人将打量一番,最后目光落在柳湘莲身上。
苍老的声音响起,透着荒凉气息:“戏是你写的?”
柳湘莲不知何意,如实说道:“最初的戏本是小民所写,后经旁人补充修改,并非一人之力。”
“你觉得,项羽该不该自戕?”太上皇蓦然发问。
此言一出,殿内温度似乎骤降,众人体冷如寒流侵袭。
当年太上皇御驾亲征,因指挥失误致使全军覆没。
而他自己也一度为女真所俘,又被作为人质向朝廷和地方勒索钱货。
虽然最后完好无损回来,但颜面尽失,尊严尽丧。
二十万大军更化作累累尸骸,曝露荒野,无人掩埋,何等冤枉!
民间戏称其为“熙英宗”,他对此岂能一无所知?
夜深人静时,怎会不去想自己做的对不对?
他爱怎样想都无妨,可对旁人而言,这无疑是个有着致命危险的问题。
如果称赞项羽宁死不降,壮烈慷慨,岂不是表示太上皇做错了?
若是批评项羽不知忍辱负重,那投降敌人的行径又算什么?
柳湘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见他沉默,太上皇神情玩味:“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写戏时你就没想过?”
柳湘莲知道拖延不得,镇定说道:“启禀陛下,小民鄙见,项王,死得其所!”
众人的心都揪紧了,仿佛宫殿内随时都会卷起风暴,横扫众生。
太上皇的声音愈发清冷淡漠:“讲。”
柳湘莲稳定了心神,不急不缓,边组织语言,边说道:
“项王勇冠万夫,智超凡俗,战无不胜,攻无不取。
三载并吞八荒,一时叱咤风云。
敌邦为之震魄,妇孺尽皆寒胆。
百世之下,生气凛然,实为不世之英雄!”
太上皇不言不语,冷笑着看他如何圆下去。
“项王虽是楚国贵裔,至秦大一统时,已为无权无势小民。
何以能一朝奋起?追本溯源,乃因暴秦残虐,民不胜重负。
项王天命所钟,降生于世,救民于水火。
待灭秦之后,大功已成,彪炳千古,身死无憾。
倘若败退而逃,绝非项王为人。
至于投降汉军,刘邦也不容其生。
更何况,彼时汉王已有天下太半,诸侯皆附。
项王纵然逃出,以其性情行事,又岂能反败为胜?
不过是多造杀孽,连累无辜百姓。
项王光明磊落,不愿为项、刘二姓之争,令天下万民不安。
所以,无论为自己,还是为众生,项王死得其所!
壮哉项王,功彪千古,烈哉项王,举世无双!”
太上皇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并不满意,目光冷冷的盯着他。
特么的,看来不拍马屁不成了!柳湘莲狠狠心,继续道:
“以小民愚见,项王千古唯一,并非人人可效法。败而自戕,也非智者所为。
越王勾践曾受辱为奴,一旦归国,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三千越甲终吞吴!
岂不壮哉!”
太上皇稍稍颔首,许是觉得这小子脑瓜儿还算灵活,便问道:“你可愿来宫里做个供奉?”
宫廷供奉是专为太上皇取乐而设,并非朝廷官职。
见到好东西就要扒拉到自己碗里,这是绝大多数人的本能,太上皇也没什么不同。
见猎心喜,生了爱才之心。问是问,却不认为对方会拒绝他。
一是进宫做供奉对于下贱伶人而言,无异于一步登天。
二是还从没有人敢当面违抗皇命。
柳湘莲听了这话,终于“五雷轰顶”了一回。
做供奉虽不需净身,可不就坐实了伶人身份?
以后困居宫中给老头子作伴,还有什么宏图大业可谈!
他不敢耽搁,恭敬说道:“启禀陛下,与写戏本相比,小民另有一技,更值得一观。”
因他说话甚合心意,且人物出彩,又是少年,太上皇心情甚好,愿意捧个场。
笑问道:“哦?你还会什么?”
柳湘莲抬起头来,直视太上皇,吐出两个字:
“杀、敌!”